贺之洲垂眸,想起昨天那条短信,也许是他连累了曾巧兮。
他告别林宜,去食堂打了份饭来到病房。病房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开门声、脚步声和风声,空气中腐肉的味道令人隐隐作呕。
贺之洲屏气,稍稍适应了几秒,才踱步走向那个僵直的背影。
男人面如蜡色,嘴唇发白,短短两天,头发斑白了大半,脸也瘦了一大圈,颧骨高高凸起,却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他死去的妻子床前。
“吃点吧。”贺之洲弯腰,双手将饭盒递了过去。
男人冷冷扫他一眼,望见他眼角的红肿,眸光悄然柔合了几分,干涸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却一声未啃。
贺之洲将饭盒放在床头柜,转过身来看着男人:“那我放在这里,你饿了再吃,不过最好别太久,冷了对肠胃不好。”
男人依旧不啃声,呆呆地坐在那里,身子挺得笔直,握着那早已冷硬的手,旁若无人。
“医院这边打算赔偿您的损失。”
男人一怔,缓缓抬眼望向贺之洲,声音艰涩干哑:“多少?”
贺之洲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漏声色道:“具体金额还不知道,只是您收了钱,总该让我们验验您妻子的死因吧,难道您真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男人望着床上的妻子,手指紧握,目光悲戚:“不可能.....我不会在让你们动她,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他这深情的模样也不似是装的.....可要钱也是事实......
贺之洲继续试探:“您是不想知道?还是害怕知道?亦或是早就知道?”
男人浑身一僵,似突然被冻住,好一会儿才扭头看向贺之洲,枯黄的眸中闪烁着泪花,半响不语。
门在此时被推开,来人齐肩的短发,难得没有被束在脑后,柔顺地散落在白皙的脖颈。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茉莉花香。
“你怎么来了?”贺之洲问。
来人看了一眼男人,眼神近乎慈悲,淡淡对他道:“别问了,走吧。”
贺之洲看向她,不想放弃,刚刚就差一点,他就可以弄明白事实真相。可女人的眸光不容质疑,他只得跟着出了病房。
“为什么不让我接着问?”
走到空旷处,贺之洲拉住曾巧兮的胳膊,颇有种“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一头撞死给你看”的架势。
两人上了天台,寒风呼啸,扬起女人细软的发梢。
曾巧兮将手插进口袋,瑟缩着脖颈,脸埋进厚厚的鹅黄色围巾里,只留下一双澄澈分明的眼眸,平静地望着他:“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真相。”
贺之洲蹙眉,站在风来的方向,微拢指尖,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
曾巧兮眺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目光渐渐模糊,似乎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个爸爸还在的童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医生吗?”
贺之洲无声摇头。
曾巧兮扯出一抹笑:“因为我爸爸。”她看了眼贺之洲,继而将目光再次挪向天际:“我爸爸就是死于心脏病,准确来说,他是死于贫穷。”
“我爸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我七岁那年他突然倒地不起,再也没有醒来......
其实他本可以活得久些,但为了养家,他去做了最辛苦的搬运工作,他身体一直都不好,却因为怕花钱,拖着不肯去医院,最后......
先天性心脏病会遗传,那段时间我怕得根本不敢睡觉,求着我妈带我去医院做检查,我妈当时说我矫情,可被医生告知我没事的时候,她也松了口气。
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外科医生,最初是为了自救,现在是为了救人。”
贺之洲揉了揉被风吹得干涩的眸子。
曾巧兮叹了口气,垂眸低声道:“那对夫妻的孩子,也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贺之洲瞪大眼睛:“所以他是为了孩子,舍弃了妻子?”
曾巧兮摇头,目光哀伤:“我猜是她妻子自作主张决定的,她刚刚入院那阵枕头下面便藏了什么东西,当时我没在意,直到那天看见她的死状,我才知道是什么。”
“所以那个男人才死活不肯验尸?”
曾巧兮点头。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为了赔偿款?”
曾巧兮再次点头。
贺之洲抬手在她额前狠狠一戳,骂道:“曾巧兮,你能不能不这么圣母心?你以为牺牲自己成全他们,那个男人就会感谢你?”
曾巧兮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小声道:“谈不上牺牲。”
“我觉得你干脆别做医生,去当圣母得了,这个职业特别适合你,免得你每次帮人还得偷偷摸摸的!”
“哪有偷偷摸摸?”女人反驳。
贺之洲气极反笑,感情人家早就知道怎么回事,打算以德报怨,他还像个傻子似的巴巴地想帮她翻案!
“你就不怕医院开除你?赌上自己的前途值得吗?”
曾巧兮曲起手指蹭了蹭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尖,瞟了贺之洲一眼,有点心虚:“我研究过医院的规章制度,这种情况最多停职停薪,不会辞退。”
贺之洲:......他是该夸她聪明还是该骂她蠢?
贺之洲瞪了她约有十秒,突然一脸认真道:“我觉得你有必要去骨科一趟。”
曾巧兮:?
“你胳膊肘这么往外拐,怕是早折了吧?赶紧去看看,免得落下个终身残疾。”
曾巧兮:......
贺之洲睨她一眼,突然福至心灵,眼观鼻鼻观心:“还有,你不怕我去告密吗?”
曾巧兮怔然,似乎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半天才憋出一句:“欺师灭祖不太好。”
贺之洲眉梢一动,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曾巧兮琢磨半响,认真地看他一眼:“......我相信你的人品。”
贺之洲嗤笑:“上梁不正下梁歪。”曾巧兮被堵得无言,咬了咬唇:“那你想怎样?”
雾霭沉沉的天空忽的照进一道金光,直直射入少年玩味的笑眸,漾开一池春水,他伸出手,摊在她面前:“封口费。”
曾巧兮愣了愣,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皱不拉几的纸币,郑重地展平,搁在少年的手心:“请笑纳。”
明明是极其寒酸的十块钱,却被她送出了百元大钞的既视感。
贺之洲捏住一角,将其拎起,颇为嫌弃地扫了几眼。单薄的纸被风吹得七歪八扭,无依无靠。
“你这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曾巧兮拧眉,伸手就要把那张可怜兮兮的十块钱抢回来,却被贺之洲轻松躲开,他将纸币对折,塞进口袋:“聊胜于无,剩下的允许你劳动补偿。”
曾巧兮:......给你脸了?
最后,风波在三十万赔偿款中得以平息。曾巧兮因祸得福休了半个月的假,贺之洲也跟着养了一个星期的伤。
在这期间,曾巧兮为了弥补心底的愧疚,对他可谓是有应必求。
堂堂医生沦为“三陪”小姐,陪吃陪喝陪玩,为了防止贺之洲的伤口发炎,她还得兼顾洗头小妹,业务繁忙。
“你这几天就不能不洗头?”
贺之洲捂着伤口,痛心疾首地看她一眼:“哎,算了,我自己去洗吧,要是伤口沾了水,发了炎,毁了容,也是我活该......”
“要不你去理发店洗?我出钱。”
少年一听,一张帅脸当即就瘫了,嚷嚷:“你以为本少爷的头是谁都给碰的?”
曾巧兮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那她还挺荣幸,忍不住吐槽:“你怎么这么讲究?”
“因为我金贵。”少年微昂着下巴,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曾巧兮:......
伺候大少爷洗完头已是晚上八点,曾巧兮掏出药箱,准备日行一善。
贺大少吹干头发,自觉躺好,打开电视,调到CCTV9,里面正在播放动物世界。
曾巧兮取出棉签蘸好药膏,看向贺之洲,招手:“过来点。”
“哦。”
少年立即从沙发上弹起,麻溜地凑到她身边,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近得曾巧兮都能看清他鼻尖的痣。
“你伤得又不是手,为什么不能自己上药?”
浓烈的茉莉香窜入鼻尖,贺之洲忍不住放慢了呼吸。棉签划过眼角,阵阵发痒。
“因为......你还欠我封口费。”
曾巧兮拨开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轻轻叹了口气:“我确实欠你的太多了,上次毁了你的房子,现在又害你受伤,感觉你遇到我,就开始不停地倒霉。”
“好了。”曾巧兮丢掉棉签,收起药箱。
贺之洲缓缓睁开眼,眼前是女人温和而模糊的眉眼,如同虚化过的场景。
“既然你这么内疚,那罚你除夕陪我去静安寺祈福,消灾避难,去去霉运。”
曾巧兮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搞得有些无语:“你还信佛?”
男人瞟她一眼,“有些事情,大概只有神灵可以帮我,心诚则灵。”
曾巧兮点头,驱散霉运这事确实非人力可及,只能去拜拜佛祖,求求他老人家大发慈悲。
电视里,满身斑点的猎豹正匍匐在草地里,虎视眈眈地盯着不远处的羚羊,音乐骤然紧张。
贺之洲问:“你觉得它能抓住吗?”
曾巧兮仔细分析了一下,猎豹看上去稍显稚嫩,而羚羊却四肢矫健,动作灵活,十分机警,怕是难以一击即中。她下意识摇头。
“我觉得可以。”势在必得的语气。
曾巧兮从电视里腾出目光瞥他:“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贺之洲:“我更相信雄性的直觉。”
曾巧兮:“所以你是......同性相惜?”
贺之洲:“......”
曾巧兮:“而且,你怎么知道猎豹是雄的?”
贺之洲意味不明地扫她一眼。曾巧兮呆呆地看着他,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直觉。”
“......”
两人为此较上了劲,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在心底为各自押注的选手摇旗呐喊。
似是听到了二人的心声,猎豹缓缓站起身,瞅准时机,猛地朝羚羊扑过去。
羚羊反应很快,撒开蹄子就跑,画面已然快到模糊,只有两道影子在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