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不若梦，孤影照惊鸿。」

    白晓生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确实是回到了三年前。

    在雁回自殒救世后，天曜悲痛得一瞬白头，但也得振作起来处理黑气覆盖后的诸多问题，龙谷新一代的精灵们还等着他去守护。雁回的亲友们虽对她的死极为难过，悲伤之余也都有自己该做的事。

    白晓生却彻底疯了，对天曜嘲讽着她死了你怎么还活着，你为何不去陪她，为什么你们都活着唯独她要死这样的疯话，要不是天曜拦着，他估计是要被龙主狂热的信徒们撕碎了。

    他跳进黑河殉她，被足以令灵魂窒息的河水瞬间淹没，意识也随着水流渐渐消散了。白晓生以为自己会葬身河底，但等他再次恢复意识后，却发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回到了他仍在伏阴掌控下，尚未遇到雁回的三年前。

    正值杏花三月，雁回跟着子辰带队的师门同辈们下山行到了永州。凌霄真人在下山前便定下规矩让他们各自两人结伴，遇到难以处理的危机就上报宗门，既确保弟子们的安全又能锻炼到他们。

    子辰本想与雁回一起，他总是对这个顽皮的小师妹有着诸多不放心。但雁回好不容易下山一趟，也着实不想再被各种古板的规矩管束了。她寻了个不甚熟悉的师弟兮风说要带着他，子月师姐也如愿和子辰分配到一队，看雁回都顺眼了许多，分口粮时多给了她两个包子。

    兮风可不像子辰大师兄，他向来独行惯了，更何况雁回爱接悬赏，他爱去林间采药，怎么也玩不到一块儿去，雁回与他默契告别各走各路。兮风师弟两三日甚至七日才回一次他们订下的城西小客栈歇脚的客房。

    雁回不问他做什么去了，他也不问雁回。她就像一尾鱼被放生进了大海，欢快地摇着尾鳍在凡间游荡着，吃吃玩玩，好不快活。

    但她眼下遇到麻烦了。

    “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啊，只要告诉我名字就好。我是永州首富王鹏远，你可以出去打听，永州没人不知道我的名字。你救了我，我一定会重金酬谢你的！”

    雁回扶着额头暗骂自己手贱，本来只是抱着游览的心态来看看当地有名的护国寺，结果遇上下雨买把油纸伞被坐地起价不说，顺手救了个被恶妖纠缠的小胖子竟还被缠上了。

    因他说自己是当地首富她也不敢得罪，只赔着笑脸，说不必了不必了酬金就不要了，扯着被王鹏远攥住不放的衣袖想要逃离。

    开玩笑呢，真想给酬金直接给就是了啊，大师兄说了，上来就问她要名字的定是图谋不轨！

    唉她今天怎么就穿了件带宽袖的裙子呢。

    或许是王鹏远的名声太过响亮，围观之人竟无一人上前帮忙都在看乐子。雁回恨这个只看钱的世界，虽然她似乎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拉扯之间，一只白玉般修长分明的手捏住了王鹏远的手腕，逼得他松开了对雁回衣袖的钳制。带着笑意的透亮声音在耳畔响起，落在此刻的雁回耳中宛如天降救星：

    “我说这位王公子，就算你是永州首富，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缠着姑娘家不放啊。”

    雁回终于把手臂收回，整整被揉皱的袖子看向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穿着水墨长衫姿容俊美的翩翩公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笑意盈盈地帮她解围。

    或许是刚被他所救，雁回觉得他长得甚是好看，周身还萦绕着亲和的气息，声音也很清透好听，不免对他心生了几分好感。

    那王姓首富嚣张跋扈惯了，见有不长眼的上来劝阻，嗤之以鼻道：“你一个妖怪，管这些做什么，还不快滚！”

    伸手一推，白衣公子就被推出好远，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他的大腿正巧扎上了路边半截尖利的树枝。天正下着濛濛细雨，那一袭白衣摔在湿漉的泥地里溅满了泥点甚是狼狈，腿上脉脉流着血浸透了素白衣袍。

    连他撑来的油纸伞也摔坏了，原本乖顺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雁回无比愧疚，念及这位公子是为了帮自己而受伤，她赶忙上前撕开他还渗着血的衣袍，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撕下自己半边的衣袖为他包扎。

    那小胖子还在一旁骂骂咧咧，她大喊一声：“别吵了！酬金就不必了，先把这位公子的医药费出了吧。”

    王鹏远被骂老实了，唯唯诺诺地给了她一锭金子，说姑娘你多留着点自己花啊。

    雁回白了他一眼，让受伤的公子撑着她的伞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她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捡起他被摔破的油纸伞走向附近的医馆，王鹏远被丢在原地捶胸顿足。

    “我叫雁回，公子怎么称呼？”

    “我叫白晓生。”

    “白公子，你受了伤为何一直笑，还笑得这么开心？”

    “姑娘甚美，我对姑娘一见钟情了。”

    雁回：？

    因为这句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到的医馆，被大夫喊去付钱时脚步都是恍惚的。

    付完医馆大夫的诊费后雁回执意把剩下的钱都给他还要送他回家，被再三婉言谢绝。白晓生说既是那位王公子给雁姑娘的酬谢，我当然不能独吞，只拿医药费便是。

    雁回感叹同样是成年人，怎么他就比那纨绔懂事这么多。离开的时候回头看，那公子还一直出神地望着她。雁回叹道挺好一男的，可惜是个傻子。

    但看他痴痴的眼神，雁回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面庞，暗想难道是自己长得太好了，那什么永州首富也是，这位白公子也是，她的脸竟在短短一天内令两个人对她一见钟情了么？

    哦，这位白公子似乎不是人，是妖怪，只是她学识尚浅，分辨不出来他是什么妖。能被王鹏远伤到，应该是个弱得不得了的小妖怪吧。

    希望他不要被不分黑白的玄门人欺负了去才好。

    白晓生目送着雁回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临时包扎后解下的那块红绸被他紧紧握攥在手中，他闭上双眼将手虔诚地抵上了额头。

    雁回，这一次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

    重新踏上寻找幽冥赋的旅程并非白晓生想象的那般容易。

    明明已经和那老头说过多回，幽冥赋并非只有玄妖有情人才能取得，只要玄门人与妖族同时入内，且心中有人有慈悲者，便可通过第一关。

    那言不惑的脑壳里也不知装的是什么，顽固不化，口口声声说不是有情人就不能参与幽冥赋考核，让他寻到有情人再来找他。

    该死，白晓生暗骂道。拿不到幽冥赋，他要怎么对抗伏阴，他要怎么救雁回？

    天曜也好，幽冥赋也好，谁都救不了她。这一世他决不会再让她走上相同的道路。

    既然需要有情人，那他去找有情人便是。大不了就是回归老本行，他上辈子也做惯了。

    现下他又抓到了一对玄妖有情人在永州私会，不多费力便把他们带了回来。那玄门男子大声咒骂他的话，他权当耳旁风。

    只是对方腰间悬挂的那块腰牌十分眼熟，白晓生走过去拈起来仔细辨认了一番。

    “你是辰星山的人？”

    兮风见他认出了玉环形制，虚张声势道：“知道怕了吧。我告诉你若是我师门知道你绑架我，若是他们知道我出事了，定会前来寻仇踏平你的家门！”

    白晓生蔑笑着摇头：“真抱歉，并不是很怕呢。倒不如说——”

    他凑近了兮风的耳畔，兮风不想听，但那话还是恶毒地灌入耳中：

    “我就是要找辰星山的人。”

    上一世白晓生只听雁回透露过幽冥赋第一关的要求，他自己没能过第二关，第三关考的是什么他们未说实话，他也不甚清楚。但念及雁回和天曜成功取得了幽冥赋，那只要找与他们相似的人和妖便好了吧？

    玄妖有情人，而且心中有他人、不狭隘、有慈悲者，除了与雁回同出一门的辰星山，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吧？

    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他打了个响指，兮风与狐妖蒲芳皆陷入了昏迷。

    “打劫！不是，刀下留人！”

    门被从外面暴力地撞开，一个身穿蓝色劲装的身影立于门口，她单手持着剑直指向前方。雁回沐浴在光芒中，白晓生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他能想象到她此刻的意气风发与潇洒快活。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扬起的灰尘呛到，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再也维持不住刻意摆好的形象了。

    雁回已有半月未见兮风，上一次打照面还是在集市上撞见他在买花。她八卦心起追问他到底是送给谁的，兮风但笑不答。

    她想在辰星山这么久也不见他对哪个师姐师妹感兴趣啊，应该不是买给辰星山的同门吧？那就是此次下山得遇的缘分咯。

    可兮风迟迟未归，雁回也不免担心起来，为了不让这趟旅程这么快结束，她并未上报师门，自己先行打听了兮风失踪前的消息，终于有人告诉她，和她背着同样制式佩剑的年轻男子似是被一个能化为黑影的邪修带走了。

    邪修，这就有些麻烦了。但雁回从不怕那些，她虽识海未开，借用环境灵力使出一些简单的术法倒还是会的。

    更遑论她的体术，连大师兄不注意都会败在她的手下，平日自然是横行霸道惯了，不怕挨打的。

    她破门而入，看清了房内的局势，她的师弟同一个女子绑在一起，旁边还站着一个她似曾相识的人。

    被一同绑着的便是兮风师弟喜欢的女孩子？雁回嗅到了房内繁杂的气息，仔细辨认了一番才确认其中狐妖的气息来源于这位女子。

    师弟的心上人竟是一只狐妖！

    雁回惊叹道兮风看似老实，竟然做出了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爱上一只狐妖，师父知道了会打死他的吧。

    但她又暗暗钦佩他的勇气。无论如何，爱就是爱了，爱人是妖又如何？相爱的事哪有那么多规矩，能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有多难呢。更何况是人是妖不看身份看本心，对方究竟值不值得爱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她此刻也终于认出绑架他们的到底是谁了，是她万万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是那个在护国寺为她解围受伤又被她送进医馆之人——白晓生。

    回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雁回了然，一个邪修怎么会被王鹏远一个普通人轻易伤到，怕是和她相识也是他的一场计谋，为了骗取玄门人的信任罢了。

    雁回二话不说直接捏紧了拳头，不出几下就把他猝不及防地揍趴在地，她为着自己被辜负的信任而满腔悲愤地多揍了几拳出气，看他似乎无力反抗了，才捡了根麻绳把他绑起来，问他以后还敢吗？

    白晓生被她一脚踩在胸口，刀架在了脖子上仍不知死活，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她笑着嘴硬道：“敢啊。”

    第一次下山，还不想妄造杀孽的雁回，此刻终于顿悟妖仆契约是拿来做什么的了！

    雁回不知道，那日与她的初见并非白晓生本意，从未信过神佛的他因为这次重生也信了几分，想去庙里上柱香求神明保佑雁回一生平安顺遂。只是意外撞见她被王鹏远纠缠，白晓生想起狐媚香的事免不了一通记仇，也不想这个讨厌的人再出现在雁回身边，就顺手卖了波茶艺。

    雁回一手取下腰间玉环，一手点在了他的额间，威胁道：“你若执意不改，我就只有和你定下妖仆契约了。你可想好了，这契约一定，你的生死和自由可都掌握在我手里了。”

    白晓生心中一颤。醒来后他没有刻意去找过她，只想她能好好活着便好。他想要给她真正自由自在飞黄腾达的人生，尽管那里面可能没有他的位置。

    可雁回却主动来寻他了，她带着光风风火火不管不顾地闯入他的世界，让他逃无可逃。此刻那双清隽眼眸正凝望着他，威胁说要与他缔结妖仆契约，他发现他根本无力拒绝。

    生死和自由都掌握在她手里么……白晓生于唇齿间细细品尝着这些字眼。这可是你说的，千万不要反悔呀。

    雁回看着这仅有两面之缘却自称对她一见钟情的公子敛起了笑意，抬头仰望着她，用献祭般的眼神决绝地回答：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