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身

    白晓生久违地想起了幼时养过的狗,那是他生命里第一次失去的东西。

    准确来说不是他的狗,他们家是养不起狗的。那只小狗是同村邻居抱来留着养大看家用的,也供孩子玩耍取乐。

    小小一只的狗锁链拴不住,挣脱出来遇到了白晓生。小狗欢快冲他摇着尾巴,他害怕又好奇地试着上前摸了几把。

    还没等多摸几下,平日里就喜欢欺负他的邻居小孩过来把狗套绳牵走了,边骂边狠踢了那狗两下。

    尚且年幼的白晓生只能羡慕地远远看他和小狗玩耍。邻居家对狗并不好,被家人宠坏的孩子没几天就玩腻了,心里不顺就拿它出气。那条名叫大黄的狗在一次挨打时落下了残疾,越发被它的主人嫌弃了,在泥地里滚得脏兮兮也没人打理,饥一顿饱一顿,连流浪狗都不如。

    许是感受到他的友好,每看到白晓生,大黄都会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讨一个抚摸。白晓生遗憾地说对不起啊,我也没有多余吃的给你。大黄汪呜一声蹭他的手心,拼命甩动着那条毛发稀疏的尾巴。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狗狗摇尾巴代表开心。

    一个午后他扯了扯着正在劳作的母亲衣角:“阿娘,我们家能养狗吗?”

    明知很可能被拒绝,但小狗湿漉漉的眼神一直在白晓生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都想好了,以后可以少吃一些,多帮娘亲一起干活,这样大黄的口粮就能省出来。大黄长大后还能帮着看家,可以保护他和娘亲。

    他的母亲长叹一声,白晓生这才发现记忆中美丽又温柔的阿娘老了。代表岁月流逝的皱纹不知不觉爬上了她的眼角,疲倦的愁容让白晓生瞬间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

    “阿生,阿娘真的很累,养你一个已经够辛苦了,你能不能不要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能不能听话别再让阿娘操心。”

    白晓生越听越愧疚,听到最后他抱着娘亲嚎啕大哭,说我听话,我不养小狗了,阿娘你别难过了。

    那只残疾的狗冻死在一个落雪的冬季,从此白晓生开始害怕冬天。

    雁回也死在了冬天。

    他拼尽全力去保护去追随的光,他那么喜欢的雁回,还是融化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他似乎生来就该是一无所有的,也不该肖想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羡慕过别人的小狗,所以小狗死了。他羡慕过别人的玩具和零嘴,可等他玩到了自己的拨浪鼓,吃到了阿娘给他买的苹果,他就被阿娘彻底抛弃了。

    他羡慕雁回给天曜的爱,可雁回不愿意把那份爱给他。后来他想给出自己的命,雁回也不要。

    白晓生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什么也不配拥有。

    他睁开眼,盘虬交错的荆棘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阳光。

    白晓生病倒了,妖仆契约的反噬让他在昏迷中发起了高烧。雁回怎么也放心不下,让幻小烟帮自己护法,潜入白晓生的识海中探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着刚才白晓生的异状,幻小烟不由担心她在识海中遭遇不测,雁回向她展示了一下自己坚硬的拳头,张狂地说: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第二个灵魂在作祟,那我把他打出来便是了。”

    识海,为藏识之海,真如随缘而起诸法,如海之波涛,故称识海。

    修士的识海根据法力和道心所化,呈现的景象各有所异。雁回的识海是无垠的山川河海,苍山空寂,烟波浩渺,一如她的心境般月霁风清。

    尽管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元神畅通无阻地融进白晓生识海深处时,雁回还是被眼前所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盘桓旋绕的荆棘枯藤漫天蔽日,枝蔓将天地连成一座无边无际的幽暗迷宫。枯枝层层叠叠缠绕联结,乍望去如森森白骨堆砌成通往冥府的道路,令人遍体生寒。

    “白晓生,你在里面吗?白晓生——”

    雁回焚起龙火托举在掌中以驱散遮蔽视线的黑烟,踩着遍地枯枝向荆棘林深处一步一履地探寻着。

    冥冥中似有感应,前方密林深处传来拨浪鼓的声音,伴随着孩童的低语:“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雁回拨开越来越茂盛的藤蔓,望见了树下摇着拨浪鼓念念有词的小小身影。

    “白晓生,白晓生?”雁回收起龙火,脚步急促地奔向树下藤蔓覆身的男孩。

    男孩表情茫然地停止数数,似被雁回唤醒般抬起头,空洞无机质的瞳孔染上半分神采:“姐姐,你是在叫我吗?”

    雁回半蹲下身,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你是白晓生吗?”

    男孩思考了片刻,神色沉凝而呆滞,让雁回一时不太敢认。光看男孩这么沉闷的性格,任谁也不会将他同素昔活泼爱笑爱打趣的白晓生联系在一起。

    “白晓生,是我的名字。可阿娘平时都叫我阿生……对了姐姐,你有看到我阿娘吗?她说要和我玩捉迷藏,我数到一百就会回来找我,可我已经在这儿等了很久了,阿娘怎么还不来找我啊?”

    「他从一数到九十九,又从九十九数到一,可阿娘再没有回来。」

    顷刻间,雁回忆起白晓生在祭拜故人时与她说过的话,一时间心疼得无以复加。她豁然明了他的识海为何会是此等景象。

    被困荆棘林十年,还是个幼童的白晓生就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近乎绝望地数着九十九个数,昼夜苦等着一去不复返的阿娘来接他回家吗?

    雁回搜刮着肚里为数不多的哄小孩经验,试探道:“阿生乖,你阿娘家里太忙,忘记来接你了,姐姐带你回村找阿娘,好不好?”

    “什么啊,原来是忘记了,我就说阿娘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孩子本性天真,被她一句话就哄得开心起来,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声音带上几分欢喜,乖乖任雁回拨弄开缠绕在他身上的枯蔓,牵起她的手跟她回家。

    “阿生还记得你家怎么走吗?”

    “我记得,阿娘就是走这个方向回去的。”白晓生伸手直指前方,怯懦地拽紧她的衣角。

    “那你可得跟紧我啦。你阿娘也真是的,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呢。”

    雁回半真半假地埋怨道,她禁不住想,这么听话的孩子,白晓生的娘亲怎么会舍得抛弃他呢?

    白晓生却摇了摇头:“姐姐,你别怪我阿娘,她养我太辛苦才会忙到忘记的。”

    “好好好,我不怪她。”

    好乖,雁回心想,怎么会这么乖?比长大后的白晓生乖多了。

    天知道她是多努力压抑自己才没去捏男孩稚嫩的脸庞,毕竟出了识海可就看不到这么单纯好骗的白晓生了。

    雁回以龙火开路,白晓生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走了半个时辰,眼看到了荆棘林的外围,远处却传来震天撼地的凄厉嘶吼,让人心生怖意。

    白晓生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是那个怪物,它又要来了……姐姐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说什么傻话。我很厉害,我会保护你的。”

    雁回倾身抚摸他的发顶,掌心的龙焰跳动着燃得更盛:“和姐姐说,是什么样的怪物?”

    怪物狠戾暴烈的咆哮声渐近,响得足以穿透耳膜。白晓生本能一缩,害怕得吞咽口水,浑身发抖:

    “是一个长得很可怕的怪物,我不敢仔细看它的样子。但它总是来折磨我,砍掉我的手脚,又让它们重新长出来,然后再砍,一遍又一遍……我好痛好害怕,姐姐,你能救救我吗?”

    他说话几息的时间,那个黑影怪物已出现在前方道路尽头。雁回起身将白晓生挡在背后,安慰道:“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是一个多么丑陋的怪物啊,雁回从未见过那样的怪物。无数张黑影凝聚而成的痛苦面容组成了它的身躯,每一张脸都在痛苦地嘶吼着。怪物扭动着嗥叫着操控黑影向白晓生袭来,却又试图绕过雁回,似是在恐惧她这个保护者。

    白晓生紧紧攥住雁回的衣角怯然往她身后躲,颤声求救:“姐姐,它又要伤害我了,你救救我好不好?”

    “姐姐,我好害怕,你快杀了他。”

    男孩的求救仍在耳畔环绕,他借她的身体阻挡躲避着那团黑影。雁回心念转动,反手向身后挥出一道龙焰,逼得白晓生后退半步。

    她往前踏出一步,伸手紧紧拥抱住了那团丑陋的黑影。在她上前的一刻,黑影凝聚成的可怖怪物就呆呆僵在原地,乖顺地任由她把自己圈在怀里。

    “别怕。”雁回说:“白晓生,别怕。”

    影族伴光而生,一世为他人之影,没有资格掌控自己的命数。

    这是伏阴用来恐吓他的话术。

    白晓生知道,伏阴是看不起自己所掌控的傀儡的。他不愿见他们有理想,有爱,有所求,所以愚弄戏耍他们的命运,将他们踩至地底最深处,吸取他们的痛苦作为充盈自身的养分。

    既然伏阴当他是只不起眼的虫子,那只要虚与委蛇,只要低眉顺眼就可以在他的掌控下苟延残喘,伺机寻找反扑的机会。可白晓生从没想过,伏阴竟是这般恨他,恨到要赶尽杀绝。

    伏阴亦是恨着他的傀儡的,恨他们有理想有爱有所求,尤其恨前世爱而不得却仍能追随雁回的他,这会让伏阴想起雪凛的抛弃。而如今他得到了雁回的爱,伏阴便更恨。

    曾让他畏惧入骨难以生出反抗之心的尊者,原来也只是个因求不得而发疯的可怜虫。

    发现意识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后,白晓生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影族的原型就是影,影有千形万态,可化作世间万物。可他现在这么丑、这么吓人,雁回看到他,定是要害怕的。

    他眼睁睁看着伏阴披着属于他的皮相接近雁回、骗取雁回的信任,口口声声听雁回说要保护他,白晓生抑制不住的心酸,又觉得愤怒。那明明是属于他的,是雁回要给他的疼爱,伏阴已经剥夺了他的一切,现在连这仅有的光也要抢走么?

    他不该去的,又不得不去,因为伏阴一定会杀了她。

    他不想让雁回害怕,可他更不愿雁回死。

    “别怕,已经没事了。”

    雁回展开双臂,将怪物紧紧搂在怀中,轻拍着背柔声呼唤他的名字:“白晓生,没事了,我就在这里,以后我来保护你。”

    那一刻无望无尽的永夜被打破,碎裂处日光如水般倾泻下来,暖得他灵魂都在战栗,融化在那片光里。

    白晓生觉得身体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然为什么他僵硬得浑身都动不了,却还在落泪。

    断弦的泪珠源源不断地奔涌,重生后他变得比以前爱哭许多,像遍经风霜尘埃后终于寻到了足以遮风避雨的港湾,报复般把前世没能诉说的委屈、没能流的眼泪都一并流了。

    雁回,你终于还是找到我了。

    周身笼罩的黑影在她的触碰间消融,渐渐散去露出他原本的样貌。雁回扣住他的手,转身面向幼年“白晓生”。

    “为什么?”幼年“白晓生”冷冷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

    “在我放出龙焰时,你明明也在害怕。”

    雁回冷笑一声,单手托举火焰向前,侧身护住真正的白晓生,镇定自若地回答:

    “他是害怕伤到我,而你是害怕被龙焰所伤。”

    幼年“白晓生”被龙焰吓得本能后退几步,却又强自镇定下来:“我有影袍护身,你以为龙火还能伤得了我吗?”

    雁回微微蹙眉,伏阴还没来得及得意,眼前人影闪动,少女霎时攻至他身前,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记重拳,把他打得趔趄几步。

    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雁回的拳头再次劈头盖脸地落下,她拳脚相加边揍边骂:

    “演啊,你不是很爱演吗?接着演啊!”

    “装什么装,多少岁的老东西还顶着张小孩子的脸,恶心死人了!”

    “服不服?赶紧给我撕了这张皮,不然我打到你服!”

    眼看堂堂黑气之主在雁回的拳脚下狼狈不堪只有挨打的份,白晓生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心情既欣慰又复杂。

    他欣慰于雁回够强不至被伏阴所伤,而复杂则是因为,他好像终于明悟上一世伏阴救雁回时,识海的晃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看着那张属于自己的脸被雁回揍得鼻青脸肿,白晓生嘴角抽搐,脸上似乎也有些幻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能轻易惹雁回生气,绝对。

    “够了!”

    伏阴忍无可忍,长袖一挥间矮小身形抽条生长,面目也发生了改变。黑烟散去后他面色阴沉,身上还披着一袭墨色斗篷,正是雁回在幻妖境中所见的装束。

    雁回甩甩手,无所谓地朝白晓生抱怨:“脸皮可真厚,把我手都打疼了。”

    白晓生来到她身侧,眸色微沉:“他身上披的是我的真身影袍。”

    “哦,那是你的……等等,你真身在他手里?”

    “影妖真身可隔绝世间万物,但影族法力修为也分高低,真身所能抵挡的伤害亦有上限,所以——”

    说话间,识海内由主人内心阴霾具象化的荆棘恣意滋生,以极恐怖的速度蔓延而上,反将空地中心的伏阴重重围困住。

    似是早已下定决心,白晓生双手搭上雁回肩膀,话音掷地有声,隐透着疯狂的快意:

    “雁回,烧了他。”

    刹那间烈焰顺燃着密网般的荆棘吞噬了被缚住的身影,伏阴猝不及防被火光吞灭,却丝毫未惧:

    “白晓生,你这个蝼蚁!难道以为找了新靠山就能杀得了我吗?我告诉你,非但我死不了,你还会立刻死在这龙火之下!”

    应衬着他的叫嚣,此方识海轻微震动,隐隐有崩裂的前兆。雁回捏着诀灵力施放未停,却也担忧地收敛了进攻的火势。

    可白晓生却给她一个释然的微笑:“我不会有事的。”

    他的识海将近崩塌,影袍自然也会失去抵御龙火的能力,但他修炼得能比过去多坚持些许,在他身死前,雁回仍有足够时间将伏阴元神焚尽。

    火势越烧越猛,身处烈焰中心的伏阴再度感受到被灼烧的剧痛,他恐极又怒极,状若癫狂:“你们觉得这么简单就能杀掉我吗?!我身可死,但元神不灭,很快就会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纵使元神被毁,伏阴也能借世间黑暗暴戾之气重生,白晓生当然知道。

    但若是连真身都无法夺回,让他只能身处伏阴掌控下苟活,他又该如何为雁回夺取那一线生机呢?

    风声凄烈,天地飘摇,无数荆棘燃烧的灰烬碎屑从天而落。雁回想确认白晓生是否安好,却被他双掌按在脑侧,力道温柔却又不容置疑地让她直视前方,他的声音微颤却坚定:

    “雁回,继续。”

    龙火持续不断地烧着,伏阴的身体已被灼烧得面目模糊,在火光中痛苦地扭曲着,可最后一刻他却诡异地狂笑起来,骇人无比:

    “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你隐瞒了什么,你的记忆我全都看到了……”

    听出他话中的意有所指,一直神情漠然的白晓生眼眸震颤,瞳孔中染上意料之外的惊惧。

    伏阴身死,龙焰散去,只余一袭黑影袍悠悠飘落。雁回上前接住它,影袍触手柔软轻若无重,缥缈得似影子般没有实感。

    “白晓生,我们成功了!”

    雁回举起影袍挥动着,欣喜若狂地回头喊道。

    再没有应答她的力气,白晓生冲她惨然一笑,头一歪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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