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周末在现实生活中居住的小镇上也像这样，在路边种满了合欢。每年夏天，枝头上便挂满了粉红色的小蒲扇，风起时从树上飘落，仿佛古时舞姬轻笑着抛出的一节红裳水袖。

    “又是梦啊……啊！”周末感慨到一半，就被她脚下踩着的一团一动不动的高大黑影吓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深呼吸数次，然后强迫自己转身望去，发现黑影竟是初旭。

    初旭微微俯身，将女生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才松开了从上个梦中就一直紧握着的手。周末把脸撇向一边，作无事发生状，而被男生放开的手垂落在身体一侧，偷偷抓起衣角擦掉了掌心生出的细密的汗。

    看到脚下这条高中时期和同学，走过了上千遍的塑胶跑道，周末意识到她确实没有从梦境中醒来，并且在上一场的昏睡中又堕入了第二层梦境，和初旭一起。

    是因为我们一直拉着手吗？周末已然无法思考，因为跟初旭在一起的梦，总是出现许多意料之外的惊奇。

    “……我来过这个地方。”初旭定定地看向远处某个地方，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奇怪，我当时并没有走进来，只是在那里，在门外面停了一会儿。”

    周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指的是云禾中学的学校大门。

    远近闻名的云禾中学是周末所在的这个北方小镇里最拿得出手的招牌，所以周末高中呆了三年的新校区不仅建在由外市进入本地必经的主干道旁，还设计了一朵巨型祥云状的学校大门。白墙红瓦亮片，正午阳光下整栋建筑熠熠发光，像簇点燃的圣火炬，夜晚外层泛黄老化的灯带亮起，又宛如荧荧鬼火。

    “你指的是那个吗？”周末指着校门的方向问道，初旭点点头。

    看来他真的有来过这个地方，毕竟这种神圣又诡异的建筑物可不常见……不过初旭来这个地方做什么呢？周末正纠结着要不要追问时，男生倒是很坦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那天我从北京赶过来替我爸办件事，经过这条路时正值学校晚自习放学，于是就被堵在了路边。云……云禾中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实我有个好久没见的家伙好像就是在这里上学。”

    “那……你那天见到了吗？”隐藏得够好的啊，这副模样站在校门口居然都没人认出来，周末暗自回忆着，自己是不是那天请假，不幸错过了一场“明星见面会”。

    “见是见到了，只不过我没下车，远远地看了一眼。当时，他正推车走出校门，身边还跟着一对男女同学，应该是他的朋友们吧，我见他时不时扭头跟他们说着话。身旁的那个女生一直抬头望着他，笑开的嘴角，像是刚吞下一朵向日葵，热烈又明媚。”初旭突然停住，似乎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听说，这小子马上要去我即将排练话剧的城市上大学了，你觉得……我该顺道去看看他吗？”

    “听上去，你们过去似乎有着很多的恩怨纠葛，所以他是你……前男友？”

    “你这个解题思路可够新颖的啊。”初旭伸出两指将女生的脑袋拨向一边，企图用物理攻击隔断她继续发散的脑洞，“那家伙是我弟弟，亲弟弟！”

    周末轻拍掉他的手，乖乖回道：“哦弟弟。弟弟？是不是就是上次你提到的那个，被妈妈带走的那个弟弟？好神奇啊，居然就在我们学校！呃，不是，我是说就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学校？”

    “有什么问题吗？”

    “没。”

    只是差点说漏嘴，暴露了其他问题罢了。周末见初旭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想了想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之前买甜点找零的硬币。

    “瞧着啊。”周末说完便将硬币搭在拇指与食指的相抵处，接着轻轻一弹，硬币被抛入半空中，快速旋转后又落回她摊开的掌心。

    “猜猜吧，正还是反？”

    “……正。”

    “天呐，猜对了！天意如此，那你就去看他吧！”

    “你是认真的吗……你手掌就这么摊开搁在我眼跟前儿，都不挡住的，怎么可能猜不对？”初旭不得不承认他有一丝后悔，为什么不自觉地会把埋藏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说给这个梦里莫名出现的小姑娘听，真是活该啊，收获一条这么不靠谱的回答。”

    周末不以为然，托起初旭的手将硬币重重地拍在了他的掌心，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或许你想要的答案，就跟这枚掌心上的硬币一样，从问题出现的那一刻，就一直摊开在你心里。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周末的这句话仿佛巴掌一般落下，直直拍进初旭的胸腔，拍进了他的心脏，好像久居高原的人第一次呼吸到来自海边的风。

    初旭愣了几秒才回过神，然后故作轻松地回道：“好。可我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万一聊得不愉快，岂不是更尴尬。”

    “那就等他开口啊。所有环节里最难的一个步骤都被你做到了，剩下的交给你弟弟好啦，说不定你愿意见他，他就开心得不得了，向你扑过来了呢。总之，你就把这个梦，这个回到云禾中学的梦当作个好兆头，一定没问题的！”

    “……那我可谢您吉言了哈。”初旭再次追上女生闪躲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总是这样吗？”

    “什么？”

    “不喜欢一直看着别人眼睛讲话，也不喜欢别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我以为只有说谎的人会这样。”初旭伸出手在周末游离的目光前，抓了一把空气，企图纠正她的视线。

    “不习惯，只是不习惯罢了。”

    “为什么？”

    “因为跟你这种拥有顺心顺意人生的家伙不一样，我连再普通不过的人生都过得这般颠颠撞撞。重点高中，但成绩普通，四肢健全，但长相普通，脑子偶尔灵光，但运气普通……我想留住的人最后总是会离开我，喜欢上的人总是不会喜欢我，甚至连构造的梦境也时常因为自己波动不定的杂乱思绪而变得无法控制，所以我习惯躲着，也不知道在躲些什么，但总觉得如果能不被看见，或许我就可以不再失去些什么。”

    这些话如同漫天飞雪在脑海中飘落，但周末一张口就全化作乌有。

    “我说了，我只是个NPC。我不习惯过多的关注，这样只会让我产生错觉……”

    “错觉？”

    “以为我是与众不同，可以改变一切的主角咯。”周末说完就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好笑吧？你也别忍着，想笑就笑啦。”

    “可我从这梦中的那么多人里，独独认出了你，完全变了模样的你。”初旭掏出手机，点开推箱子第2333关的游戏页面，便把手机递给了周末。

    “就因为我……过了这关吗？全世界肯定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无聊到用手机玩推箱子，还玩到了两千多关吧？宋橙橙也有可能啊，这跟季木子有什么关系呢？”

    “要说无聊，可能是不止我一个，但每一关都无聊到要玩出一个最少步数的人，应该就没有很多了吧。而宋橙橙今天第一次玩这关，却和那天我在那个梦里走的所有路线，一模一样……除了季木子，也就是你，还能是谁呢？”初旭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转身等着身后越走越慢的周末。

    从小到大无数次梦的构建，使得周末对于图形一类的事物特别敏感。周末那天在初旭身旁看到的所有步骤，就像是录制了一部关于推箱子的纪录片一样，然后在她拿起手机的那一刻便开始自动回放。加上作祟的胜负欲，周末当时便无脑跟着记忆中他的轨迹走，力求最快速度搞定。

    “你刚刚不会试探了好多人，让他们都玩了一遍吧？”周末试图稀释一下目前主要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尴尬氛围。

    “你是第一个。”初旭顿了顿，“也是唯一一个。”

    “哈，看来你运气不错啊。”

    “你在门口被后勤老师拦住的时候，我正好从那里经过，就注意到了你。”

    “真的吗？我以为只有季木子……我是说我原本的模样才会吸引到别人注意呢，毕竟颜值在那里摆着嘛，哈哈。”

    “因为你听到对方说前面有个穿西装的高个子帅哥，就立马撒丫子向何然跑过去了。作为一名工作人员你表现得非常不专业，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切！还以为会是什么好话呢，周末气到顺手就给了隔壁那家伙一拳。初旭捂着胳膊夸张的向一旁踉跄了几步，刻意哑着嗓子怨道：“啊！骨头都要被打碎了。还好你不是尤甲，不然上个梦我还不得被虐死。”

    “是啊，谁让我的角色设定就是这样呢，无论外表变成啥样，性格依旧这么讨厌，所以麻烦你下次睡觉前，好好构思一个性温婉可人，完美无暇的NPC吧。”

    初旭见周末说着说着就低下头，还伸出手来回擦拭脸颊，心里不由一慌，“开玩笑，别当真啊，我自己本身性格就差，哪里有资格嫌弃别人。再说，在这个世界里，完美无暇该有多无趣啊。就好像《无人生还》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有缺点，甚至邪恶，可那又怎样，重要的是让别人记住，重要的是我记住了你，重要的……是你。”

    一向毒舌惯了又懒得废话的初旭难得这样，如此急切地表达。但他一低头，便瞧见旁边这位号称是NPC的同学表现得真的非常NPC，完全游离在状况外。

    周末来回擦拭的手上也丝毫没有初旭所担心的眼泪，却仍旧低着头不知道在搞什么。于是初旭只好伸手握住她拿着饮料的那只手的手腕，然后俯身看过去，这才发现她个白痴一直在跟下巴上一块干掉的奶茶渍过不去。

    周末则被初旭突然凑近的脸吓了一跳，脸庞开始微微涨红，声音听起来像是没校准过的琴弦，抖得虚浮，“干，干嘛？这不是口水啊，我发誓，绝对不是睡觉做梦流出来的口水！是奶茶刚刚漏在嘴边我没注意，结果干了就变这样，擦也擦不掉……”

    周末还没得及替自己找补回来，就看见初旭摇摇头，用大拇指抵开杯盖，就着她的手腕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奶茶，然后将头凑了过来。这熟悉的阵势可吓坏了周末，条件反射地后缩，回道，“呃……撞头这种事情，就不必礼尚往来了吧。”

    男生喉结起伏咽下那口奶茶，另一只手绕至周末的脖颈后，轻轻扣住。

    “别动。”

    像是深海里的某处泉眼发出的低沉声响，紧接着初旭便俯身贴面而来，好似一杆倾倒的高高船桅，重重砸向周末内心深处，从未有人抵达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