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栩亭前天突然收到他爸爸的微信，约他吃一顿晚饭。
父子俩许久不联系了，章栩亭直觉不会是个普通的父子聚餐，便问还有谁。
明确答案后，虽然他不想来，但还是出于礼貌和家庭观念前来赴约。父亲十分贴心的告诉他，地址就选在他们学校旁边，方便他过来。
走进这件包厢的时候，父亲正坐在主座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男人虽是年近五十，却不显老态，穿着考究，显得精神，除了啤酒肚微微鼓起，看起来不过四十左右，面庞依旧俊朗，眉眼间和章栩亭有几分相似。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傲人的胸部，颈上一条玉项链惹人注目。
章栩亭打量着这个女人，最后目光落在女人手上的一枚钻戒上。
他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没有夺门而出。
女人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身公主裙，一双眼睛亮亮的，正盯着章栩亭看。
他更觉得事情很麻烦。
女人先开了口：“这就是栩亭吧。总是听老章提起你，说你在南大不仅成绩优异，而且在创新创业这一块也很有作为。”
她冲章栩亭笑了笑，像是在示好。
章栩亭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的心情很复杂，他来之前就知道父亲找他吃饭决不是件简单的事，心里暗暗揣测到底会发生什么，但当真正看到这个女人的那一刻，特别是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他觉得场面有些失控。
他不太能冷静了。
父亲也缓缓开口：“栩亭啊，这个是陈阿姨，这个是你妹妹，章栩佳。”
“章栩佳？”章栩亭哼笑。
“栩亭，做哥哥的，不要无礼。”父亲摆作威严的样子。
“老章，别这样，快让栩亭坐下。”女人连忙摆笑脸，柔声细语劝慰道。
章栩亭在门旁边的位子坐下，离他们三人隔了几个空椅子。
几乎是章栩亭的父亲和姓陈的女人在说话，小女孩只是闷头吃饭，是不是瞪着一双圆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显得有些生人勿近的章栩亭。
女人时不时提到章栩亭，还让章栩佳长大后跟哥哥学习。
章栩亭觉得烦闷，扔下一句去厕所就出了门。
在厕所门口，他看见那个有些清瘦，穿着依旧朴素的女孩，觉得眼睛也被净化了。
他觉得惊喜，于是叫住了她。
三两句话说完之后，发现也无话可说，于是他叫她回去吃饭，目送着她离开，看她背脊挺直，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昙花。
是洁净的。
他不想回去，于是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看她吃了这家店最有名的凤爪，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竟也跟着嘴角轻轻上扬。
末了，他摇摇头，似是在嘲笑自己，转身走回了包间。
他不在的一会儿，那三人氛围似乎很好，看上去是一片和乐的场景，连他妹妹都笑嘻嘻的，正和他父亲玩闹。
章栩亭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也许他今晚根本不该来，不该再对父亲有过多的奢望。
他自嘲地笑了笑，无声地坐下。
父亲提议带他们去坐游船，小女孩面露欢喜，欣然同意。
“你们去吧，我昨天和同学坐过了，先回学校了。你们玩得开心。”章栩亭无精打采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陈淑岚是个聪明女人，瞧得出章栩亭的不快，并不想和他相处不好，于是连忙笑着说：“那算了吧，我们也不去了。国庆假期人那么多，干嘛去凑热闹。栩亭，我们送你回学校吧。”
章栩佳一下子就耷拉下了脸，摇着陈淑岚的裙摆，叫嚷道：“妈妈，为什么不去，我想去嘛。我还从来没做过船呢。”
“听话。我们送哥哥回去，带你去哥哥学校里看看。南大可漂亮了。”
“不要嘛。”章栩佳皱着眉头，一张小脸委屈巴巴。
章严峰老来得女，对章栩嘉十分宠爱，安抚她道：“好好好，我们去坐船，爸爸陪你去。”
章栩亭看着直觉得难受，看着父亲的样子，心里极不是滋味，几乎想转头就走。
出于礼貌，他还是说了声：“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好好玩。”
“诶。”陈淑岚看着章栩亭，眼神里尽是担忧，“栩亭，我们不是…”
她的话被章严峰打断，章严峰板着脸，摆起父亲的威严道：“你不准走。你不想坐船可以，在这儿等着我们，等下我们送你回学校。或者你要是想回家住，也可以。”
章栩亭讽刺地笑，说：“回家？”
“栩亭，你别生气。你爸爸他工作性质决定的，习惯了这样说话，你别计较。”陈淑岚和声细语抚慰道。
“行。你们去吧，我在这等你们。”章栩亭仍是没有过多表情，冷冰冰地说。
三人离开，朝码头走去。
章栩亭站在原地，看着三个人和谐的背影，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那个最不该插进去的人。
他朝江边走去，趴在围栏上看风景，却看见李雁寻也在前面不远处的地方，同样趴在围栏上望着对岸和人流。
他缓步走过去，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
李雁寻被吓得一激灵，猛地转身，回头看见章栩亭，仍是一脸惊恐。
章栩亭笑了出来，眼里又有了那股沉静又宽和的信念感。他说：“你怎么又一个人在这里？真奇怪，每次看到你都是一个人。”
雁寻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我爸妈去坐船了。我不想去，在这等他们。”
“为什么不去，你前天不还一个人坐船？”
雁寻磕磕巴巴说：“那天…那是没坐过船，坐过一次了，我就不想去了。”
其实是因为，她不舍得花那个钱。
父亲甚至和她生气，说她扫兴，他们难得来一次南华，该花的钱就得花。
雁寻却觉得今天一顿饭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家里本来月收入就几千块，不该乱花钱，况且她前天刚坐过船。
两人闹得不愉快，还差点吵起来。
章栩亭看着她一双清秀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愿意看他，盯着江面不知道在看什么，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你不开心？”
雁寻终于抬起头看他，他一双眼睛并不算大，内双，凑近了才看得见，虽然是戴着眼镜，却并不显得无神，在月色和灯光的映衬下很柔和，似乎还带着关切的意味。
“嗯。”她没有撒谎，选择了坦诚，“我爸妈想坐船，我不想去，就…”
章栩亭心领神会，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人，于是沉默，和她一样看远处的风景。
两人都没有开口，都心不在焉地看着随风而动的江波，光影变幻的建筑群，时不时经过的不同色彩的游船。
不知道章严峰三人和雁寻父母在哪一艘游船上。
雁寻突然转过头看他，黑短发显得毛茸茸的，因为灯光的缘故，显得温顺，下颌线清晰，呈现出好看的弧度，眼神里却带着些清冷。
她尝试着开口，问道：“你也不开心吗？”
章栩亭偏过头，望着她，微微笑着，眼里的雾色散去，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雁寻很窘迫，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么说可能是唐突了，想着要解释些什么，可她却是个不会说话的，只是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章栩亭露齿笑了出来，随后又抿嘴微笑说：“对，我不开心。”
章栩亭心情愉悦了不少，这也是他第一次坦诚地和别人说自己不开心。
雁寻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眸中闪着江边的光影，好一会儿才说：“没事的。”
“嗯。”章栩亭的眼神很柔和，“谢谢你。”
“对不起，”雁寻又低下头，垂眸道：“我不太会安慰别人。”
“谢谢。”章栩亭认真说，“你也不要不开心了。”
她抬起头望着她，眼里亮亮的，然后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沉默了一会儿，章栩亭又开口说：“明天你们可以去圣心大教堂或者是香山公园，如果想避暑的话，可以去万象城里逛一逛，里面各种店都有。”
“对了，我就是南华本地人，旅游这方面你可以问我。”他又补充道。
雁寻心疼父母的血汗钱，直觉章栩亭口中的几个地方会很不便宜，尴尬地笑了笑，说：“嗯，谢谢你。我回去和我爸妈商量商量。”
章栩亭见她神色迟缓，面上笑容僵硬，有些紧张地说：“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没有。”雁寻慌忙摆手，“谢谢你，真的。”
章栩亭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但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温和一笑缓解尴尬。
雁寻默默低下头扣着手指，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像在做梦，一边又在计算着父母什么时候回来，她快要不知道怎么才能不使场面更加尴尬了。
“你要不要来3C试试？”章栩亭突然发问，认真地看着她。
“呃…”雁寻磕磕巴巴地说，“我什么都不会…而且，我学计算机就是为了赚钱，是不是和你们3C不太…符合？”
章栩亭眼睛眨了眨，眼眸里闪着点微弱的光，“赚钱？”
李雁寻点头。
章栩亭笑出声，“你怎么这么坦诚？”
“其实，我之前就听室友说过3C，说你们有理想，有抱负，就和你们那三个C开头的英文单词一样，”她顿了顿，“而我，我从来没考虑过什么理想，什么报负，那些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了。我从小被教导好好学习，一开始学习是为了听大人的话，后来，就是为了赚钱。”
她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还说得有声有色，说完后就心虚地低下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
章栩亭的面色由微笑到惊异再到平静，末了重新笑出来，对她说：“你可真难得是个实在人。”
雁寻窘迫不已，一时语无伦次。
“赚钱又不是件错事。”章栩亭望着她，眼睛里柔波荡漾，“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为赚钱？不赚钱怎么养活自己啊？”
他语气里充满玩笑的意味，眸中也尽是笑意。
他接着说：“我们每个人以后肯定都要赚钱，不过有的人利欲熏心，无利不图，有的人正常地工作生活，正常地获得收入。不一样的。”
雁寻沉默，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章栩亭见她沉默不语，又玩笑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说大道理的。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看不起自己。也不是，不是看不起自己…”
“我知道。”雁寻说，“谢谢你。”
“所以，来试试吧。3C的大家都很友好的，而且能学到不少。”
李雁寻怔怔点头，心里却依然犹豫着。
船回到了南大码头。雁寻的手机响起，是妈妈打电话找她。她摇摇手机，对章栩亭说：“我爸妈他们来找我了，我先走了。”
说完就小跑着离开了。章栩亭看着她跑着离去的背影，心想她真是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