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人故弄玄虚地笑了一会儿，就逐渐步入正题。
“楚小姐经历过上市，应该清楚，这个过程没有听上去那么梦幻。每一方都会把自己最关心的东西凌驾于企业经营之上。”
“投资者们关心回报、监管方关心风险、上下游关心谈判能力和利益分配，社会关心企业责任。当然，还有些人关心的是力量对垒……”
李鹏说到这里顿了顿，眯了下眼睛，但很快便收回了这个像是不屑一样的表情，目光再次变得无比锐利：“而我，最关心的是控制权。”
他转过身来，微笑着客气道：“你们的C城经验给了我很多启发，今后还请楚小姐不吝赐教。”
“可是尹氏不是……”楚银晴下意识想澄清尹氏之前并未使用VIE框架上市，但说了一半便没再说下去。
因为她冥冥中感觉对方这个“不吝赐教”值得并不是这方面的内容，而且，其实，在这“不吝赐教”之前，李鹏还话里有话地透露了几个更加重要的信息，刷新了她之前的认知。
楚银晴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李鹏本人并不主张鹏翱上市。但是因为某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原因，他现在打算用VIE的思路：让鹏翱的“壳”上市，来交戚家人的差；同时，再把鹏翱“实”转移出去，保留自身的控制权。
这么隐蔽的事情并不适合拿出来分享。李鹏完全可以自己注册一个壳子，然后通过关联交易的方式把核心资产转移过去。但是为了躲开戚家的耳目，国内怕是行不通，所以这人现在选取的目的地是海外。
这才是李鹏这么掏心掏肺地和她讲这些商业机密的原因所在：他打算让尹氏帮忙。
想到这里，楚银晴不禁难以置信地望了这人一眼，觉得这实在可笑。他一个华国常胜大将军，在胜利的号角即将吹响之前，来和朝国谈“叛逃”问题，谁会信没有诈啊？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李鹏又转了一个谦虚的微笑，用手指挠了挠眉毛。
“楚小姐不清楚，我其实就是个包工头，一向以利相交，小富即安。”他坦然道，“所以，在我眼里，尹云和许棹没有什么分别。我只会随行就市，对当下可以合作的对象抛出橄榄枝。即使未来面对尹海，我也会如此。”
从这人的嘴里听到舅舅的名字实在诡异，不过楚银晴大概明白李鹏的意思了。他大概是那种很纯粹的商人逻辑，奉行共同利益至上的的原则，不会拉帮结伙。
或者，他现在想让她相信他是这样的人，来放松她的警惕。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尹氏都做不到。
在海外找壳送给李鹏到不是什么难事，今后的风险和利益分配也可以通过协议的方式规定清楚。以鹏翱的业绩，不难想象尹氏帮了他这个忙之后会获得多大的利益，但是一旦事迹败露，尹氏自顾不暇。
所以楚银晴还是要拿出对方很不屑一顾的东西，和他谈一下立场问题：“李总，抱歉，我母亲从不愿插手A城的事情。”
听她拒绝，李鹏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话里有话似的感叹道：“自证清白有多困难，楚小姐或许比我还清楚。”不知道是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
楚银晴怔了怔。鹏翱的身不由己她不清楚，但这半年发生在尹氏身上所有的事却全都可以用这句话来概况。
人们总是基于历史信息来辅助判断，所以“尹氏”这两个字好像就是错的。
她曾想说服母亲放弃这个名字，但是母亲却很是坚定。大概“尹氏”和别墅就是外公留给母亲仅有的念想了，而且被视为眼中钉的也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母亲本人。
见她若有所思，李鹏故意把话又挑得更明了：“鹏翱上市工作启动半年多，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包括尹总和楚小姐的。与其最终鱼死网破，不如各取所需呢？”
像是知道她并不能做主，所以李鹏又补充道：“至少，从我狭隘的视角看，今天尹总派楚小姐来戚家，不可能是谈情说爱的，一定是过来做生意的。”声音带了点商人般的冰冷，差点刺得楚银晴一个激灵。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之后能收到楚小姐的联络，是我的荣幸。”
没有时间和她长篇大论，李鹏说完后便微微颔首。像是看到她表情僵硬，他又道了声：“刚刚的话对楚小姐多有得罪，请见谅。”然后便起身离开，谦恭的用词却掩不住自信的语气和脚步。
楚银晴目送这人出们，又愣愣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理了下思路，才掏出手机把刚刚李鹏传达给她的合作意向发给母亲寻求意见，很快便收到对方的回复。
“戚烨霖送给我们的礼物，小心收好就是。”
看上去好像毫不意外似的。
楚银晴越发困惑了，很想敲一个问号上去，但是又觉得母亲更希望她独立思考出答案来。犹豫的间隙，母亲的第二条消息便过来了：“小晴你不妨守株待兔，看看还有谁会自投罗网。”
态度轻描淡写的。实在有种春晚不好看，所以不如来远程围观他们戚家人的“春晚”，然后让她的好女儿在龙潭虎穴里给她开直播一样。
楚银晴读出这层意思之后愤愤地把手机收了起来，觉得自己亲爱的妈妈能连续5年评上“最佳雇主”，他们公关运作至少要拿70%的功劳！
事实证明，她亲爱的妈妈永远都是对的。
楚银晴刚在这房间里躲了一会儿，第二只憨兮兮的兔子便摸了进来。
戚钧垣一和她打上照面就装出了个困惑的样子，甚至还先发制人地来了句：“怎么只有你一个？瑞雪他们呢？”
演技相当堪忧。楚银晴强忍着嫌弃，还是恭敬地打了个招呼，半真半假道：“云起哥带小瑞雪去看灯了，我正好找个安静的地方给家里人回个电话。”恰好她手上还攥着手机，说服力极强，对方很快便点了点头。
只是戚钧垣虽然点了头但依然呆立原地，几度欲言又止，十分奇怪。所以楚银晴又试探性地问道：“表哥，那我继续打电话了？”说完便作势要走。
虽然不知道出去又能够做什么，但是戚钧垣花花公子的风评一直在外，她不想和这人单独待一起太久。而且她也不想再加班了！
见她要走，戚钧垣面露难色地诶了几声，终于开口：“小晴，表哥能耽误你一点时间说几句话吗？”
这么有礼貌的呀？楚银晴心里感叹，连忙绷住了表情点了点头。
对方明显松了口气，又张着嘴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别扭道：“小晴，我和戚烨霖性格不太一样，说话直爽一点，但没什么恶意的。所以……你懂的吧。”
嗯懂的，让戚家人说一句“对不起”真是比登天还难，有些基因突变品种也是这样的，每次那个“错了错了，好了好了”说得都极不情愿的。
楚银晴在心里默默道，连忙帮这位“为人直爽”的表哥把话挑明了：“嗯嗯，表哥我懂的。之后都是一家人了，您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
刚刚面对李鹏这种自己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楚银晴总有种明明是主场却在客场作战的感觉，十分心累。她现在正好用戚钧垣这种全凭家族势力苟活的大草包来放松一下心情。
果然，戚钧垣没读出她的虚情假意，或者说选择性忽略，立刻真诚地点了几下头，顺着她的话开了个玩笑：“对对对，都是一家人了，那表哥之后可不客气了哈哈哈哈。”边说着边又重新引她坐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楚银晴无奈，只能洗耳恭听表哥送她的这单生意。
“小晴，我一直把烨霖当亲弟弟看，所以你以后就是我亲弟媳了。”
戚钧垣第一句话仍然要进一步拉进关系，楚银晴摆了摆手表示愧不敢当，十分真情实感，但对方只当她是不好意思，所以还是这么说下去了。
“你进门，作为大哥总得表示点什么。所以你要是看得上眼，我把德威当礼物送给你。”
楚银晴张了下嘴，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德威原先是尹氏旗下的一家化工厂。楚银晴记得这公司最早是在外公的弟弟的儿子手上。只是尹氏分崩离析之后，德威被通元化工并购，从破产边缘线走到了勉强苟延残喘的地步。
而现在，戚钧垣是想把这企业送交给尹氏，让尹氏不费吹灰之力拓展供应链上游。
这行为实在迷惑，楚银晴不懂这些戚家人今晚都吃错了什么药，兵临城下之后竟然开始主动割地赔款了？
现当代版本澶渊之盟？
楚银晴用有些人给她讲的历史故事逻辑都没想明白，索性还是转投经济学分析。
如果德威被交到母亲手上，业绩肯定会有起色——楚银晴对此极为自信，而且纵向一体化实现后，尹氏自身的采购成本可以通过内部定价的方式降低，的确是件大好事。但是，这家企业和通化一样，环保不太达标，所以治污成本会大幅提升。综合来看，这份厚礼价值几何还另说。
而且，楚银晴思索了一阵儿才终于想通：戚钧垣不光是打算买她一个人情，更重要的是，这人打算利用出售德威的契机，把重污染板块与通化的主营业务彻底切割开来，方便他尽快达到上市标准。
想到这里，楚银晴略微无语，觉得李鹏和戚钧垣真应该坐下开个私密的小会。反正要上市的鹏翱也不过是具躯壳，戚钧垣买过来再做个资产重组，戚家问题自产自销，岂不比来折腾她们尹氏更划算些？
见她许久没回答，戚钧垣有点着急地又说道：“对对对，德威不好，是表哥小气了。万丰怎么样？它现在的实控人是兴华资本，我爸能说得上话。”
好家伙，楚银晴简直惊诧。
万丰，又是一家原先尹氏旗下的企业，主营洗涤和家居清洁用品，曾经远销海外，声名鹊起。据此，外公的哥哥打算拓展化妆品领域业务，创立了子品牌“万花”，但是始终半死不活，这也就是现在母亲手中尹氏的前身。
所以，戚钧垣这下直接把尹氏的“祖宗”给送过来了，楚银晴实在是受宠若惊，差点以为眼前这人忽然被她已经故去的外公附身了一样，费尽心力地追求尹氏的大团圆结局。
“解决瓜田李下的办法，就是把瓜田和李树全都变成自己的。”
理智稍微回来了一点，楚银晴忽然想起戚烨霖那“简单粗暴”的逻辑，和他在去拉斯维加斯路上对她承诺的那些“聘礼”，于是便多了几分明白。
追求尹氏大团圆结局的不是戚钧垣，而是戚烨霖。所以，戚钧垣和李鹏一样，是这人送给她的几张牌。
楚银晴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但是仅用了短短一周时间，他承诺过的这些东西便一一被呈现在了她的面前，像是在和她炫耀，他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无论问题有多么复杂，所以让她无条件相信他。
可是，楚银晴在感动和敬佩之余，竟还有种莫名的寒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下午的那些话。
“晴晴……哎，表哥，你陪晴晴说话？”
楚银晴还在百感交集地胡思乱想着，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第三只“兔子”摸了进来。
又或许，他不是兔子，而是那养兔子的人。
因为这人用了个疑惑的样子掩盖他毫不意外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