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眳回到家，一楼的灯没有开。他把钥匙放在茶几上，环视了一圈。房子里空荡荡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栗眳走上二楼，本来想去栗盛华的书房，结果走到一半，发现楼上平时一直没有人住的其中一间主卧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栗眳觉得一股电流从头顶直穿到心脏。那间房间是从栗盛华和栗眳的妈妈以前的卧室。自从栗眳的妈妈走了之后，这间房间就一直没有人居住，没有特殊的事情栗盛华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就连房间内的卫生都是栗盛华亲自打扫，而自栗眳的妈妈走后，栗盛华也从这个房间里搬了出来，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在次卧居住。
栗眳的双腿沉重的像是灌了铅，但还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当他看到床上在熟睡的那个人时，愣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像是从黑暗的角落里被唤醒，它拼命向上疯狂的占据着栗眳的思维和理智，凶狠的冲破了一直被保守的界限。
栗盛华听到栗眳的脚步声，没看他，只是侧了侧脸。他坐在床边的身躯好像忽然没那么高大了，跟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大相径庭。就像是一只在黑夜的保护色中休息的野兽，尽管眼里依然放着精明光芒，但此刻也脱离了白天凶猛的厮杀，在冰凉的月光下享受着难得的温存。
栗眳觉得自己的腿完全是被强大的意志力拖动着走到了床边。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脸，此时此刻就生动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好像在睡觉，睡得那么放松，除了一点点的皱纹，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栗眳的双腿慢慢放松下来，跪在床边，修长的手指不住的颤抖着，轻轻划过那张脸。
“妈……”隐忍的声音爆发。
栗盛华的喉结也在翻滚着，眼角潮湿。
睡着的人没有醒来。
栗眳有很多话想问，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
“我昨天把她从上海接回来的。”栗盛华见栗眳不说话，先打破了沉默，“去书房，让她睡一会。”
栗盛华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他点了根烟，栗眳注意到他点烟的手有点颤抖。
“其实你妈妈她一直都在上海……”栗盛华的声音沙哑中夹杂着一些不容易被人发觉的残破，“生下你那年，她得了很严重产后抑郁症……那个时候我生意忙，总是不在家，怪我没有照顾好她……后来她得抑郁症越来严重……有一天我回到家，看到她正抱着不到一岁的你，把你的头往接满水的浴缸里按……”
“我发现的时候，浴室里的水已经流的整个客厅都是，你的脸紫青，我以为你已经没有呼吸了……”
“等你抢救过来，我带她去了心理康复中心，在那里你妈妈度过了一段很难熬的时间……后来她出院了，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离婚……”
“我不同意，但是又怕再刺激到她，所以找了王妈回来一直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尽量在各个方面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直到有天王妈打电话告诉我……”
“老爷！太太割腕了！阿眳吓得不行，我已经打了急救电话，您赶紧回来吧！”栗盛华现在想起那个场景仍心有余悸。
“你妈抢救过来之后，什么话都没有，就是反复的说着离婚，这个家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我找了许多很有名的心里咨询医生，她每次见医生，都像没事一样，导致很多医生的判断失误，说她并不需要长期的治疗。她很不配合，也不愿意见人……”
“再后来，我和王妈发现他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那是时候你还小，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你真的再次受到什么伤害，该怎么办？”
“我在上海联系了业界最好的医生，送她去上海治疗。”
“这些年我一直都有去看她，只是你不知道，我也不想你知道，有些事情，或许现在说了你会明白，但是当时你还小，我没有办法把这些事情跟你讲，我不想你觉得你的妈妈是个不正常的人，也不想你一想到小时候的事情，对你的心里造成伤害……”
栗盛华说完，沉默的闭上了眼睛。
栗眳听着他的叙述，回忆里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被唤醒。
他好像记起来那种溺亡的濒死感，还有大片大片的鲜血不断的刺激着他敏感脆弱的神经。
他好像知道他为什么会晕血了。
栗眳听着这件事情，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好像潜意识里一直都有这样的某些片段，偶尔会出现敲打自己，但就是需要一个人这样坦白来让自己接受这个他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他想过无数个重逢的场景，唯独没想到这一种。
“那……”栗眳翻动了一下喉咙，“她现在怎么又愿意回来了。”
“你马上18岁了。她记得你的生日。”
“就为了这个？”
“上海那边打来电话，跟我说最近你妈妈一直吵着阿眳18岁了，我要回去这样的话。”
栗眳喉咙发紧，许多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那她还走吗？”
“我不知道。”
栗眳从栗盛华的书房出来，走进卧室。就这样拉着她的手，一直静静的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熟睡。
她好像很累的样子，睡得很沉，但是脸上的表情又让人觉得她很安心很放松。
栗眳的脑袋里一边一边的回想栗盛华所说的话，尽管她伤害过自己，但是栗眳还是无条件的爱她。就算是现在这样，栗眳都觉得这样的时刻是幸福的。
他抓着她的手，手指轻抚过她的掌纹。她的手像从前一样柔软细腻，熟悉的温度让栗眳感到安心。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想用力的体会此时难得的时刻。好像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一刻，他内心所有的波澜和怨念都抽丝剥茧，换成一缕缕尘埃，随风飘散了。
栗眳一整晚想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直到天快亮了才趴在床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牵着妈妈的手，在一片绿油油的油菜地里撒开欢的奔跑，开怀大笑。油菜地里开满了黄色的小花，细小的植物倒刺划过腿上的肌肤，痛的发痒。
栗眳醒来的时候，床上已经没有人了。他慌张的飞奔下楼，怕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梦。
“阿眳你起来了，”王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等在楼梯口，“太太亲自给你做了早饭，嘱咐你一定要吃了再出去。”
“我妈人呢？”
“她和老爷去心理康复中心了。”
栗眳的眉毛瞬间拧了起来。
“这次是太太自己主动要求去的，”王妈微笑着用安慰的语气对栗眳说，“这次太太回来真的是变化不少，现在终于肯积极治疗了。要不是老爷这么多年一直在坚持，恐怕太太都挺不到今天……”
栗眳看着王妈心有余悸的样子没有说话。他好像看到了栗盛华这么多年来一直游走在两个城市中间，心心念念为了自己深爱的人。
从昨晚到现在，所有的事情就像一场戏剧一样，但是它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那个多年让他挂念的人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这个家好像也有了一个真正的家的样子。
栗眳还在恍惚着，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重新接受，也没来得及问一问自己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有一大堆的疑问，但是一想到这个世界上他最重要最爱的两个人终于解脱了精神的禁锢，栗眳还是觉得幸福和感动更多。
“王妈，我出去一趟。”栗眳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此时此刻他只想立刻回到苏莯身边，尽管有很多话没法跟她说，但他在内心充满喜悦和幸福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见到的人还是苏莯。
栗眳开门前看了看表，还很早，估计着这时候苏莯和苏蔚还没有起来。他轻轻拧开了门，小声的走进屋子里。
屋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栗眳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他脱掉子鞋子刚走了两步，就发现苏莯和苏蔚靠在沙发上还在沉沉的睡着。苏蔚的小脚丫一支搭在沙发下面，两个人脚对着脚，头分别在沙发的两边，亲密的叠在一起。
栗眳心里一阵愧疚。估计着是他一晚上没有回来，苏莯就这么等着等着睡着了。昨晚上应该打个电话就好了，不过以昨天的心情栗眳实在无暇顾及这么多。
栗眳轻轻的抱起苏蔚走向苏莯的卧室，把她放在苏莯的床上。苏蔚一动都没动，睡得特别香。
苏莯感觉到了动静睁开眼睛，还在纳闷苏蔚去哪了，就看到栗眳的身影从卧室里面走了出来。
“你回来了？”苏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嗯。”栗眳轻轻地点了点头，“昨晚在沙发上睡得？”
“我也不知道，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苏莯仰起脸，栗眳的脸上挂着不可多得的微笑，苏莯微微一愣。
“对不起，”栗眳俯下身来，“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一声的。”
“家里怎么样？严重吗？”苏莯想起栗眳昨天回家，赶紧问了一句。
“没事，一切都很好。”
苏莯看着栗眳的样子，应该不是为了让自己放心随便说的谎话，心里稍微平静了点。
“饿了没？我给你做早餐？”栗眳看着苏莯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笑。
“还不饿。”苏莯一边说一边往栗眳的怀里靠过去，她每次闻道栗眳身上好闻的味道，都特安心。
“好吧，”栗眳往怀里紧了紧苏莯，“刚才谙子给我打电话，他和关绮9点58的飞机到，你要是现在还不饿的话，就等他们回来之后我们一起吃饭？”
苏莯没说话。栗眳明显感觉到苏莯在自己怀里的身躯僵硬了一下。
“栗眳……”苏莯离开栗眳的怀里，“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
“我最近联系不到关绮。”
“应该是住的地方电话信号不太好，我有时候给谙子打电话也要打好几遍才通。”
“关绮和邬涣谙……”苏莯皱了一下眉毛。
“你放心，那小子平时看着不正经，但是绝对不会趁人之危的。”栗眳知道苏莯担心什么，“何况关绮不是也挺喜欢谙子的吗，就算有什么也不算强人所难吧。”
“啊？”苏莯惊讶的喊声震的栗眳往后躲了一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谙子绝对不会对关绮做什么，别害怕。”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谁告诉你关绮喜欢邬涣谙了？”
“这还用谁说吗？”栗眳被苏莯问的也有点懵，“之前运动会，你和关绮让我帮忙给谙子的饮料、还有那天约他吃冰淇淋，再后来一起去露营，不是有他的地方，你都会带着关绮吗？”
苏莯愣在那硬是半天没说出来话。
“你的意思是，那饮料什么的你都给邬涣谙了？还有那天吃冰淇淋你没去，是因为不想掺和他俩的事？”
“我干嘛掺和啊？”栗眳一副不理解的样子，过了一会，侧过脸，“那天你不会去了吧？”
“我是去了……”苏莯已经不知道怎么解释了，要说这栗眳一天天看着猴精猴精的，怎么对待感情的事这么迟钝啊？迟钝的苏莯想抽他！
“你无不无聊啊？”栗眳还一脸鄙夷的嘲笑苏莯，“人俩人约着出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不尴尬啊？”
尴尬！太尴尬了！但现在已经有比这件事更尴尬的了！苏莯心里怒吼着！
苏莯的无奈值已经到达了顶峰，她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语过……
“那我换个问题，你对关绮有没有什么感觉？”苏莯试探的问。
“感觉啊……有啊。”
苏莯心里一沉。
“她是你的好朋友，对你那么好，我对她好点也是应该的。”
苏莯她今天竟然突然感受到一丝单纯在栗眳的脸上傻傻飘过……
“我不是说这个……”苏莯觉得自己脸跟栗眳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抬起头，伴随着咬牙切齿的语气，“我是说，你又没有一点，就一点点也成，对关绮有好感过……”
这回轮到栗眳无语了，他酝酿了半天，“你是不是又发烧了？”栗眳把手伸向苏莯的额头，被苏莯一巴掌拍了回来。
“你才发烧了！”
“你有毛病啊！”栗眳突然意识到苏莯在跟他说真心的话，像只炸了毛的刺猬一下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你是不是疯了？关绮是你朋友！还和谙子互相喜欢，你听听你说那玩意像话吗？”
苏莯欲哭无泪……敢情自己之前做的功课都白费了，合着一点用都没有！
虽然在和栗眳互表心意的时候苏莯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但是栗眳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心里难免有点低落。
那可是她起早贪黑看了整整好几天的言情小说才总结出来的几条警世恒言啊！合着栗眳这二百五啥也没感受到！
苏莯看着栗眳一脸的不理解，也不想再废话了，“行吧，我其实想跟你说的事吧……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但是你得保证你听了之后不能生气……”
“你现在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栗眳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坐到苏莯身边，一把把苏莯锁在怀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小丫头没有退路，要不然指不定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了，“说。”
“你松开点，”苏莯拍了拍栗眳的胳膊，他肌肉线条明朗的手臂勾着自己的脖子，勒的她快喘不过气了，“是这样……其实关绮不喜欢邬涣谙，她之前一直喜欢你来着……”
苏莯感到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蓦然的松了些，但是就几秒的时间，就比之前锁的更紧了。
“所以，当初你接近我，是为了帮关绮？”
终于开窍了！
不过这样的方式让苏莯稍微放松了下来，她一直难以启齿是因为她担心以栗眳的性格，发现是他先选择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先选择了他，栗眳的自尊心会受到伤害。
见苏莯不作声，栗眳继续问，“你现在也是在帮关绮吗？”
苏莯一愣，当然不是！但是每次和栗眳的感情更近一些，她总是能想到关绮，带着深深地负罪感。
栗眳把捆着苏莯的手放了下来，默默地坐在一边保持沉默。
“你觉得我是吗？”苏莯反问。
栗眳还是没有说话，苏莯转过头，栗眳的脸上搁满了失望和无助。苏莯最看不得栗眳这副表情。
“我当然不是。”苏莯坚定的看着栗眳的眼睛。
栗眳心猝不及防的炸裂了。
“如果不是，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件事？”
“我是觉得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因为我说过，真诚最重要。”
栗眳轻轻抱住苏莯。这一刻栗眳更加坚定苏莯是自己不会轻易放手的人。
其实他们彼此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在某一段黑暗的日子里，他们成为了彼此的救赎，彼此靠近对方的生活，慢慢的成为了对方。
在栗眳的心里，他珍惜着保护着苏莯的善良和内心的纯净，他想要努力的去为她遮风挡雨，为了保护好她的善良，宁愿自己牺牲的多一些，甚至不受控制的将所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一切事物极尽全力不计后果的撕碎。成长的方式有很多种，他不能忍受苏莯以破碎的方式成长。
而苏莯也是一样。
栗眳不可多得的优秀时时刻刻提醒着苏莯去维护着栗眳的尊严。
在她心里栗眳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孩，他坚毅果敢，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又好像事事都有把握。
他很值得人相信，只要是在他身边就让人很有安全感，所以他的骨子里一直很骄傲，因为他不论出现在谁得身边，也都是别人的骄傲。
苏莯接受不了这样的男孩要去为谁卑躬屈膝委屈求全。
她只想让他做自己。
“别担心，关绮那边我会找个时间跟他们说。”栗眳好听的嗓音像是安慰。
“你不生气？”
“生气，”栗眳顿了一下，“但是我不怪你。”
苏莯抬起头，看见栗眳优质的下颚线。
“你为了帮自己的好朋友，这件事是人之常情，如果换做我我或许也会这么做，但是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事无法预料，只能说是我误会了，才会逼着你步步就范，以我们现在得关系听到这件事我会生气，但是我不能怪你，因为本来这件事就不怪你。所以我会跟他们解释，你放心。”
苏莯听着栗眳的话，心里感动的要命。
他永远都会先为自己着想，就想萧珩那天说的“你永远是他的首选”。
苏莯抱着栗眳眼神的胳膊紧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嘴唇猝不及防的贴上了栗眳的温热柔软的唇。
过了一会，苏莯抬起头。栗眳还没反应过来似的，苏莯把额头靠在栗眳的下巴上，“我一直觉得我很不幸，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知道，我原来之前所有的不幸都是为了攒够所有的运气遇见你。”
苏莯的这句话就像一针镇定剂，肯定了栗眳的所有。这比任何时候都能让栗眳感到安慰和心安，就像自己多年精心灌溉的一颗种子，终于发了芽，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