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大赛是什么？一个体育比赛？是的，但不全是。它更是江州市各大高中展现学生风采和学校气质的舞台。它是江州的世界杯和奥运会。”

    林天天说完，给乔麦一个眼神：“翻页。”

    “这张表格，统计了本市每年高中教育版块各类事件的媒体报道。排在第一位的，毫无疑问，是高考。而排第二的，就是全市大赛。它的报道数据、阅读量和话题热度，都比其他事件高出许多。”

    “翻页。”

    “再来看看它对学校的影响。这里有一张折线图，反映了去年江州各所学校，在各大互联网平台的搜索指数。可以看到，除了每年中高考招生季，这些词条搜索量全年都很低。”

    “但是，每到这些日子——全市大赛的比赛日，这些参赛学校的提及率都有小幅的回升。”

    “请看这儿，最终的四强之战。前后的两个多月里，这四所学校在互联网上的存在感急剧猛增，逼近甚至超过了高考时段。”

    仅仅五分钟以前，林天天还在胡说八道地编故事。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各种数据、图表、文献资料的商务严谨风。乔麦像个傻子一样翻着页，完全看呆了。与林天天相识一个月，从未见过这女孩如此认真的样子。艾主任也不自觉地身体前倾，视线在各种图表间跳跃。

    “那么，参赛的学校都有哪些呢？我们再来看一张表。上面这行，是江州市近三年来高考实力最强的15所学校。下面这行，是全市大赛的30多所参赛学校。”

    “点一下。”

    乔麦听命，轻点鼠标，第一行里有14个名字如雪花般飘然落下，与第二行重合在一起。只剩下一所学校，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这个动效帅吧？昨天晚上调了好久呢。”林天天偷偷冲乔麦笑了一下，然后对艾主任说道，“如您所见，全市大赛的参赛成员，几乎囊括了每一所名校。只有一所例外。”

    “江州二中。”

    她停顿了一下，见艾主任没有回应，继续说道：

    “这意味着我们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展示自我的舞台。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是失去，而是从未拥有过。”

    艾主任望着空荡荡的第一行，“江州二中”四个字十分扎眼。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沉默如谜。

    “再来看看另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林天天切到下一页，“这张图片，是我在一个最大的数据平台上搜索江州二中的时候，自动关联的高频搜索词。”

    屏幕上显示着这样的文字：

    江州二中女中

    江州二中女校

    江州二中有男生吗

    江州二中校花是谁

    “二中实行男女兼招的政策已经8年了。我们动用了许多媒体资源，印了无数宣传册，拍了各种视频来宣传这件事。但是，直到今天，江州人对这所学校的印象还停留在8年前。”

    在这一瞬间，林天天和乔麦都捕捉到了艾主任目光中的一道闪电。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更像是在欣赏一个古灵精怪又努力假装成熟的高中女生的可爱演出，那么在这一瞬间，这场演出终于击中了她的内心。

    林天天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直视着艾主任的眼睛，乘胜追击。“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我们更不愿面对的事情——”

    乔麦点击鼠标，屏幕上出现紧随其后的三个相关搜索词：

    江州二中很有名吗

    江州二中怎么样

    江州二中和三中哪个好

    “是的，”林天天目不转睛地看着艾主任，“江州二中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没有我们自己想象的那么神圣了。”

    **********

    世界突然静下来。放学时分已过，窗外的喧闹早已消失。办公室里只剩下投影仪散热器发出的噪音。艾主任静静地看着这些搜索词，忽然百感交集。

    她不止是二中的学生处主任，也是这里的毕业生。想起自己在这个校园里读书的岁月，和彼时作为二中学子的骄傲。那个时候，这座城市里绝对不会有人问出这三个问题。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的答案都是毋庸置疑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这个女孩说得没错。二中的影响力已经不复从前。近年高考的失利只是一方面而已。它需要重塑形象，重建品牌。它必须在更多的舞台上展示自己。

    林天天的PPT也来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一张去年全市大赛总决赛的照片，场地选在了江州师范大学体育馆。林天天并不知道，那也是艾主任的母校。

    照片里，两队球员站在场地中央，比赛一触即发。现场坐满了全市各大中学的学生、家长和校领导。两队的亲友团挥舞着校旗。只不过其中一面旗帜上的图案，被林天天换成了江州二中的校徽——一棵参天的黄桷树。

    “以上就是我们正在做，和将要所做的事情。我们真诚地希望，能得到您和学校的支持。谢谢艾主任。”

    林天天深深地鞠了一躬。乔麦也赶紧站起来，一同鞠躬。

    艾主任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思考中。乔麦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幕布前的林天天。

    在今天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个娇生惯养，嘻嘻哈哈，只知道恶作剧的女孩，竟还有这么一个严肃而认真的版本。而且还是为了一件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投影仪的光影打在她身上，把她映成一个大花脸。这番演讲能否打动艾主任尚未可知，但乔麦已经不在乎了。他发现自己只想给这个大花脸一个拥抱。

    不，他还想赶紧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压抑的房间，去食堂旁边的小卖部，请她吃一个香草冰淇淋。

    他还想和她一起跑到操场上，大声喊点什么——虽然不知道应该喊什么。但他的眼前出现了这个画面，耳朵听到了自己隐隐加快的心跳声。这些念头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只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不到两秒就被他主动赶走了。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艾主任问。

    “啊……是我在大家的帮助下完成的！”林天天笑了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林天天，二中有你这样的学生。”艾主任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显得有些严肃。停顿了一下，郑重地说：

    “是我的荣幸。”

    林天天做梦也没想到能被艾主任这样夸奖，赶紧又鞠一躬：“谢谢艾主任！谢谢艾主任！”乔麦也跟着鞠躬。

    “行了，别一个劲儿鞠躬了，又不是拜天地。”

    两人脸上都是一红。乔麦最近练球晒得黑，红了也看不出来。林天天则直接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艾主任收起玩笑的语气，正色道：“你说的所有内容，每一个字我都同意。能自己组织起一支球队，也很佩服。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在这里读书。除了读书，我什么都不懂。”

    乔麦和林天天相视一笑，心里说不出的激动，也都为艾主任刚才的玩笑感到不好意思。

    “但是……”

    **********

    最不愿听到的一个词，还是出现了。

    艾主任的目光移到乔麦身上，他的一只手还放在电脑的键盘上。

    “你叫乔麦对吧。”

    乔麦点点头。

    “麻烦你退出这个PPT，回到桌面。打开左边第三列的第一个文件夹。”

    乔麦不知是何用意，只得按指令操作着她的电脑。紧张的情绪重新占领了他，连鼠标似乎都变得没那么灵敏了。那个文件夹的名字叫《高一年级》。

    “点进去，打开第四个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叫《考试资料》。里面很空，只有一个Excel表格文件，名叫《第一次月考.xls》。

    “点开它。”艾主任的语气十分平静，在乔麦听来却如同最严酷的咒语，令他无法呼吸。

    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第一次月考.xls》是一张巨大的表格。纵轴是全年级每位同学的名字，横轴是他们的月考总分、年级排名、各科分数、单科排名、进退幅度。这张由汉字、阿拉伯数字和纵横的线条共同编织的大网被投射在幕布上，也密密麻麻地打在幕布前的林天天和乔麦脸上。他们看上去就像《水浒传》里脸上刺字的囚犯。

    “按住Ctrl+F，搜你自己的名字吧，乔麦同学。”

    这个指令对乔麦有些残忍。林天天转过头看着他，很不忍心。如果说这是一种刑罚，艾主任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把刑具递给了受刑者自己。

    乔麦搜索了自己的名字。页面轰然坠落，像悬停在高空突然失去动力的直升机。高一年级一共1036人。乔麦的排名是1009。他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可艾主任并不想让这残酷就此结束。

    “搜搜其他人吧。刚才那个PPT里的第一个。他是叫阎炎吧。”

    林天天的PPT里并没有放出队员们的名字，艾主任却随口叫了出来。看来，做了功课的，并不只有林天天。

    阎炎的名次甚至不需要再次动用搜索快捷键。它就在距离乔麦很近的地方。1013名。

    “继续吧。”

    艾主任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像一柄泛着冷光的匕首，散发的寒气几乎要将对面这两个可怜的高中生刺穿。

    乔麦一个接一个地搜索着。除了林天天位居中游、杜总在国际班不参与排名，其他人的名次都不堪入目。唯一拿得出手一点的薛人杰，偏偏还不算是球队的人。

    艾主任没有反驳林天天刚才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但她已经清清楚楚地表达了自己的（也就是学校的）逻辑：

    在这个地方，你偶尔可以被允许获得某些自由。但你必须先迈过那个门槛——至于那个门槛是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她站起来，走到两人面前，拔出那个hello kitty的U盘，冰凉而纤细的手指放在两个后脑勺上，声音变得温柔。

    “你们都是很优秀的孩子。其他的话，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乔麦和林天天点了点头，然后把头低下，再也没有抬起来。艾主任为他们打开办公室的大门。教学楼前的黄桷树狂乱地摇曳着树枝。秋天的风吹在身上，已经有点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