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客院落。
所有的待选新娘们一大早就被陆陆续续传召至大厅里,跪坐在两侧等候重新选婚。
上官浅来得并不算晚,踏入厅内时,已被安排好位置等待选婚开始的新娘才只有寥寥数人。
只是这其中,赫然就有关芮安、云为衫二人。
云为衫到了不足为奇,但关芮安……可是要从徵宫赶来的。
上官浅跟随着侍女的脚步走向既定的座位,不露声色地深深打量了一眼后者。
关芮安轮廓隽秀的侧脸平静无波,她低垂着眉眼,即便是跪坐着,纤薄的脊背也平直挺立。
看似冷淡疏离令人望而却步,又给人花枝般脆弱易折之感,平添一份使人更欲接近的心痒难耐。
上官浅收回视线,眸色一时沉凝,耳边响起了昨夜与云为衫的对话。
那时她拎着篮子从医馆回到女院,便撞上宫子羽正等着查问她关于姜离离在她房里所喝酱花茶之事。
姜离离所中之毒乃是茶和香料先后共同作用的效果,单查任意一物都绝无异样,自然轻易地应付过去。
没成想宫子羽又追问她为云为衫解红疹之毒的药膏是如何带进宫门的。好在他虽然聪明有余,但着实不够心狠,即使是“贴身”带入了明令禁止的不明药物,也只是口头警告并无进一步的处理。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云为衫推开了她的房门。
上官浅看了来人一眼,见是云为衫便只继续靠在桌边:“有事?”*
“你今天当真是去了医馆?”*
“对。”*
云为衫面带怀疑,追问道:“真是去找大夫?”*
上官浅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轻笑一声:“那倒不是。体寒气郁本就是编出来的。我和你一样,在无锋的时候就已经喝了好几个月的药,身体早就调理好了。我去医馆,是要找宫远徵……结果没想到,歪打正着,碰上了宫尚角。”*
云为衫早有所料,看着上官浅闲适的模样:“你的目标果然是宫尚角。看样子,已经有把握让他留下你了?”
“有吧。”闻言,上官浅似有所回忆,脸上带着自信的笑,“特别是见到了宫尚角之后,更有把握了。”
云为衫一时默然,看着她放下手中的杯盏,将腰间那枚玉佩摘下:“宫尚角看到我带着这块玉佩,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一定被勾起了好奇心。”*
“好奇心,就是最大的诱饵。他不会这么简单放我走的。”*
上官浅话语里的笃定让云为衫有些诧异:“这玉佩有什么来头吗?”*
前者却并未回答。
云为衫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她转而提醒道:“你能想到前去医馆找宫远徵从而进入宫尚角的视野,但或许,有人早就已经领先了你这一步。”
上官浅摩挲着玉佩的手一顿,温润又带着暖意的玉石让她想起了不久前曾与人双手交握的触感。
她唇角的弧度稍敛:“你是说,关芮安?”
此前她们二人互相确认同是无锋的身份之时,就曾提到过这位初入宫门就得以入住徵宫的待选新娘究竟会不会也是同事,只是并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
这下轮到云为衫不说话了,但她此刻的沉默好懂得多。
上官浅在这片静默里逐渐敛去了笑意。少顷,她开口问道:“那你呢?对于现任的宫门执刃宫子羽,有把握了吗?”
云为衫摸到袖中那方素帕,摇了摇头。
“或许……她也领先了我一步。”
话音一落,房间里又重归死寂,落针可闻。
上官浅意识到她此话绝不是空穴来风,必定是放河灯时有所经历。
她握紧了玉佩,描摹着它精细的雕刻。良久,上官浅脸上又盈起浅笑来。
“现在如临大敌还为时过早。退一步说,如果她真的做到了同时领先了我们两个,那更有可能的是什么也得不到。”
云为衫闻言,蓦地回想起了初次选婚结束之时,来接关芮安回徵宫的侍女。她刻意落在了她身后离开,才见到了那一幕——
侍女向关芮安恭顺地行礼道:“关姑娘,徵公子让我来带你回徵宫。”
有时候,手下侍奉之人的态度就间接说明了主人的态度。
上官浅看见云为衫沉吟片刻,露出了进门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你说得对,现在如临大敌还为时过早。”
“如临大敌的,也可能并不应该是我们。”
……
“三位长老,我想选的是——关芮安姑娘。”
执刃大殿里,宫子羽简短的话语掷地有声。
听到关芮安的名字,宫尚角虚拢着背在身后的手霎时攥紧,望向宫子羽的眸色陡然森冷下来。
殿上三位长老闻言,也俱是神色一怔。只是其余二人并未察觉。
一时之间,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宫尚角侧眸定定地凝视着宫子羽,后者则不躲不避地回视。
半晌,他才幽幽开口道:“呵,子羽弟弟倒真是好谋算。只是这娶亲之事,可容不得相让之说啊。”
令人不安的沉默被男人冷淡的嗓音打破,只是这平静话语中所蕴含的强势意味让殿内的空气更为冷凝。
身处风暴中心的宫子羽却不受半点影响的模样:“尚角哥哥这是也心仪关芮安姑娘?但尚角哥哥刚刚归家,不说了解,想必此前与关姑娘也无甚交集。”
他顿了顿:“莫非……只是想与我意气之争?”
第一次在与宫尚角的交锋中占得先机,宫子羽刻意挑拨的言语里甚至带了点笑意。
宫尚角却意味不明地轻哂了一声。
无甚交集?意气之争?
他不再将目光置于宫子羽身上,而是回过身对着殿前。清晨的光晕柔和了他的侧脸轮廓,他的声音却似从浓雾里刺出的刀尖沁了锋利的冷意。
“子羽弟弟还是少年心性,但我的每个选择,可从不出于一时的气性。”
宫子羽眉心一跳,只听宫尚角接着道:“况且,要论了解、论交集,子羽弟弟与我相处这么多年,对我似乎都还不甚了解。”
“我从不做把握不清之事,于人,也是一样。”
宫尚角微阖眼帘,轻捻了捻指尖。掌面茧的触感并不柔软,只有传来的温热与此时所念之人相似,他的唇齿间却仿佛仍旧萦绕着带了梅香的甜意。
宫子羽敛起方才有些外泄的自得,刻意的挑衅被宫尚角不带情绪又句句夹枪带棍地轻易打了回来,他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摸不清后者此刻的话中之意。
是单单在讽刺他的“了解”也不过空中楼阁,还是说之于关姑娘,宫尚角也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
若是后者,那么这份“把握”又是从何而来?
宫子羽垂眸深思。
进入宫门的选婚新娘皆是通过了完整的家世调查,前执刃与少主自然了如指掌,宫尚角知晓也并不奇怪。可是凭后者如今的笃定……
——唯有在宫门之外有所交集。
思及此处,疑郁爬上眉头,宫子羽投向宫尚角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探寻。
“咳,看来尚角也是意属这位关芮安姑娘?”
看到两人言语交锋之间态度俱是毫不相让的强硬,殿上三位长老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没等宫子羽再开口,月长老便打断道。
花长老顺势接话:“虽然关姑娘……也值得你们二人心属,但兄弟间当以和为贵。她母亲生前与宫门后山有旧,此次她入宫门其实……意不在选婚,而是身中奇毒为求诊治。如今也已在徵宫落脚,短时间内不会轻易离开。”
“不如你们两兄弟各退一步,另选两位新娘,先做随侍。待日后到了婚娶之日,倘若你们二人还是心仪于她,彼时再由关姑娘自己决断,如何?”
“身中奇毒?”
宫子羽二人的注意力从这句话一出便不再聚焦于长老后面所说,思考过来时宫子羽已经脱口而出了这个问句。
“对。”少年清朗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清脆的铃音伴随着他的脚步渐近。
他径直走到宫尚角身后,对着殿上的三位长老行了一礼,只递给宫子羽一个轻蔑的眼神:“了解她的话,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宫子羽挑眉,不怒反笑:“所以你是知道关姑娘身中奇毒,才在第一天晚上就把她带回徵宫了?”
“我怎么记得,你是怀疑关姑娘才咄咄逼人地说要‘亲自’监视她啊。”
宫远徵一时哽住。
他是在昨晚才知悉了关芮安中毒之事。彼时倚坐在他的榻上仰首靠近他的女子带着混合了草木之馨的梅香,面上染着羞色,气息温暖又醉人——
“徵公子,我是为你而来的。”
说着,她垂眸避开了视线,恰错过了那一瞬他眸中的风起云涌。
宫远徵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跳怦然,远甚于山谷里万鸟离林之喧嚷,又恰似连蝶吻蕊般悸动无声。以至于思想停滞,身体也动弹不得,仿佛胸膛里泵出的血液只能滋育一双眼睛用以描摹面前之人的轮廓。
——面对关芮安时他好像总是如此。
他看见榻上女子纤长的羽睫颤了颤:“我……目的不纯。只是因为中了毒,不得解法,宫门徵宫医药之术冠绝江湖,而外人进入宫门的方法唯有此次为少主选婚……”
“我不是为了嫁于少主而来,我是为……入宫门寻徵公子你求解而来。”
这理由无关风月,但所谓的“目的不纯”也只是为求解毒,他倒希望她之于他的目的更为不纯一些。
而在之前的第一夜时将她带回徵宫,其实更多的是为……宫远徵下意识地望向身前的宫尚角,正好对上了后者略带探究的目光。
一时之间,场面再次凝滞。
雪长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出声道:“中毒之事远徵既已清楚,想必解毒也无需担心。子羽,尚角,你们二人就先行选婚吧。”
……
女客院落里等待着再次选婚的新娘们并没有等很久,宫尚角和宫子羽的贴身绿玉侍卫便前后脚而来请了上官浅和云为衫前往执刃厅。
关芮安并无讶异之感,被选中的两人倒是俱有短暂怔愣的模样。
离开前,上官浅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关芮安。
她隐在一众被剩下而不知何去何从的待选新娘里,敛眉低眸看不清神色,似乎在为未被选中而失落。背脊却是一如方才进门所见时的身姿亭亭,又仿佛对此毫不在意。
上官浅收回视线,余光瞥到了身后不远的云为衫也回头一望的模样。
……
剩下来的姑娘们都不允许留在宫门,被女客院落的嬷嬷们纷纷请走。
其中一位女客临走前经过了关芮安身边,见她仍跪坐在蒲团上不动如山的模样,也并无嬷嬷来引她离开,便停了脚步问道:
“关姑娘,选婚已经结束了,你……是还在等什么吗?”
关芮安抬眸望向她:“嗯,在等人来接我。”
这女客便只以为是她家中特意派了人来迎她,暗叹一声真是格外受宠后,点头示意离开了。
关芮安抿了抿唇,昨夜宫远徵的回答犹在耳畔。
她面上不安地坦言进入宫门目的不纯是为解毒,其实心知宫远徵或许并不会拒绝,然而后者短暂又冷淡的沉默却使她的猜测动摇了几分。
少顷,身前少年不知何故有些低哑的嗓音让她耳尖一麻。
“那第二次选婚,等我来接你。”
……
关芮安按捺住有些失衡的心跳,稍稍调整了坐姿。
那便等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