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东京时间上午9：00，天海惠子好不容易腾出了半天的时间说要带天海久违地逛一逛东京，天海坐在副驾上，对目的地全然无知。
总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带她去逛动物园、海洋馆之类的？
天海在心底预设了几个可能出现的糟糕选项——从天海惠子给她所留房间的装修风格来看，在这个忙于工作的女强人心里，她可能还是那个只知道玩乐的小学生，明明她再过几个月都要上高中了。
车停在了一个看上去就很气派的大门前面，天海从车窗看出去，是一所学校，她念着大门上书写的校名：“……枭谷学园？”。
天海惠子把遮光的墨镜摘了下来扔在一旁，“你不是已经三年级了嘛，趁现在有空，带你逛一下东京的高中。”说着就利落地解下安全带下了车。
这句话的含义天海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就已经离车五米开外了，她发觉天海还在车里发呆，又停下来冲天海招了招手示意跟上。
天海犹豫一会也下了车。
虽然还是假期，但学园内部意外的有不少人，看上去跟天海她们一样，像是家长与孩子的组合，走走停停地在参观。
天海心中升起一点疑惑，她母亲带她来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两任大致把学校逛了一圈，枭谷的校区很大，教学区、活动区与生活区界限分明，每个区域的功能性也很强，感觉在这里上学绝对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感觉如何？”天海惠子问。
“还不错。”天海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到底是东京的高中，比北川第一的规模要大上不少。
天海忽然想起来去年在问到志愿问题时，及川让她一定得报考青叶城西，说什么他们仨从小学开始就没分开过，高中也得继续黏在一起。
也不知道青叶城西有没有枭谷那么大，回去得问问小岩才行，如果条件差不多的话，她倒不是不能委屈一下自己再跟及川同校两年。
“高中想到这里上学吗？”天海惠子说。
天海没反应过来，“什么？”
穿着高跟鞋的天海惠子比天海要高出一截，她黑色的眼眸垂下：“我跟你父亲商量过了，东京的学校肯定比宫城的要好，你高中可以到东京来读，枭谷就挺不错的，离家也近。如果不喜欢，等会我们还能再去逛逛其它的学校。”
“你不用着急做决定。”天海惠子说，“我们可以逛完再选择。”
突然的行程让天海有些头脑发懵，她觉得自己像个傀儡似的正在被推着走：“父亲同意了？”
“他说看你的想法，他总是由着你的性子。”天海惠子皱了皱眉，看天海一眼：“你难道还想跟那俩打排球的朋友读一个学校？为长远考虑，我觉得选学校这事还是得根据父母的眼光来。”
“我们等会去看音驹学园，这个也挺不错的，就是离家远了点，大概住宿会比较方便。”
路过的行人带来一阵轻快的笑声，那也是一对来参观的母女，两个人亲密地并肩走着，手里还拿着校门口派发的学校平面图。天海隔很远就注意到她们了，她有些羡慕她们，她从来不知道挽着母亲的手走路是什么感觉。
毕竟记忆里上一次与母亲靠得那么近还是在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但比身体上的距离更加难以拉近的是心灵的距离。
“妈妈。”天海轻声说，“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想法吧？”
这无疑是句挑战长辈权威的话。
天海惠子意外地看向天海，虽然天海与她近几年不算亲近，但也从未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你说什……”
天海打断她：“难道不是吗？跟爸爸分开之后你明明很少过问我的生活，但到这种时候你总是插手我的选择，你好像不关心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跟你说过排球是我的爱好，但你明里暗里却一直反对我继续所有运动。”
“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哪怕是错的也好，我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今天你也没有告诉我是来看学校的，参观完了才告知我也算告知吗？你总是自顾自地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却不考虑我的感受。如果知道这一次出门又是你的独断专行——”
“——我绝对不会跟你来这里。”
说完，天海不等天海惠子有所反应扭头就跑。她顺着眼前能看见的路一路狂奔，途中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又好像撞到了谁，她都不在意，她只凭借着一种本能在逃离。
耳边都是风吹过的声音。
杂乱的风声掩盖了胸腔里乱跳的心脏声。
虽说天海一直不算体力好的，但那是与一群运动少女对比。相比起常年加班没有运动习惯又穿着高跟鞋的天海惠子来说，稍一愣神的功夫，天海就已经完全跑得没影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天海已经迷失了方向，从周边的建筑物判断，她大概是从教学区跑到了活动区，前方的体育馆里还隐约传出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的响声。
她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席地而坐。
天海不明白小时候温柔、喜欢给她讲故事的母亲为什么消失了，眼前的这个人分明长着母亲的面孔，但她却不认识。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天海在浑浑噩噩之中好歹还知道要接电话。
“天海，你什么时候回宫城？我妈妈说等你回来之后邀请你来吃饭，就当是为八强庆功了。”
是岩泉的电话，他大概正在客厅，天海还能清晰听到电视正在播放的新闻。
“到时候会有小遥喜欢的鳗鱼哦。”岩泉妈妈在旁边说了一句。
“会有你喜欢的鳗鱼。”岩泉带着笑意转述了母亲的话，“她念叨你好久了，说整个假期都没见到你，好不容易全国大赛结束了，得在开学前和你好好聊聊天才行。”
酸涩的情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聚集在鼻腔与眼眶中。
天海深呼吸一下，努力将突然的情绪压下，咬着嘴唇：“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一阵走动的声音，新闻声越来越远，随着房门被合上的“吧嗒”声，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下来。
“天海。”岩泉的声音有些严肃，“你哭了？”
像是被拧开了安全阀似的，刚刚强行压抑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
大概人都是这样，本来是能够伪装好自己的情绪的，可一旦被亲近的人关心了，就再也绷不住了。
天海握着手机将头埋进臂弯里哭得一抽一噎。
岩泉大概能猜到跟天海的母亲有关，沉默着在房间里等天海完成情绪的释放。
“小岩。”天海一边哭一边说，“我去见了妈妈，可我一点都不开心。”
“发生了什么事？”岩泉放轻了声音。
“妈妈说要让我在东京读高中，可她没有问过我到底想不想去，她只在乎她想要的。”天海倒豆子似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打排球，明明小时候我玩篮球她是不反对的……她总说我做的不对，说我做事太随心所欲。”
“她一直批评我，我不想听这些。我想听她像小时候一样夸我，可她对我老是不满意。”
“岩泉阿姨一个月没有看见我会想我，我的妈妈却连电话都很少打给我，即使打过来也是批评。”
“我们已经两年没见了，前几天比赛结束之后，我有一个队友说要珍惜在一起的时间。我觉得她说的很对，或许跟家人相处跟打比赛一样，是只有一次的机会，所以我去找了妈妈，可妈妈看见我并没有很开心。”
“不是都说孩子永远是父母的宝贝吗？我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
天海语无伦次地说了一连串，她现在只想把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藏了很久了，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也没有宣泄的机会。
于是这些细小的情绪在身体里越长越大，像是一棵长在悬崖边的大树，当土地无法承载它的重量时，大树便会坠入崖底。
岩泉沉默地听着，他是少数知道天海家庭状况的人，也是唯一了解内情的同龄人。他小时候曾吐槽自家妈妈简直把天海当亲女儿养，妈妈只是叹气说天海这孩子不容易，当时的他不理解，后来他才逐渐意识到——
天海她……或许一直都很期待来自母亲的爱。
即使这两年天海不再去东京，偶尔接到母亲的电话也不耐烦，但她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少过各种各样的侦探悬疑小说，她也一直将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很优秀的母亲当做榜样，在学业上费了很多的功夫。
他不知道这样努力的天海为什么觉得她的母亲不喜欢她，她明明值得所有人的喜爱。
“天海阿姨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明明很关心你。”岩泉回忆着天海之前聊天时讲的内容，“不然也不会每年生日给你送的礼物都刚好是你喜欢的东西吧？今年送的就是双排球运动鞋啊，虽然不希望你打排球，但还是送了这个。”
天海哭了一会此时情绪已经没那么上头了，她想了会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还是反驳道：“送礼物本来就应该投其所好，就算给讨厌的人送东西也不可能送人家不喜欢的吧。”
“你会给讨厌的人送礼物吗？”
好像确实不会。
天海嘴硬：“……谁说不可能。”
岩泉揉揉眉心，决定换一个方向：“你说天海阿姨希望你到东京上学，如果不喜欢你的话会想要安排你的学校吗？还想带到自己身边。”顿了顿，“虽然没经过你的同意确实是她不对。”
“就是她不对！”天海接得很快，“国中时她就想让我去东京了，但我当时想跟你们在一起念书，死活没同意，她拗不过我才让我在北川第一入的学。”
这话说的……总有种他妨碍了她们母女情的感觉，她们之间关系不好他可能也有一部分责任。
岩泉沉默一下：“抱歉。”
“……这不是需要小岩道歉的事情。”天海调整了一下坐姿，被岩泉这么一打岔感觉心情好多了。
“那你现在是自己跑出来了？”岩泉还隐约听到了些人声，不像是在家的样子。
“……嗯。”天海忽然觉得自己刚刚不管不顾跑走的行为既不负责任，又有些丢脸。
岩泉有些无奈，天海这种平时看着靠谱，但一旦情绪上头做事便有些不管不顾的性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一下。
“你要是不快点回去的话，天海阿姨会担心的。”岩泉说。
天海撇撇嘴，“我是小学生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即使你到了八十岁，也仍然是妈妈的女儿，妈妈还是会担心你。”岩泉说，“你现在是真的有点像小学生在闹脾气。”
天海自知理亏，不出声了。
“回去找你妈妈吧，天海。”岩泉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别让她担心。”
“……知道了。”
天海挂断电话之后没有立即起身，虽然岩泉大概已经拿出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来安慰她了，但她还是不知道回去之后要以什么表情面对母亲。一直以来亲近又疏离的相处表象被打破，她难道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再去演母慈女孝的亲情戏码吗？
她只承认跑走是她不对，母亲的□□行为同样是事实，这点她不会退让。
正在天海思考等会找到母亲如何解释自己这次的行为时，不远处传来了天海惠子的呼喊。
“小遥——小遥——”
像是小时候在家里捉迷藏，母亲假装找不到她，站在她藏身的地点附近叫她的名字一样，天海下意识地站起来——
“妈妈，我在这！”
喊声停止，一阵高跟鞋急促敲击地面的声音，天海从不知道穿着高跟鞋还能跑出这个速度。
天海惠子从道路那边跑到了天海的面前，精致的卷发有些乱了，她在天海面前站定，上下仔细看了好一会，确定女儿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后瞬间拧起眉。
天海以为母亲又要批评自己了，认命地低下头——
“……算了，你没事就好。”
天海惠子松了表情，绕到天海的旁边伸出手好像想要牵她，但却只是在她的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回去吧。”
天海愣在原地没动。
天海惠子走了两步感觉到天海没跟上来，她也停了下来。
“……妈妈不应该不顾你的想法，抱歉。”天海惠子说，“如果你还是更希望在宫城念书的话，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天海惊讶地抬起头，她没想到母亲居然如此轻易就妥协了。
“排球的话……你要是喜欢，就继续打吧。”天海惠子转回身，看着天海的眼睛，黑色的眼眸隐约泛着水光，“但我不想看到你跟你父亲一样出现意外，所以答应妈妈一定不要受伤好吗？”
天海这才意识到天海健人当年受伤或许在天海惠子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所以母亲看见她进行着相似的球类运动也感到害怕，害怕悲剧会再次上演。
天海惠子抿出一个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