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云层越来越厚，在深沉夜色的遮掩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如涌潮般迅速聚集的乌云，直到第一道雷鸣夹杂风雨袭来。

    小兰花其实还是很怕雷声的，雷鸣一次，她的心便颤抖一次。在被关起来的那段日子里，在霜盐钉第一次发作的那天晚上，她就已经发现，苍盐海的天气，与东方青苍息息相关。

    她的大木头，现在很痛苦。

    可她能做到的，也只有看着。看着他放下戒备敞开元神之境，看着他在法术下失去意识。

    但这些，都比不上她亲眼看到元神虚像时的震撼与心痛。

    那不该是月尊的元神虚像，甚至不该是任何一个健康人的元神状态。

    东方青苍的元神虚像浮现于光圈之上，在法术光芒的衬托下尤显黯淡。它是完整的，却又不是完整的。蜿蜒曲折的裂痕，就像是破碎后重新粘合的玉瓷，诉说着曾经的伤痛。

    那是三万年前元神被击散之苦，是东方青苍一直未对族人坦言的过去，在元神虚像上分毫毕现。如今这些裂痕，也成了外来者侵占的弱点。

    在暗淡的元神虚像之上，有明亮的光斑闪烁着盘踞一角，它所占据的裂隙都充斥着触目惊心的晦暗，那便是依靠蚕食月尊而日益壮大的赤地女子元神，以及它所挟带的至阴祟气。

    在看清虚像的第一眼，巽风就萌生了对自己的恨意。

    如果他当年愿意给兄尊多一点信任，愿意去了解兄尊弑父的真相，愿意发兵驰援，兄尊是不是就不会承受这样的痛苦，是不是就不会遭受此劫难？

    仇恨是月族的立足之本，可是巽风，从来都不想要这样的悔恨。

    青愿已经没有多余力气了，只能以眼神向巽风示意。巽风也不再犹豫，以己身为媒介调动起两人的元神之力，凝成一把虚刃对向东方青苍的元神虚像。

    他要用他们的力量，把赤地的元神从兄尊身上剥离。

    他下了第一刀。

    昏迷的东方青苍身体一颤，脸上的血色迅速抽离。但他依旧无法醒来，这是月尊最脆弱的时刻，此时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稚童，都可以轻易将他重伤。

    巽风甚至还未来得及为第一刀的效果而欣喜，就看见已经被剥离的部分在祟气的作用下又快速粘合了回去。

    小兰花见状，便下意识运起她好不容易掌握的些许神女之力，想要为东方青苍清除掉那些索命的祟气。可是她的神力还没能靠近三人，便已经为法术的光圈所挡。

    青愿盘腿坐在原地，她已经无暇顾及现在到底进行到哪个步骤，只一心把自己的元神之力往外输送。她的眼前阵阵发黑，识海隐隐作痛，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的口鼻已经溢出了鲜血。

    巽风没能下得了第二刀。

    光圈倏忽间消失，青愿身子一歪，被小兰花及时扶住。“青愿！”

    青愿有一瞬间丧失了意识，等她重新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倒在了小兰花的怀抱里，血还滴落在小兰花的骨兰镯上。她有点浑浑噩噩，一心想着术法必须继续，却又被那抹污染素色的猩红吸引，想伸手擦掉，就发现骨兰把她的血吸收了进去。

    她瞬间清醒过来。

    可异变已生。

    骨兰镯忽然射出一道白光，投在了她的胸口。青愿一时间只觉得原本发冷的身体都温暖起来，然后便发现一直贴身佩戴的弯钩玉片从她的衣襟里飘了出来，像是被那道白光所吸引，飘在了半空中。

    那是在她点燃业火的第一天，父尊给她的礼物，说是护身符。青愿怔怔地看着它浮在空中，在骨兰镯的光芒下恢复原状。

    那也是一枚骨兰。

    法术断掉后东方青苍就恢复了意识。他勉强忍住头晕目眩的恶心，望着浮在半空中的骨兰，一眼就认出来那也是他的心脉血。

    他下意识伸手想用法术将它隔空抓来看看，却不想他的力量投放过去就被吸食干净。他皱起眉，就见那枚骨兰散发出光芒，于半空之中投出光幕。

    就像云影镜一般。

    在场四人都忍不住看向那个光幕。那光幕闪烁着，映出了东方青苍和小兰花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那是他们相处的日常。

    从火烧水云天到初见七情树，从苍盐海到云梦泽，从两人互换身体到两人共放天灯，桩桩件件，都在四人面前快速闪过。巽风忍不住挑眉，青愿睁大了眼睛，小兰花不懂为何这些画面会被记录下来，一脸茫然又略带紧张。

    唯有东方青苍不高兴地皱起眉，他并不想其他人知道这些细节，这些都是他对小兰花不好的“罪证”。他再次伸手欲按灭这个光幕，却没想到它闪出了新画面。

    那是他没有见过的场景，是他拿着剑指向小兰花。东方青苍想再仔细看看，那光幕却不解他心意，快速闪到下个画面。

    那都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景象。

    巽风看见自己在逼迫阿嫂，看见自己带人将兄尊命人打造的司命殿都砸坏，看到自己居然把小兰花带到战场上，还递给她自戕用的承影剑；小兰花看见自己在哭泣哀求，看见自己在海市主手中挣扎，看见自己在日光当中消散，也看见东方青苍在战场上灰飞烟灭。

    青愿瞪大眼睛，隐约察觉这就是她所不知道的大战细节。其余三人也一脸震惊，他们都想起了当初青愿所说的未来，可是眼前影像都是琐碎的，并没有交代前因。他们都想知道那些画面为什么会发生，可是光幕都不给他们时间，走马观花似的继续变化。

    直到光幕中的巽风将骨兰捡走，直到光幕中投放的景象长久的固定在一个地方。

    那是先月尊的寝宫，他们都认得。而光幕中映出的人，也只剩下巽风和觞阙。

    巽风忍不住屏住呼吸，他看着光幕中的自己经常来对骨兰施法，很长时间里，这都是影像里唯一有的变化，剩下的，也只有日升月落毫无人迹的寝宫。他不知道这个自己在做什么，但他隐约能猜到，这个自己想要什么。

    因为换作是他，他也会抱有这样的期待，尽管结局，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后画面，再次有了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变化。

    青愿是第一个白了脸的，因为她在光幕中看到了自己，婴儿时期的自己。

    她的心急剧跳动起来，心跳声仿佛已经盖过了所有一切，成了耳朵里唯一的声音。然而即便如此，那些话依旧穿透了嘈杂的心跳声，刺进她的脑海里。

    光幕中第一次传出声响。那是巽风的声音。

    “它不是兄尊，这是个女孩。”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儿。”

    “她没有其他身世，就是我的女儿，是苍盐海下一任少尊，与兄尊和神女都毫无关系……”

    不是的，不是的，不会的！青愿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落下眼泪，她死死盯着光幕，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期待什么，想看到什么。

    她竟然就是那个从骨兰里养育出来的孩子？多么可笑，多么滑稽！她和父尊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不是父尊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是大伯父和小兰花的后代？

    她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画面放到巽风起名的那一刻，光幕就戛然而止。而在那之前，青愿已然克制不住低头痛哭。

    同样知晓真相的东方青苍和小兰花一脸无措，望着哭泣的青愿，一时间只剩下心疼和怜惜。

    唯有巽风一脸平静，甚至消除了此前对青愿身份的隔阂。因为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向来谨慎的自己会有一个生母不详的孩子，又为什么会让这个孩子成为苍盐海的少尊。

    光幕消失，那枚骨兰恢复到之前的残片模样，落到了小兰花的掌心里。小兰花在观影时就已经满脸泪水，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默默抱紧怀里的青愿。

    东方青苍与她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彼此的心情。他默然望着青愿，青愿的口鼻还残留着强冲极限而反噬的血痕。这是他们的孩子，可是他作为父亲，甚至没能给青愿一个健全的身体。

    月尊大人手掌一拨，那枚骨兰残片便化作一团蓝光，彻底融入了青愿身体。

    心绪急剧波动再加上力量的冲击，青愿没能继续支持住，很快就昏了过去。

    东方青苍第一次如此束手无策。

    过度损耗的伤害已经消弭，曾经不足的灵源也在补全，可是还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弥补的。

    恢复七情不久的月尊大人于情感一事上还在学习，他甚至还没有抓到与弟弟相处的诀窍。望着昏迷中也在落泪的青愿，他一时只觉得，拥有他这个父亲，是青愿最大的苦难。

    如果不是因为他，青愿本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拥有双亲，平安快乐的长大，也不用小小年纪，就离开了自己的世界，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如果不是因为他。

    心下一恸，被药物强行压后的霜盐钉挟带着神识的眩晕又卷土重来，东方青苍眼前一黑，险些没能站得住，好在巽风一直留意着自家哥哥的状态，及时上前扶住。

    “兄尊……”比起青愿的身世，巽风更担心的是兄尊的情况。他刚刚调动力量时就已经清楚，青愿其实已经撑不起第二次分魂之术了，而他们，也没有其他血亲了。

    他看着兄尊苍白疲倦的神色，到底没有开口。

    “本座没事。”

    东方青苍缓了缓，撑起精神让觞阙把青愿送回去，又命医官看顾好弟弟和女儿，才在小兰花的陪伴下，结束了混乱的今夜。

    这不是一个安宁的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