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青愿缓过气来，慢慢站起身。

    她短暂地收回视线，先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期间不可抑制地想起刚刚那个幻境里见到的自己。

    不提青愿对这个未来的“自己”是否真实还抱有怀疑的态度，对方的话始终盘桓在她的脑海里，久久不散。

    【你还没做完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是什么？是指这场考验，还是指别的自己未察觉的事？

    从踏入况天涯的房间起截止到刚刚发生的一切飞速地在少女的脑海里闪过，在青愿的主观意志下像拼图洗牌一般快速替换又打乱，试图理出一条清晰的逻辑链来。作为从小接受王族教育的苍盐海少尊、作为月族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王，青愿大抵因为年纪尚小和受父尊巽风的影响，有时易受情感驱动而冲动行事，但这不意味着，她会任由情感主宰、摒弃自己的理智。

    就例如，她很清楚地知道，她会见到况天涯，并非意外，而是背后某种势力有意为之。

    也例如，虽然一开始是她要求见天道才开启这一系列经历，但面见天道本就不可能是寻常易事，所以她经历的这一切，必有深意。

    如果这一切都是考验，那是为了考验她的什么呢？

    青愿不是未曾经历过考验，从她长大到接过少尊之位、再到如今，一路上她早已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试炼和考验，而那些考验都会有相应的目的，或是考察她的能力，也或是磨练她的心智。

    然而这一次，很不一样。到现在为止，她未曾动武，也没有受伤，她做的也不过是来来回回在各种幻境当中穿梭，无需亲历也无需抉择，唯有观看的权利。

    可是面见天道的考验，总不能就如此简单。

    青愿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或许遗漏了什么，有什么关键点她或许没有留意，所以也就看不清这一切背后的用意。

    思索间，少女的视线再次落到面前不远处那颗特别的树上。

    虽然叶子颜色不同，但她认得这棵树。

    在参与天道观影的时候，青愿在息山司命殿中见过这颗树；然而她对这棵树最深的印象，其实是来自于幼时。

    当年先月尊东方青苍死后，直到青愿跨越时间之时，包含月尊寝殿在内，寂月宫里大部分摆设都没有变过，和东方青苍在位时一模一样。很多人都说，这是月尊巽风在无声地缅怀他早逝的兄长。

    所以青愿很小就知道，在寂月宫一处角落，开辟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保留着一个特殊的宫殿；那宫殿悬于云海之上，坐看日升日落，静享四季花常在，是整个苍盐海都找不到第二个相似处的存在，并非月族应有之物。

    那里曾经是她幼年时最爱去的秘密基地，而那里唯一的一颗树，也被青愿来来回回爬过上千次。

    鉴于月尊巽风不喜神女，先月尊与兰花仙子的那段情早已成为寂月宫人不敢谈及的禁忌。

    于是直到青愿见到小兰花，才知道那处宫殿是东方青苍为博美人一笑所造，仿的就是小兰花在水云天的家——掌管仙族命簿的司命殿；而那颗她爬过的树，对应的就是司命殿的立殿之本，牵系万千命簿于一身的命格树。

    青愿并未去过真正的司命殿，毕竟就连息山那座也是月族仿造的。但她估摸着，那颗命格树的原貌，估计就和眼前现在这棵一模一样。

    青愿走上前去，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探向那些金灿灿的叶子。

    之前的疑问没有那么快能找到答案，而眼前的这棵树，让少女有了新的疑问。

    她想知道，是不是真如小兰花所说，全仙族的命数都写在这些叶子上。

    若是真的话……

    “汝不可妄动。”

    突兀地，一个声音出现，打破了这方天地的平静。

    青愿一惊，她收回手，转头朝声源看去。

    草地依旧和她醒来时见到的是一个模样，绿油油的孤立在黑暗当中，像一个混搭的色块。不过如今在这个色块里，除了树叶的金色，还多了一道偏灰的白，仿佛混沌之初，模模糊糊，细看又似混杂了七色的光芒，如梦似幻。

    混沌之中，龟蛇之兽带着古老的气息。是她的熟人，玄武上神。

    青愿皱眉，心里狐疑：“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确定这是对方的真身，还是又一个幻影。

    而玄武似乎没打算理会青愿，只是又将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少女并不打算听话。

    鉴于刚刚玄武的反应，她心里已经认定对方只是个幻影。更别提就算是玄武真身在此，青愿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听从对方。

    虽然承袭了和她父尊巽风同出一辙的脾气，但对于她尊敬的长辈，即使偶尔会不服气也不理解，青愿都会选择去听从长辈的意见。也因此无论在寂月宫内外，这位年轻的苍盐海少尊总能赢得很高的赞誉。

    在青愿心里，自己可是被臣民都夸赞“知书达理”、“仁爱亲民”的未来的王。

    不幸的是，眼前这位虚虚实实的玄武上神，从来不在青愿的长辈名单上。

    于是刚收回的手，再次向命格树伸去。

    青愿此举，并不单纯只因对小兰花之语的好奇。更重要的是，她还记得天涯的猜测。天涯说，她们能改变世界，或许是有天道默许的。

    如今她还未能见到天道，也不知道在正式见到天道之前，这条路还要走多久、又能不能走得完，既然命格树就在眼前，何尝不是另一个机会？

    青愿想着，若是她的穿越真是天道许可的，她改变的事情，可不只牵涉月族的未来。仙月人三界都是天道规则下存活的，所以若能看到仙族的未来走向，说不定是有几率能推测天道的意图，无论这颗命格树上的命簿有没有受到她的影响。

    即使天涯猜测错误、又或者她什么也推测不出来，再不济，她至少也能知道，云中君是什么结局、仙族又是什么结局。

    身后玄武频发警告，也未能拦住少女的势在必得。

    ……………………

    唐老一行人抵达城主府的时候，天边已经染上了暗色。

    东方青苍走在最后，完全不知晓自己的女儿正在方外之境试图干一些自己当初身在水云天司命殿都没有做过的事情。进城后，他一路观察这城中的景象。建筑风格仙月难分，人们用的法力也路数混杂，看不出是哪一族人。

    他心下暗忖这些人的身份，然后他看到了城主府，黑石沉重，砖瓦陈列，朴素如上古时期的神灵洞府，是他曾经在古籍上见过的远古风格。

    但月尊并不相信，仙月争斗数十万年，能有一地偏安一隅，长久不为世人所知。

    跨过城主府大门时，东方青苍手指微动，在其余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刻，将一簇法光击于暗处。潋滟灵光一闪而逝，为他勾勒出整张图画。

    原来这座府第，便是此城的法阵中心。

    在月尊顾盼之时，有一女子自正院出，来到唐老面前，与唐老说了些话。东方青苍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金沃好像很高兴的唤了声娘，随后唐老朝他拱手告退，带着两个徒弟先一步离去了。

    东方青苍站在原地不动，就见那名女子主动迎上来，对他行礼。

    “尊上所求，唐老已告知妾身，城主如今尚未归府，夜渐深，还请尊上随妾身来，在府中稍作歇息。”

    月尊不置可否，跟上女子的脚步，走过曲折的游廊。

    大抵是不想怠慢客人，一路上女子总会适时地向他介绍这座府第的构造，言语得体又简洁，语调轻柔又悦耳，不会谄媚得令人生烦，又能轻易就引人去看她介绍的事物。东方青苍偶尔回眸，总会见到一双明亮的眼睛，黛眉和唇角都弯起，像一对期望重合的月牙。

    “你叫什么名字？”

    月牙更弯了，细密的笑纹藏不住女子的愉悦。

    “妾身名为阿萝衣。”

    东方青苍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阿萝衣也没有探问，依旧不时给他介绍周围的风土人情。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一间客房面前。

    “尊上，我们到了……”

    后续阿萝衣或许还在说着一些客套话，但他都没有听入耳。他顿在门前，打量着客房里的装饰，默不作声。

    房中一席一帐，一桌一椅，放眼望去，皆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月族风格，与他一路以来所见相比，不算奇怪，却也有点格格不入。但更为要紧的是，整个房间的布局落在他眼里，有股说不出的熟悉。东方青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目光略带茫然地扫过房中装饰，心想自己合该是第一次来。

    这个房间全是月族的气息，没有像外面那样多少掺杂了其他异族东西，而且很巧妙，有些装饰是只在王城九幽的部分世家才会有的。这样的装饰太纯粹了，纯粹得让他察觉了一丝不对。

    东方青苍转头望着那名女子。女子专注地看着他，眼眸明亮，笑容和煦，不只是好客的热情。

    他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房间很眼熟了，虽然这个房间面积更小，然而家具摆放的位置和色调、还有那些特别的装饰，都是曾经他在寂月宫天天见到的东西，是母后喜爱的装饰。

    “你识得本座。”

    东方青苍很肯定地陈述，眼前女子的神色也罢、路上的一言一行也罢，还有这个房间的布置，都告诉月尊，她认识他。不是唐老那种略有耳闻的认识，而是更深层次的，熟稔。

    阿萝衣闻言笑容更深了，双袖一摆，对东方青苍行了一个礼。

    那是参见月族少尊行的礼。

    “阿萝衣见过少尊。”

    东方青苍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一切还在三万年前。会那样唤他的人都已经……

    “你是……”他探究地望着眼前的女子，那弯起的眉眼逐渐和记忆里的轮廓重合，让他慢慢睁大眼睛。“月牙……姐姐？”

    先月主乐善好施又喜爱热闹，在她的宫殿里，曾经有那么一群侍女，跟随她左右、以她的意志为指引。少尊东方青苍作为她的孩子，也曾受过这群人照顾；先月主逝后，有一部分和乌姑一起留在少尊身边，可乌姑逝去之后，就连这部分人也不在了。

    先月尊暴戾起来，是连亲子都无法承受的程度。

    东方青苍曾经以为，他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她们。那时的他过于无能，护不住这些姐姐，留不下母亲的任何痕迹。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预想不到的地方，他得以重遇难忘的故人。

    月尊下意识就想走得更近。

    “月牙姐姐，你……”你过得好吗？出宫之后可有人照应？你为何在这里？这里的人对你好吗？

    只是刚踏出去一步，东方青苍便清醒过来。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辜的稚童了。无论当时父尊有何种考量和苦衷，月牙姐姐们受到伤害都是不争的事实。对方若有遭遇什么，父尊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而他则是根源。若不是因为他，她们会因侍奉过母亲获得家族的荣养，而不是被凄惨地逐出宫去，仅仅留下一条命来。

    所以东方青苍有很多话想问，也有很多事想说，可他一句也说不出。因为他很清楚，他早已丧失这种资格。

    阿萝衣看出来东方青苍的欲言又止，无需多言，她已经看懂了男人眼底的思念和歉疚。她曾经陪伴长大的孩子，依旧记得她，挂念她。

    这就足够了。

    “承蒙少尊挂念，”阿萝衣主动上前一步，一边示意东方青苍先进屋落座，一边笑着，将两人错失的时光温柔道来。她还记得，曾经那个会笑的孩子，最喜欢听她讲故事。“当年离开寂月宫后，我和几名姐姐一起……”

    月尊并不傻，他能听出来，有些晦暗惨痛的往事都被阿萝衣隐藏了。当年在他的恳求下，父尊也不过是把死刑改成了驱逐出月族。他有无数次想过，仙月势不两立，被月族驱逐之后，她们即使有天纵之才，又如何能从仙族手里逃生？

    然而眼前的长辈仿佛还把他当成曾经那个孩子，并不想要他知道，只说些令人惊叹的旅途，于是东方青苍便也假装自己不会知道，就像很久以前那般，安安静静地，听着阿萝衣的故事。

    ……………………

    这边旧人重逢，另一边，觞阙就快急疯了。

    自从尊上入住息山，他就一直密切关注尊上的情况。之前五十年，看到尊上那个模样，他都心事重重，害怕尊上熬不到兰花仙子回来；好不容易，兰花仙子真的复生了，他眼瞅着尊上日渐精神，却得知兰花仙子失忆了，而他家尊上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并不打算现在就帮助兰花仙子寻回记忆，也不允许他插手，更不愿意和兰花仙子提起他们的关系。

    真是急死条龙。

    他上次离开息山时，便知道兰花仙子打算和那卑鄙的长珩离开去水云天。他想不通尊上怎么舍得放开手，如果换做是他，结黎忽然失忆还要和别人离开，他是万不可能点头答应。

    但尊上默许，他也不能做什么，只好听从尊上的吩咐。

    万幸有巽风殿下来信在催，且赤地复生确实会对仙月局势产生影响，尊上便打算近日回苍盐海一趟。有兰花仙子这段时间的照料，尊上体内的祟气虽然没能拔除，却也安分了不少。但觞阙还是不太安心，生怕妄动灵力会对尊上不好，好说歹说让东方青苍答应等他来接。

    然而他没想到，他会接不到人。

    息山司命殿已经人去楼空，整个息山除了花花草草，再没有一丝人气；整个苍盐海也找不着人，寂月宫中遇到巽风殿下，还在问他兄长什么时候回信。

    为了以防万一尊上忽然回心转意跟着兰花仙子去了仙族，觞阙也往水云天跑了一趟，顺带下云梦泽搜了一圈，引得下界凡人惊呼神迹，然而都一无所获。

    在忘川底安安分分等待三万年的黑龙，此时慌了。他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哪里可去，也害怕得而复失的主人再次消失。

    他焦虑恐惧又茫然，将东方青苍曾经去过或可能会去的地方游荡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踏出息山地界之际，他见到了一道光。

    那是一道青色的光，和业火一模一样，似丝带般又似活物一般缠绕在一头凭空出现的妖兽身上，一闪而逝，那头妖兽便也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觞阙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过于焦虑而产生的错觉，但即使是万一的概率，他也不想错过。

    大黑龙本能就往那处冲去，他用上自己最快的速度，沿途树林都被龙身刮来的风压平了一片。但他还是差了一点，也或许是刮得风实在过于大了，龙爪徒劳地向前伸去，依旧没有留下那道光的半点痕迹。

    他不信邪，同时还坚定地认为或许这就是尊上给他留下的信号。他重回人形，细细看了一遍周围，而后闭目感受。

    鸟鸣、叶摇、风动，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觞阙猛然睁眼，眸光锐利，直伸手抓向波动处。

    极大的阻力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禁制对侵入者的惩罚，滋滋电光似乎要把龙爪都烤熟。

    觞阙不为所动，继续自己的动作。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慢慢被龙爪强行撕开，尖锐的爆鸣声刮出强悍气流，将附近一片生灵都吓跑。

    终于，在息山的一片绿意当中，透出另一抹光。

    那是黑龙之前从未见过的另一处天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