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琮的怀抱，疏桐已经阔别太久，而今再次感受的他的体温，她几近崩溃。她忘记他。她丢失他。那些彻夜难眠的懊悔，那些不能言说的歉疚，在这个不甚有力的拥抱里全部涌来。

    疏桐说不出话。而季琮温和轻抚她的后背，一如从前。

    疏桐起身，手发抖，不敢放在他的残肢上。

    他修长的四肢，生生变得残缺，那该有多痛啊。

    她咬着嘴唇，情绪太激动，抽噎着看着他的身体。

    “好了，桐桐，别碰，你会害怕的。”

    这个男人，太容易洞察人心:“我不痛，不要哭。”

    终于，疏桐声音断断续续:“是因为……那场……大火吗？”

    季琮平静看着她，她褪去了小女孩的婴儿肥，修剪利落的短发，显得明艳动人。他没有正面回答疏桐的问题，只是轻轻说:“都过去了。”

    疏桐无力跪在他的轮椅边，她的手自残一般死死抠着轮椅的扶手，低着头，眼泪滑落，眼神无神，喃喃:“怎么可能不痛……怎么可能不痛……”

    季琮看到她指甲已经有血迹，一把拉开她的手。他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心里都是渗血的指甲印。他心疼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在伤害自己。

    “起来，地上凉。”

    季琮的声音平静没有波澜，仿佛早就预料这一天，仿佛如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一样。

    他试图拉起疏桐，但身体早就不复当初，他现在根本没什么力气，右臂刚一用力，整个人就无力向前倒去。疏桐吓坏，连忙起来，情急之下抱扶住他的身体。她的手握在他的残臂上，隔着衣服，都摸得到烧伤后凹凸不平的疤痕。

    待他靠回轮椅靠背。疏桐蹲在他轮椅旁边，仰头说:“季承礼，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季琮因为刚才一番动作有些头晕，呼吸有些粗重。“桐桐，推我到沙发边，你坐着喝点东西。”

    疏桐这才发现这个手动轮椅，他一只手臂甚至无法自行划轮椅行动。站起来，推着季琮到窗前沙发处。她坐在沙发，看着他。

    太阳已经落到山那边。窗外风景很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季琮的脸和眼睛在余晖中显得格外温柔。他转过头，微微含笑，看着呆呆看着他的女孩。

    “这里很美吧。”

    疏桐脸上渐渐有了愠色，她眉头蹙起:“季承礼。你消失在所有人生活里。你知道大家有多想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甚至……甚至梦到你死了，多少次夜半惊醒，哭着祈求上天让你活着。”

    季琮听着疏桐越发激动的声音。他望着”山谷。

    “桐桐……”他终于开口，“你看看我，我已年逾不惑，这幅样子。我是真的，希望安静。”

    疏桐听到他的话，已经又红了眼睛。

    “对不起……承礼。对不起。”

    “你不需要抱歉。桐桐，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任何事、任何人道歉。”

    “如果没有我，你不会……”疏桐紧紧握着季琮的手。

    “如果没有你，我也失去了弥足珍贵的快乐。”季琮的眼睛及其好看，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润儒雅，又有故事感。此刻，他语气平静温和，看着眼睛通红的女孩。他很心疼她，这样的年纪，经历了太多。太久没有见过她了，今日看到她的身影，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发病频繁，出现了幻觉。他贪恋看着那个他本以为是幻觉的身影，直到他确定她竟然真的找到这里。初冬的山风很凉，单薄的女孩在风里踟蹰，不敢见他。他了然一切，他知道她恢复记忆后，必定罪责自己，必定无法面对现在的他。

    “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包容了我的全部，可我当时用语言伤害你，猜疑是你害死我哥哥，是你要夺走田家。承礼，我每每祈求老天让我找到你，都希望你再次能够亲耳听我说我有多懊悔，我有多……想你。”

    季琮轻轻叹气。

    “桐桐，不要说付出这个词。我做的事，都是我认为自己要做的事，做了之后我心里安然。付出这个词太苦了，而我做这些，不苦。”

    季琮只有右手了，他此刻被困在轮椅上，甚至不能为不住抽噎的女孩倒一杯温水。他只能定定坐在这里，唯一能给她的安慰，就是用右手摩挲着她的手背，让她慢慢平复。

    他瘫痪的身体十分敏感，此刻因为他坐的时间有点长，右腿已经开始痉挛，左边极短的残肢也一跳一跳的。他用手按住残肢，不想吓到疏桐，可右脚已经滑下轮椅。

    疏桐起身蹲下，熟练捧起他的右脚，放在手里:“还是像以前那样按摩就能缓解吗？”

    季琮眼神一痛。这按摩手法是他最初瘫痪时，她央求医生教给她的。本来季琮不愿她做这些，可她几乎天天捧着他的没有知觉的脚按摩着，久而久之，熟练至极。

    疏桐才发现，他的右脚已经变形了。足尖下垂，脚腕松垮。她心里酸楚至极。

    “好点了吗？”

    “嗯。”

    季琮垂目看着帮他按摩的女孩。他的腿无知无觉，如果不是看着，感觉不到她的指温，感觉不到她的力道，在她的纤纤玉手中如同死物。

    “桐桐，小王在外面，叫他进来。”

    “好”，疏桐小跑着把门外的小王阿因叫了进来。

    “桐桐，抱歉，我实在支撑不住了，需要回去休息。今天已经晚了，让阿因给你安排住处，明天一早小王送你去机场。”

    他脸色很苍白。疏桐不敢多说什么。

    小王推着他离开了，疏桐正要跟上又被季琮制止。

    “疏桐，你别过去。”阿因拉住她:“我给你安排一间房间，在隔壁栋。”

    疏桐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说话，顾自问:“阿因，他怎么了？他身体已经这样差了吗？”

    阿因点点头。

    “承礼因为火灾失去了一半的肢体，身体彻底垮了。他现在隔三差五会发病，每天精力都不好，大部分时间躺着，坐不了太久。”

    “我可以去陪陪他吗？”

    阿因沉默，而后说:“我想他最不愿你看到他如今的不堪。”

    疏桐眼神里的痛凝滞着。

    阿因给她倒了热茶，让她吃了点东西，继续说。“他现在呀，精力允许就写写毛笔字，写点散文，或者在露台上听雨看云。他觉得很自在，我也觉得蛮好。我和小王前年结婚了，承礼给我们了这个疗养院，”因为小王在这方面很专业，所以现在小王是这里的老板。承礼指导他，从今年年初已经开始盈利了，账面上也宽裕了很多。承礼的日常起居是我们俩个亲自照顾，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他，所以我们这一栋房子和后面疗养院是隔开的，私密性很好。”

    阿因说了很多。疏桐听着阿因说着这些事，感到又温暖又陌生。温暖的事，小王和阿因像亲人一般照顾着季琮，陌生的是，季琮如今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她拒绝了阿因给她安排的房间，执意要睡在二楼，季琮居室门外的长沙发上。

    阿因拗不过她，也可怜她这么远找来只是想和季琮近一些，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了被子给她。

    晚上的时候，疏桐躺在季琮门卫，钻进被子。沙发到底不舒服，可疏桐却无所谓。她觉得离季琮很近，就很安心。她以为季琮睡了，不知道她在门外，却不料屋里穿出季琮喊她的声音。

    “桐桐。进来吧。”

    疏桐推门进去。季琮左侧卧，身后放着三角枕，右腿下也是特制的软枕，让他瘫痪的身体保持侧卧。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我听到声音。太了解你，猜到了。”

    疏桐讪讪一笑。

    季琮看她的样子，伸出右手:“来。”

    疏桐坐在床边椅子上。握住他的手。

    “桐桐，如果我还像几年前的情况，我还能多陪你坐坐。到现在，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如果我勉强支撑，那么我会在你面前发病，或者直接晕过去。”

    “承礼……”疏桐犹豫问“跟我回去好不好？”，她知道季琮会拒绝她。她也了解她。可她还是问了出来。

    “回不去了，桐桐。”季琮轻轻抚摸着她手腕处的伤痕，那是那场大火留下的。比起季琮受的伤，不值一提，可是季琮还是仔细摩挲着。“我现在每天昏昏沉沉，几乎都在这张床上度过。你看。”

    季琮掀开自己的被子，肚子上有一个可怕的造瘘口，挂着粪袋，里面已经有一些大便。

    季琮眼神平静，淡淡说:“看到了吗？我已经不能正常排泄，只能这样活着。我现在这样侧躺着，是靠别帮我把身体摆成这样的，我自己翻身都无能为力。但是桐桐，这都没什么。我早已与一切和解，没有人和事打扰我，安安静静，看云看山，心情也舒服。”

    “承礼，回去吧，我陪你可以吗？就让我陪着你吧。你还……爱我……对吗？”

    疏桐一开口，又落泪。

    “桐桐，我爱你，此刻仍旧爱你。这份爱意不曾改变，它一直都在。只是，我是爱你的，但我也爱自己的自尊心，我也爱自在。我如今所剩尊严并不多。我恳求你，给我留些仅剩的尊严好吗？我不想你每天看到我身上的大便袋子，看到我动不动吐在身上的呕吐物，看到我残缺瘫软的身体。所以桐桐，明早就回去，乖。”

    他的声音一如从前。温润中带着宠爱的语气。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是那样惊人心痛。

    疏桐趴在床上，泪水早已浸湿她的袖子，她不想抬头，闷闷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