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我找到他了，也见过他。”

    疏桐约季江吃饭，告诉他她已经见过季琮了。季江很是激动，他也很想念小叔叔，也需要他的指导。

    “他在哪里？”

    “望山的一个疗养院。和小王阿因一起。”

    疏桐告诉他季琮的情况，痛惜从季江眼中涌出。

    “阿江，他不愿回来，也不愿我们去看他。”

    “桐桐，如果可以，帮我问问小叔叔，如果他愿意，我就去看他。”

    “好。”

    “你们……还……？”

    疏桐知道季江要问什么。

    “我不知道。他不愿回来，以他如今的情况，我不想勉强他。”

    那日疏桐和季江聊了很久。她和季江之间的感情，早已升华为更坚固的友情和亲情。季江现在很忙，有个和季氏合作的项目本来要和他谈，他一直出差，找不到时机。借着吃饭，疏桐大致说了项目计划，季江说全力支持，两个人又成了生意伙伴。季江笑说。哪一种关系，都好过做夫妻。疏桐大笑，笑骂前夫绝情，转头就否认了过往。

    疏桐喝了酒，晚上回去后，看到杳蔼阁更新。写了练习瘦金体的心得。写了新添的花草。写了童年回忆。却没有只字片语关于她。

    疏桐以为她去过之后，季琮好歹会在文字中提到一些什么。结果没有。或许是因为醉了，她打开页面，敲几行行字。

    “你不回来，是因为不够爱我了吧？太久了，所以不够爱了，对吧？我让你爱累了，所以你放手了，对吧？”

    发完这句话，疏桐就睡了。因为夜深，酒精作祟，她睡得很沉。梦里，季琮穿着长风衣，大步走在书店那条路上，他进了店里，坐在床边喝咖啡看书，长腿交叠，英俊典雅。

    闹钟让她醒来时，秘书已经提醒她今天有经营分析会。她火速起床，洗漱，拎着包去工作，昨晚酒后做了什么，都抛在脑后。直到一整天工作忙完，她独自坐在诺达的办公室里，给自己泡了一壶热茶。

    她打开杳蔼阁，有一篇更新。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那是一封信:

    嘿，小女孩，夜已深沉，你应该早已休息了，望你好梦。而我尚醒，今日几番折腾，现在打字都慢了很多。但是没关系，窗外明月照着山谷，我的房间里，也有一盏小灯，颇有秉烛夜读的感觉。当然，并不是夜读，而是我想以文字的方式和你说点什么。

    于我来说，人生过半，经历不少。少年时我仗着有几分天赋，轻狂高傲，一心攻城略地，要建立自己的王国。当时意气盛，宝马香车，一日看尽长安花，站在塔尖睥睨一切。后来坠落，健康被毁，度过了一段痛苦挣扎的时光才真的沉淀下来。身有顽疾，身负责任，心有矛盾。我始终需要和自己的疾病对抗，要为家族负责，明知真相还要在表面和平下与兄长对峙，终日权衡利弊，算尽人事，而后独自面对世事的寒冷冰凉。

    而后，你出现了。你当时像个洋娃娃，可爱精致。你说你不知道要做什么，除了追求物质，你几乎没有什么想法。我当时觉得你幼稚又坦诚，的确很可爱。后来你哭着表白，说真的，我很吃惊你会有这样强势的一面。当然，我承认，那时候，我不是没有因为要争取利益的关系而动摇过。但我知道我不能，你愈是单纯，我便愈是不能利用你。但我的防线却被你一点点击溃，我一个人太久，一个人面对身体的痛苦和生活的孤独。但你强行冲进我的世界级，在我发病时的安慰和陪伴，工作时初现的锋芒，都让我不可抑制的滑向你。你是上天给我的礼物，让我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有了嘴甜的糖，所以纵然后来失去行走自由，有你的陪伴，也不觉得太苦。是的小家伙，我爱你，很爱你。

    后来经历阴谋暗算、生离死别、经历遗忘疾苦。我为了保住你父兄心血而努力，也为了季家而苦苦坚持。我身体残破，我早已不是那个曾经那个飞扬站在塔尖的人。我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力完成这些事。你忘记了我，我的确神伤，可后来真的释然了。我唯一所愿，就是你平安健康，其余都不重要。每次想到那场大火，都会后怕，我很庆幸自己这无用的身体，还尚能在大火中护住你。

    我累了。小女孩。我早已不再年轻。经历种种，我只想安静。人生并非只有情爱拉扯，也有很多别的珍贵的东西。如今我的生活起居皆依赖他人，你看到了，我甚至连自己排泄的能力都没有了，身上挂着粪袋和尿袋。我发病时失禁、呕吐、残躯抽搐，口水横流，过后便是长时间的头晕昏沉。但，我已经习惯了，这就是我的日常。选择住在这里，也并非逃避，你也不用理解为自暴自弃，相反的，这是我对生命的尊重，是对生活美好的追寻。远离纷扰，或许会有想念，会有遗憾，但于我来说，我静看山林，安静书写，是我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方式，是我给自己的释放。

    我爱你。直至此刻，这爱意从未有过半分减少。但我爱你，亦爱自己，我不知自己还能这样活多久，只希望余下生命，与自己为友，自在安宁。

    爱情只是生命中的组成而非全部。人所追求的总有更高远的事，存在的价值，或者生命的本真。我无力也无法陪伴你，但我可以成为你高飞途中歇脚的港湾，只要我活着，我都是你可以信赖的避风港。抱歉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我绝不可能让你陪伴这样的我，这是我最后仅有的尊严。请你理解我，尊重一个重残之人对于生活的选择。

    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我已经坐不稳了，也渐渐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了，无力写下更多。我的女孩，世事苍茫，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疏桐看完这封长信。在办公室窗前站了很久。窗外霓虹明灭，车来车往。

    疏桐并没有哭，她伫立良久，想了许多。末了她打电话给阿因，想问季琮睡了吗。

    “疏桐，他昨晚不知怎么回事，没有休息好。今天低烧，说话都没力气，一直昏沉睡着。”

    “他吃东西了吗？他这个人一难受起来，都不想吃饭。从前就是。”

    “是啊。这几天我们给他熬了参粥，他也只吃了几口而已。”

    “他身上那个造瘘口……就没有很好的办法吗？”

    “承礼身体恶化的很严重，治疗烧伤开始他就根本无法排便，失去了机能。只能造瘘。他很介意，但也无奈。他经常问我们他身上会不会有大便的味道。其实，是有的，有时无可避免会有，但有时是他的幻觉。那个袋子我们很注意更换，承礼至今都介意，说低头看到肚子上的粪袋，他觉得恶心至极，他会干呕。”

    “阿因，他昨晚半夜写了长信给我。说不愿回来。”

    “疏桐，他最不愿你看到他的不堪。这是他最后的尊严。我知道于你来说不易，但我每天和承礼相处，非常理解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生活。”

    “阿因，疗养院还有规划地块的图纸可以给我一份吗。我想做康养项目，专门做品质养老和疗养院。你那边，我也想引入医疗团队。尤其是季琮，我想有个医生常驻那里。”

    “那当然好！我和小王说说。疏桐你这个想法太好了！”

    “他不回来也好，我不会勉强他。但是他的医疗和生活条件一定要好，我才安心。”

    疏桐和找季江商量的项目就是“春风康养”。她想在全国做几个高端康养机构。当然，也要把小王那里做个优化。如今的疏桐，理智敏锐，她读完季琮的信，知道他心意已决，既然如此，她决定必须给他更好的医疗生活条件。

    已经要春节了。抓紧时间规划的话，明天夏天应该可以落地。

    春节了。是啊，是团圆的节日。如今她也没有亲人了，所以这个春节，她要去望山。只要他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他自在高兴，也好。只要他在这世界上，她想找他，回身他就在那里，也是一种幸福。

    她不想凄凄艾艾，也不想季琮心里为她的不快而感到沉重。几天后她给季琮发消息。

    ——季承礼，你半夜文思如泉涌？发什么疯？熬夜把身体累病了，难受的是你自己。

    半晌季琮恢复。

    ——大小姐，我还病着，不要训我。

    疏桐扑哧一笑。

    是啊，别无他求，这样已经很好。

    ——快要春节了。你要在除夕前好起来。我没有亲人过年了。你的杳蔼阁能收留我吗？

    ——好。

    他就回了一个字。疏桐大小姐脾气又上来。

    ——好？就说一个字？你就那么不情愿？你信不信我把你那破阁楼拆了？

    季琮看到信息，无奈失笑。什么春风掌舵人，到头来也还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罢了。这是他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下床，他坐在轮椅上头晕眼花，身体一点力气的都没有，全靠束带绑在轮椅上。手机架在支架上，右手在发抖，打字很慢，可他摇摇头，还是笑着慢慢输入。

    ——情愿。勿拆。恭候。

    他是真的头晕看不清屏幕。所以言简意赅。

    季琮笑笑，看看日历，还有两周就是春节了。又是一年。又是一春。时光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