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

    基因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

    同样也很残酷。

    “傻小子,我平时都是怎么教导你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你只需要记住,选我所爱,爱我所选,明白了吗?”

    就是姑姑去世那一年,宋千仰才真正懂得,原来他并不是真正的宋家人。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走了,这个人教会他如何去爱,却没有教过他如何面对失去与离别。

    在同年的严冬时节,他的妹妹出生了。

    他牵着五岁弟弟的手,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迎接了妹妹的降生。最开心的人就是爷爷了。

    爷爷为妹妹取了名字:“宋笙烟。”

    从此,这个名字在岁月温吞的发酵中,在漫漫时光里无数个或灿烂的瞬间,或寂寞的长夜,逐渐成为他心头泯灭不去的烙印。

    “杨博士,有贵客到访。”

    一名身穿西服套装的女助理,说着流利的外文,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宋千仰将手中尚在滴水的雨伞放入篮筐中,助理侧过身,示意他进门。

    时至今日,已然33岁的宋千仰才大概懂得,爷爷为何会为她取名宋笙烟。笙字,是奶奶的名字,那个荣获过最高荣誉勋章的女子,在爷爷眼中,代表着这世间最美好最纯粹的祝愿。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深度。”

    在云崧的墓碑前,爷爷曾这样说过。

    那是第一次,在她的墓碑前,他忍住了没有再哭。

    从那以后,再没哭过。

    就像云崧,在他眼中代表着热烈而自由的灵魂。深受云崧的影响,他偏爱这样的灵魂。

    当这样一个灵魂降生的时候,他在。

    那之后无数个第一次,他全部都在。当他蓦然回首的时候,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随着朝夕相处,只能任由自己越陷越深。可宋千仰这个名字,也饱含了爷爷的祝愿,却如一把枷锁,困住他止步不前,也无法向前。

    他的心就像一块寸草不生的地皮。

    名为爱的种子撒落,无数次尝试破土而出,在地皮上钻了一个又一个洞,却什么也没能开出,徒留千疮百孔。

    她曾牵着他的手,说:

    “我偏要长命百岁,我要活得比这世上最古老的一棵树,都要久!”

    “对不起,那我可能没法陪你。”

    “没关系,我会亲手把你葬在风景如画,四季如春的地方。每一年,我会带上我亲手种的鲜花去为你扫墓!”

    “那是我的荣幸。”

    那一年,他28岁,她18岁。

    办公室里空气不大流通,百叶窗的光影洒落在一片挂满了奖章的墙上。一张漫漶不堪的大合照挂在其中,不太显眼。

    办公桌前的男人胡子拉碴,穿着一件棉麻质地的长衫,扣子也系得很随意。“啪”得一声,打火机的盖子弹开,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围绕着跳跃的火光打了个转。

    名叫杨奉的男人颓丧而懒散地点燃一根烟,随即抽出一根,用食指与中指夹着递了上来。

    宋千仰坐下,摆了摆手。

    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宋千仰,与这个混乱而阴沉的场合显得格格不入。他每一根发丝都散发着一丝不苟,相反,杨奉则是每一根发丝,每一根胡碴都显得不修边幅。

    “昔日的海洋生物学家,如今却窝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无人问津,不可惜吗?”

    “宋先生,如今海里危机四伏,你这是叫我上前线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祁教授那样的魄力,明知脚下是深渊,却还奋不顾身地往里跳。”

    杨奉吐出一口烟,问道:“您今年33岁?”宋千仰点了下头,杨奉紧接着问:

    “婚否?”

    “不婚。”

    宋千仰平淡得像回答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了。

    “堂堂时雅集团的现任总裁,宋大将军的长孙,竟然不婚?宋将军不催你吗?”

    “我爷爷已经退役很久了,他也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古板,他一直都尊重我的意愿。”

    “宋董呢?也不催?”

    宋时彦?根本不关心吧。

    “杨博士,我这趟来,主要是想邀请您回国加入时雅,继续海洋辐射相关的研究。”宋千仰坦白了来意,杨奉似是早有预料,神秘地笑了笑,“我要是拒绝呢,毕竟你这张脸,总会勾起我不好的回忆。”

    宋千仰眉头轻拧,这时,有人敲门。

    “咚咚咚。”

    助理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气氛有一瞬静默,忽闻“扑通”一声闷响,助理一个踉跄猛地跪在了地上,一声痛呼,两杯热茶准确无误泼在了闻声转过座椅的宋千仰身上。

    “哗啦。”茶杯摔在地上破碎。

    “杨博士,说多少次了,烟头别乱扔好不好?宋……宋先生!?”

    宋千仰低头望着自己湿了大片的外套与裤子,暗自一叹,起身走上前去,拽着助理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不要紧。”

    助理捂住嘴巴差点就要泪洒当场,杨奉却哈哈大笑,“想不到,宋先生还有这样温柔体贴的一面?您看,我这小助理怎么样?大学刚毕业,还在实习期,能干得很,不如您把她带回去吧?”

    宋千仰面色一沉,投去一抹冷厉的目光。

    “告辞了。”

    宋千仰抛出的这个橄榄枝,被杨奉踩在地上不说,还吐了口痰。

    “宋先生。”

    杨奉懒洋洋地叫住了他,“我正准备回国参加一场研讨会,专机明早出发,不如宋先生同行?也许,路上我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那最好不过。”

    **

    “宋先生——”

    宋千仰撑伞走出研究院,助理倒着小碎步追了上来,“外面降温了,您真的不换身衣服吗,我可以去附近的商场买身衣服赔给您,要不我实在过意不去!实在不好意思!”

    在苍白阴郁的天色下,身高一米九的宋千仰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杵在路边,淅淅沥沥的雨丝在他周身弥漫成一圈薄雾。

    “不必了。”

    他正准备去附近商场逛逛,买些礼物回去。

    “那,这个礼物还请您收下,听闻宋先生有个感情很好的妹妹,这个礼物,希望您妹妹喜欢!”助理递上来一个包装精巧的购物袋,宋千仰垂眸片刻,道:“我妹不一定喜欢,也许我弟会喜欢。多谢了。”

    “不客气,您慢走!”

    宋千仰收下了礼物让助理感动不已,差点忘了,宋先生还有一个感情深厚的弟弟!

    黑色商务车绝尘而去,几个实习生一窝蜂围了上来,忍不住八卦。

    “你们不觉得,他很眼熟吗?”

    “眼熟?”

    “杨博士办公室有张合照,站在C位的是曾经名震一时的海洋生物学家祁教授,不觉得,宋先生长得很像祁教授吗?”

    “你这么一说……”

    合照虽已模糊不堪,站在最中央的男人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像一抹和煦的阳光穿透了旧日岁月。

    “而且,杨博士还是祁教授曾经的学生……”

    “这是什么缘分……”

    **

    公寓坐落在商圈,围栏旁高大的梧桐树将喧嚣尽数隔绝在外。宋袖抒刚走到大门口,迎面竟撞见陆予析提着两个购物袋脚踩人字拖走来。这瘟神,是上天专门派来给她添堵的吗?

    “宋小姐,这么巧啊。”

    “陆予希,我真的要报警了。”

    “报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陆予析示意坐下聊,两人便坐到了不远处的长椅上。他从购物袋里掏出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递给宋袖抒,“来消消火,不对我忘了。”

    宋袖抒确实口干舌燥的,便将矿泉水接了过来,仔细检查了一番。

    “你不会怀疑我下药或投毒吧?”

    “人不可貌相,尤其长得人模狗样的,更不能轻信。”陆予析撇了撇嘴,一把将矿泉水夺过在手中泄愤似的挤了几下,“没有针眼,看到了吧?”

    宋袖抒拧开了瓶盖,听声音的确也是刚刚拧开的没有错,这才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真看不出来,你还挺谨慎。”陆予析拉开橘子汽水的拉环,“噗呲”一声气泡绵密作响。

    “说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还用说吗,这是附近离公司最近的一个公寓,当然是为了通勤方便。”

    “一个月上万的房租,你怎么负担得起?”

    “宋小姐,您是瞧不起网红吗?那我也要问问了,您一个小助理,又是怎么负担得起的?”

    “我家里有矿,不行吗?”

    “我就知道,宋小姐不是一般人!”陆予析举起汽水要过来干杯,宋袖抒一脸嫌恶躲远,“少跟我套近乎,不好好解释,我马上就报警。”

    “那你报吧。”

    陆予析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到时候我就跟警察说,你是我的私生饭,是你死追着我不放。”

    宋袖抒:“……”

    差点忘了,这货是出了名的厚颜无耻。

    “别闹行吗?您这张脸确实挺帅的,但美貌,是最空洞且脆弱的东西了。”

    尤其是,一个人空有美貌时,简直是灾难。

    “那你说,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宋袖抒举起肩头一条荧光绿色的麻花辫,“还用我废话吗?”

    “想必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厚颜无耻又小肚鸡肠的人。那你想知道吗,在我眼里,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宋袖抒连忙起身拍了拍屁股,“不想,不好奇,也不在乎。”

    宋袖抒向来认为,当一连串巧合接连出现时,背后一定早有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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