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

    昆芝。

    肖廷松的母亲,也是肖廷松的梦魇。

    她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千娇百媚,身姿曼妙,如果只是远远望上一眼,那么她可以俘获所有人的欢心,但这个女人,肖廷松一点也不愿再次想起,因为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让肖廷松如困噩梦。

    昆芝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肖廷松至今都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因为她一直很执着于完美,不论是她的儿子还是她自己,她都无比渴望完美。

    肖廷松自会记事以来,在他记忆中的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还不够完美”。

    昆芝对肖廷松最满意的一点应该是那张酷似肖鹏程的脸,有时候昆芝甚至还会对着肖廷松喊肖鹏程的名字。

    肖廷松因为被昆芝强迫上了数不胜数的兴趣班与补习班,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引发昆芝发疯的最大原因是肖鹏程的日益不着家。

    肖廷松不过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却被各种各样的课压到喘不过气,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昆芝还是一如往常地驳回了他的将近完美。

    这段期间的昆芝虽然病态,但是她至少还是会对肖廷松笑,但是自昆芝知道,肖鹏程在外面有了新欢后,她愈发癫狂了。

    让肖廷松记忆犹新的是,她会突然之间掐住熟睡中的肖廷松的脖子,死死地盯着他恐惧害怕的眼睛,然后露出狰狞的笑容,但又很快地变成扭曲的哭脸,最后眼睛似哭嘴巴似笑地对肖廷松说:“你怎么还不够完美?因为你的不完美,我的丈夫要离开我了。”

    自此,肖廷松再也不敢跟昆芝睡了,他偷偷地给住在乡下别墅的奶奶哭诉昆芝的疯状,奶奶心疼肖廷松,就来到这里,陪肖廷松,并警告昆芝别再这样了。

    有奶奶在的日子,昆芝是消停了一些,但是不影响她给肖廷松报兴趣班和补习班,当肖廷松想着有奶奶撑腰,不服从她的控制时,她就恐吓肖廷松说:“你要再这样,你爸爸就会抛弃我们,你就再也见不了奶奶,再也玩不了玩具,再也住不了别墅,只能在街边乞讨,被你的同学嘲笑。”

    小小的肖廷松心智都还发育不完全,完全被昆芝的话吓住了,就没再不听话。

    后来肖鹏程的婚外情人万莉生下了肖廷梧,肖鹏程也把他们母子二人带到了家里住,昆芝虽然看似心胸宽广地接受了,但是只有肖廷松知道,她在心中已经咒骂了这对母子无数遍。

    昆芝在丈夫面前是个贤良淑德的妻子,在朋友面前是美丽优雅的太太……只有在儿子面前,她才是那个恶毒病态的母亲。

    肖廷松在如此稚嫩的年纪,就看到了一个人可以做到这么虚伪。

    昆芝被众人看见真面目的是肖廷松八岁那年,夜深人静,她偷偷摸摸地进到肖鹏程和万莉的房间,将她恶魔的双手伸向不过三岁的孩子,如掐肖廷松一样,她掐住了肖廷梧。

    肖廷梧哭了起来,肖鹏程和万莉立马醒了,肖鹏程一把推开昆芝,厉声呵斥:“你在做什么?”

    昆芝笑了起来,肖鹏程和万莉觉得可怕,接着昆芝跑出了房间,肖鹏程追上去。

    昆芝进到肖廷松的房间,把肖廷松和奶奶吓了一跳,昆芝的动静将家里面的所有人都弄醒了,然后昆芝走到阳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很精神质地说了一句话:“是你不够完美的错。”

    肖廷松对上了她的目光,在那一刻,肖廷松好似在她眼中看见了黑不见底的混沌,它像藤蔓一样疯长蔓延,不过三秒时间,肖廷松就被捆住,动弹不得,浑身发冷,接着昆芝往后一倒,从三楼掉了下去,当场死亡。

    整个肖家因昆芝陷入恐慌,奶奶受惊过度晕了过去,而肖廷松才是真正地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肖廷松看着奶奶被送去医院,弟弟也被送去医院,半个家的人都走了,他们谁都关心了,就是没有人关心一下他。

    肖廷松一时觉得昆芝不该死,因为昆芝哪怕只是虚伪地关心一下他,也可以让他知道,他还有人注意;但是他又觉得昆芝罪该万死,因为她,他的父亲和小妈都会将对她的憎恨与厌恶转移到他的身上。

    肖廷松下了床,站在昆芝从阳台往下看,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母亲,只是这么一眼,此后他就开始恐高。

    他顿时有一股冲动,就是跳下去,但是很快他就制止住了自己的想法。

    “真丑。”

    说完,他就平静地换了一身衣服,然后自己徒步走去医院。

    肖廷松一点也不喜欢医院。

    他出生那天,他的父亲喝了个烂醉,原本定好名字叫“听松”的,却成了“廷松”。

    后面昆芝想让肖廷松去改名的,但是肖鹏程一口回绝了,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肖廷松也是从这开始知道,他的父亲,好像不太喜欢自己。

    到了医院,肖廷松一楼一楼、一层一层地找,在寻找的期间,他一次不经意间地回头,他看见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女孩,她一身白裙,血迹斑斑,看向他的眼睛不断涌出泪水,楚楚可怜,孤立无援,肖廷松并不知道她就是未来让他心心念念的毕泠泠。

    肖廷松走过去,在毕泠泠面前蹲下,然后帮她抹去眼泪,挤出一抹温柔的笑容,轻声说:“没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没事的。”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女孩和自己同病相怜,关心她,就当作关心那个无人注意的自己。

    肖廷松摸了一下毕泠泠的头,然后起身离开了。

    初次相遇,肖廷松并不知道自己温暖了毕泠泠,毕泠泠也忘记了肖廷松的温暖,他们甚至没有记住彼此的模样,但却可以在未来的任意时空,只为对方心动。

    后面肖廷松找到了肖鹏程他们,但是没有人在意,肖廷松混在人群中,与众人一样等待。

    奶奶没事了,但是落下了病根,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

    某一天,肖廷松来到奶奶的病房,意外之喜是毕泠泠在这里和奶奶聊天,他手上拿着一朵玫瑰。

    奶奶说她喜欢玫瑰,就让肖廷松每次来的时候,给她带一朵玫瑰。

    奶奶笑着对他说:“你把这朵玫瑰送给她吧,顺便你们两个认识一下。”

    肖廷松将玫瑰送给了毕泠泠,说:“你好,我是肖廷松。”

    毕泠泠收下了玫瑰,笑着说:“你好,我叫毕泠泠。”

    那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呢?他们都没有印象了,因为有彼此存在的日子,胜过一切。

    自此,肖廷松去医院会带两朵玫瑰,一朵给奶奶,一朵给毕泠泠。

    有时候,肖廷松会在医院睡觉,但没有一次是可以睡得安稳的,因为梦里总是有昆芝。

    醒来后,肖廷松会来到走廊,在椅子上坐着,一直坐到天亮。

    在某次失眠,他如往常一样坐在走廊椅子上发呆,沉默地接受着噩梦给他带来的痛苦时,毕泠泠降临到了他的身边。

    毕泠泠坐到他的身边,清澈的眼睛在黑暗里仿佛闪闪发光,“睡不着?”

    肖廷松迟钝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毕泠泠笑了笑,“我们可以做伴了。”

    肖廷松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怎么来找我了?”

    “每次睡不着时,我都想来找你,但是一直都没找,这次打算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被我遇到了。”毕泠泠笑着说。

    肖廷松看着她的笑容,他一时感到敬佩。

    他听说了毕泠泠家里面的事,跟他家差不多,但是他至少还有奶奶,而毕泠泠一无所有。

    他不知,毕泠泠哪里来的勇气去笑。

    他们聊了许多,对彼此的认识更加深刻。

    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小名。

    她叫七七,他叫阿弦。

    以后失眠的夜晚,除了无边的黑暗外,他们还有彼此做伴。

    肖廷松的生日是在医院过的,他和毕泠泠一起过的,因为只有毕泠泠记得。

    那时,毕泠泠买了一个小蛋糕,点着蜡烛后,毕泠泠对肖廷松说:“今晚我就是给你过生日的许愿精灵,别的小朋友只可以许一个愿望,而你可以许三个愿望哦,我帮你数着。”

    虽然肖廷松觉得幼稚,但还是许了。

    毕泠泠:“第一个愿望。”

    希望我噩梦不再。

    肖廷松睁开眼睛,对上了毕泠泠发光的双眼,别人眼中的期望只会令他窒息,而她眼中的期望却让他神往。

    毕泠泠:“第二个愿望。”

    希望你家庭幸福。

    肖廷松再次睁开眼睛,毕泠泠说:“第三个愿望。”

    肖廷松吹掉蜡烛,说:“第三个愿望欠着吧。”

    最后这个小蛋糕,一人吃了一半,虽然寒酸,但却是肖廷松过的最令他难忘的生日。

    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还是分离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彼此住在哪里,但是他们却坚信人生何处不相逢。

    再次遇见是在初一,那时两位都不是一个班的,远远地望向对方一眼,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

    但同时也有恐惧,害怕对方忘记了自己。

    年少的心悦,起源于在意与胆怯。

    因为渴望,所以害怕。

    他们会在意自己的外表,在意自己的品格,在意自己的名声……在意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中是不是闪闪发光的样子。

    肖廷松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好好地跟对方打个招呼,以至于迟钝的他都以为,对方已经忘记自己了。

    如果他不勇敢,上天不会让他得偿所愿的。

    期末结束后,校门口人来人往,人山人海,肖廷松穿过茫茫人海看见了毕泠泠,他一点点地靠近毕泠泠,但是毕泠泠与他渐行渐远,他喊道:“毕泠泠!”

    毕泠泠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地回头看去,肖廷松不知为何止住追逐,此时,一辆车在两人之间驶过。

    待车走后,肖廷松看见毕泠泠抱着一罐千纸鹤,眼里逐渐黯淡,脸上淡然一笑,随即失望转头,她正踏出第一步,肖廷松又喊她:“七七!”

    这次,毕泠泠没有再回头看他了,因为在此时此刻,毕泠泠于他眼前,被车撞倒在地,玻璃罐破碎,千纸鹤满地。

    肖廷松时隔多年,再次体会到了,那一晚的恐慌与痛苦。

    肖廷松看着血泊中的毕泠泠,好像看见了昆芝,昆芝满身是血,被摔到扭曲变形的脸挂着诡异的笑容,她站了起来,朝着他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你的错,都是你的错,你应该跟我一起,下、地、狱。”

    肖廷松在尖叫声中离开了现场,他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越来越快,好像他再慢点,后面的昆芝就要抓住他,把他拖进十八层地狱折磨。

    他跑回家里,跑回房间,从床头柜里拿出安眠药,全部倒进嘴里,他躺在床上,感到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他没有听见屋外佣人的敲门声,而是痛苦地跌进那仿佛不复苏醒的梦境。

    因为肖廷松吃的量不多,所以身体方面没有什么事,但还是被肖鹏程臭骂了一顿,说他和他妈一样晦气,死都要死在家里。

    肖廷松并不在意他们的所做所说,他只觉得疲惫不堪,很想一死了事。

    但是,奶奶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毕泠泠没有死。

    坏消息是她失忆了,只忘记了肖廷松。

    虽然可惜,但好在她还活着。

    肖廷松重新有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他没有去找毕泠泠,因为找了也无济于事,说不定毕泠泠就是有意忘记自己的。

    出院后,肖廷松继续没日没夜地读书,继续当那个人前光鲜亮丽的肖廷松。

    在这五年间,肖廷松一直都很鄙夷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跟昆芝越来越像,他变成了一个虚伪的人。

    他并不是众人口中的那样耀眼夺目,出类拔萃,他其实是一个脆弱的人,也是一个不堪的人。

    他如同龄人一样,有一个暗恋着的人,胆小鬼的他只敢在余光中看她,哪怕他们有着一段难忘的回忆。

    回忆是美好的,但是只有一个人记住的回忆是痛苦的。

    这就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了昨天。

    他在中考填志愿时,和毕泠泠填了同一个志愿,他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更加努力,而且他家有钱,他一定不会辜负大家对他的所有期望,他一定会为了毕泠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在高中时,他比从前更贪心了。

    他不想再看见毕泠泠淡漠的眼神,他想让毕泠泠记住他,哪怕她不喜欢自己。

    只有他一个人记住的回忆,让他难以接受,他不愿如此。

    所以他比从前更加拼命学习,成为了那个被许多人敬仰的肖学神。

    高二分科,他们又在一起了。

    走进教室,他环视一周,他来得刚刚好,整个班都满了,只剩下毕泠泠右边的空座位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书包上的红玫瑰娇艳欲滴,引人注目,喜悦在心中像是脱离牢笼的野兽横冲直撞。

    坐下后,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他微转头,与毕泠泠对上目光,微笑道:“你好,我是肖廷松。”

    “你好,我叫毕泠泠。”

    他们做了两年的同桌,或许他们两个没有一般的同桌亲密无间,但也是彼此在这个班级最亲近的人。

    百日誓师那天早晨,肖廷松犹如朝阳一样站在国旗下,整个学校的人都看着他,他从容不迫,他万众瞩目,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人群中的毕泠泠身上。

    毕泠泠一直垂着眼眸,因为她觉得今天的太阳有点太过耀眼,但是后面,她还是顶住刺眼的阳光抬起眼睛,在那一刻,她对上了肖廷松的目光。

    肖廷松看见了她眼中所散发的光芒,那不是太阳的光芒,那是独属于她的星光,是跨越时空的光芒。

    “希望各位心有羁绊的同学们,包括我,无论是理想还是情感,都可以在这个春夏后,得偿所愿。”

    这是稿子里没有的东西,有些人在这番话里解读出,肖廷松有个白月光。

    这一天,所有人对肖廷松的白月光产生欲望,想要知道,被肖廷松喜欢着的人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虽然对众人的猜测不理不睬,但是肖廷松觉得自己可以再贪心一点。

    下午的数学课,许多同学昏昏欲睡,肖廷松也第一次感到昏昏欲睡,可能是不用高考,他精神松懈了。

    他瞥见毕泠泠睡着了,就如往常一样,偷偷地看毕泠泠的睡颜。

    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生日,他没有许的第三个愿望,他在此时此刻,想要许这第三个愿望。

    希望你我,如愿以偿。

    刚许完这个愿望,毕泠泠睁开了眼睛,他们对视了一瞬,却让肖廷松感到难以言表的喜悦。

    他瞒着所有人,喜欢了毕泠泠十年。

    于他而言,喜欢毕泠泠,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连暗恋成真,似乎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但这个梦想,好像在她睁开眼睛后,正在走向实现。

    看似是毕泠泠的单向暗恋,实则是肖廷松的早有预谋。

    一开始听到毕泠泠说喜欢自己时,肖廷松是很开心的,但他在她的眼里看不见任何爱意与崇拜。

    他便知道,她在撒谎。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是否有人强迫她,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想让她真正喜欢上他。

    就当肖廷松看见毕泠泠眼里开始涌出对他怎么也藏不住的喜欢时,她却开始回避,想要远离他,他感到害怕。

    他害怕,这一切,会像五年前一样,悲剧重演。

    他开始意识到,他不能再被动了。

    十年,就像一场梦,因为她,他重拾了梦。

    拥有了欲望的他,收起了所有锋芒。

    无论他该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他都不会放弃了。

    是她先招惹他的。

    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想在你的青春里留下我的痕迹。

    在这场赌局中,我从开始,就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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