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门铃响了两遍,跛了脚的女仆还没能赶过去打开,看起来很是傲慢的老里德尔夫人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自己走上前,并对女仆吼叫道明天不用再过来了、这儿不收没用的仆人。

    大概整理好表情,她打开了门——

    “中午好,这位夫人。” 门口站着一个长得又漂亮又高挑的女孩,衣着光鲜、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佩戴的项链坠着小颗宝石,笑容是恰到好处的灿烂,显然受过良好的礼仪规训,“我路过您们的樱桃园,想请问现在还出售吗?”

    “你是?”

    “我姓德拉库尔,是来这里游玩的。”

    “……你想租售樱桃园。” 老里德尔夫人眯起眼,语气不明道,“看你这么年轻……你府上的父辈没跟着一起来?”

    “确有不便。” 女孩的神情细微变化为合乎礼仪的疏远,“如果您们已不打算寻求合作,那我先告辞了,感谢您的耐心。”

    “等等。” 老里德尔夫人缓和了态度,“先进屋详细谈吧。”

    屋内灯火通明,装潢风格或许不算新潮、但绝对的奢华,偌大的客厅摆着抛过光的家具,二楼设置饭厅,往上去三楼应该就是卧房……足够派头的宅邸。

    跛脚女仆急忙为客人备茶,老里德尔夫人大约是怕丢脸、自己夺过了茶杯,压着音量恶声恶气地支开了女仆。

    “玛丽,这位是?” 一个老先生走下楼,身后跟着眼看不超过四十岁的男人——他的脸,令人看得目不转睛的原因除了英俊之余,还源于相似性、过分高度的相似性。

    “托马斯,这是法国来的客人,德拉库尔小姐。” 玛丽·里德尔多了一丝明朗的浅笑,又对自己的儿子说:“她对租售樱桃园很感兴趣……汤米,你前段日子不是忧虑那片种植园吗,我想麻烦能够解决了。”

    “先等等吧,玛丽。” 托马斯·里德尔不满妻子幼稚浅陋的认知,绷着脸,勉强道:“请坐,这位小姐。”

    “谢谢。” 他们不由自主默默审视着她,而她优雅大方的举止赢得了他们短暂的信任,她开门见山地说:“我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以目前的市场价格来看,我最多出每亩五十磅①……”

    在场清晰听见这话、他们难以掩饰惊讶之情地瞪大眼,托马斯率先克制住失态的讶然、严肃道:

    “您是说真的吗?”

    “当然。” 她斯文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可以现在立即与您敲定合约。”

    像是害怕她反悔,他即刻使唤道:“……汤米,你去我书房拿一下合同。” 这年头被该死的战争影响,收成堪忧,无人耕种的农田、园区遗留不少,今日遇到一个愿意赔本出高额租金的人傻钱多大小姐,自然生怕跑掉这个贵客。

    随意翻几下合约,一挥笔潇洒地签下“Laura·M·Delacur②”,并留下一张相当于押金的支票。

    “不知道德拉库尔小姐家做的是什么生意。” 老汤姆·里德尔忽然开口问,分辨不了情绪的腔调让她想起了另一个汤姆。

    “汽油行业。”  她想都没有想地微笑道,“我外祖父是海军军官。”

    “我一眼就看得出小姐家境不凡。” 玛丽·里德尔喜气洋洋地插话道,“令尊一定也是杰出的大人物吧,有你这年纪轻轻就管理生意的女儿,他定是自豪又省心。”

    “哦,我希望是的。” 她笑意加深,“可惜我想他并不会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是一个私生女。”

    闻言,他们不可自持地抖了抖,仿佛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以及……坦诚。

    “不过没关系,我当自己没有父亲就好了。” 下一秒,她轻松自如地摆好话语的台阶,优哉游哉,“只是我很好奇,即便是不可外扬的‘丑闻’,可是血缘的关联真的会这样浅薄吗,我是说、为什么男人会忍心放任自己的小孩在外不管呢?”

    三人面面相觑,托马斯·里德尔正想主动转移话题,她却冷不防地把疑问抛给了低着头的老汤姆·里德尔:

    “您怎么看?里德尔先生?”

    眼前的小姑娘笑眯眯地注视着自己,他却觉得莫名的遍布寒意,颇为无措地回答道:

    “我没什么看法……”

    “也是,看您一表人才,肯定拥有完美的妻子和孩子,很难体会到我的人渣父亲的心境,对吧。” 她宽容地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漂亮牙齿。

    如同被戳到痛处的心虚及羞恼,冲动的玛丽·里德尔为自己的儿子辩护:“……汤米尚未成家……德拉库尔小姐,打听别人的私事可不体面。”

    “哦,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佯装诚恳地说:“毕竟我沿途而来,听到村民之中无意义的流言也很正常。”

    “噢上帝,那群嚼舌根的该死——”

    “玛丽!” 托马斯·里德尔厉声打断,顿时四周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压抑感进一步蔓延,托马斯平复下情绪,尽量平和地对她说:“那些流言蜚语是贪得无厌的小人们捏造的,汤米是个很顾及家族颜面的孩子。”

    “嗯,我想是的。” 她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支着额头,“按道理,虽然你们是乡绅而已,离蓝血出身差一大截。” 她将他们傲慢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但是里德尔先生,你当真不理解我父亲的想法吗,为什么我所查到的实情又并非如此——”

    话音刚落,距离茶桌不远的墙壁角落蓦地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头发男孩,有着一张几乎与老汤姆·里德尔一模一样的脸。

    这一刻,接二连三的打击全然击垮了这三个毫无防备的麻瓜:先是不知从哪儿凭空冒出来的人,再是这人长相与至亲的酷似,老里德尔夫妇吓坏了,老汤姆也浑身发抖、应激反应下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伊奈茨冷笑着说:“难得的贵客和免费的完美儿子,你今天走大运了,先生。”

    “你们、你们是什么东西!” 玛丽结结巴巴地怒吼,像恐惧得快心脏病发作,抖成了筛子,她用的词不是“人”、是“东西”。

    “动动脑,女人。” 伊奈茨翻了个白眼,她仍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佁然不动,留意到腿都软成烂泥的托马斯想偷偷拿抽屉的什么东西,她又轻飘飘道:“省省力气吧老东西,你们动不了我们一根手指头的。”

    “……所以,还意识不到怎么回事吗。” 自始至终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解除了幻身咒的汤姆悠悠走近,对他们惊吓得快尿裤子的反应十分失望,冷声道:“啧啧,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身份,原来,又是自以为高等、实际一无是处的东西。” 他回敬了玛丽的用词。

    “你……你想做什么?!” 老汤姆·里德尔恢复了点理智,企图竭力唤起点气势、却纯属徒劳:“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叫你们来找我们算账的?”

    “这么看来,你还记得她。” 汤姆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伊奈茨认为他早已怒火中烧、再谈下去很难保证他不做出危险的行为。

    “我死都不会忘记!就是她毁掉我和塞西莉亚、不然我们早就结婚了!” 老汤姆·里德尔愤愤地说,碍于害怕收敛了恨意,“她往水里掺了迷药……谁知道那是什么巫术?我只记得我一醒来,她就跟说她有了我们的孩子——她简直胡言乱语!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咽在喉咙,苍白的脸庞扭曲着。

    伊奈茨再也听不下去、高声反问道:“那难道现在你还以为她是胡言乱语?”

    不愿接受事实的老汤姆·里德尔死死低着头,一言不发。

    “别废话、你们给我滚出我的房子!” 玛丽·里德尔看儿子重提伤心事、完全失去理智地大喊,并无清醒认识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况。

    “你最好搞清楚你在跟谁说话。” 伊奈茨抽出自己的魔杖,她倒不会擅自用魔法,麻瓜吓一吓就会变老实。

    果不其然,玛丽·里德尔尖叫着,托马斯·里德尔见状、赶紧抱住妻子,拿出多年与人周旋的架势、势利眼的嘴脸便显现得淋漓尽致:

    “你们……你们无非是想要钱对不对?作为你的赔偿……算起来,你确实是汤米的血脉。”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汤姆,“里德尔家可从来不承认私生子,更何况那个女人出于来路不明、身份低下的家庭。我看你的穿戴都够得上档次,想必她是找到了新的依附,我们就不能当事情没发生过、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默认女人通过结婚实现阶级跨越和富足的生活来源,是旧时代的普遍观念,伊奈茨听着只觉刺耳,尤其、现实的真相是梅洛普·冈特主动放弃生存意愿。

    “呵……‘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还真说得出口啊。” 汤姆略带神经质的轻笑像一把失灵电锯运作前的启动声,他手中的魔杖是莫芬·冈特的、这代表他想用什么魔咒就用什么魔咒,她的心一沉、抢在他要举起魔杖时开口:

    “等等,我有一个办法。” 她顿了顿,平复了心情,决绝地说:“要他们从此过得比死还难受,就是比流浪汉还要低等、还要一无所有——对于这么势利眼的人而言,穷困潦倒是最痛苦的惩罚……这里大家都过得很穷苦,凭什么你们是有钱人?”

    堪比恶魔低语,趴地上的家伙们吓得抖成一团,绝望地嚎叫求救、甚至叫着不久前被赶走的跛脚女仆的名字。

    听完她的建议、汤姆沉思一瞬,黑漆漆的眼里闪灼莫名的兴奋:“……你说得对,伊奈茨。” 他又笑了一下,令人惊悚得后背冒冷汗的笑声。

    一时间如坠入冰窟窿,她因延迟的畏惧没来由地后退一步,她从未见过他现在这副毫不犹豫将心中的邪.恶付诸行动的样子——这副比起单纯的愤怒,更像是无力应对悲伤、于是转换为唯一学会了的宣泄方式,即狂怒的毁灭。

    在巫师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三个麻瓜,被他轻而易举地掌控:直接清除从出生到如今的几十年记忆,附加昏昏倒地与统统石化,使这三名罪人陷入昏迷。

    要将这栋乡村别墅藏着的全部财物取出,用魔法不算难事,不一会儿,大量金子、首饰、钞票和古董堆在院子、洒在路边,任由路过的村民随意捡取。

    而被亏欠十多年、最应当拿走这堆值钱玩意儿的汤姆,没有碰它们一分一毫。

    除此以外,临走前也处理好了每一丝存在暴露风险的细节与痕迹。

    忙活完直到要幻影移形回去,汤姆沉默了一路,其实她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他更需要先一个人静静,她想对此她是最为感同身受的人、基于一年前她面对劳拉的真实过去时的痛苦。

    即使事先已做好心理准备,当这不堪真正落入现实,仍然是痛彻心扉的感觉,因为事实残酷地戳破内心仅存的希望实在太疼了。

    他走在前头一声不响的背影甚是寂寥。

    似乎是一只空花瓶仅剩的一点水滴也被倒空,精神被透支得彻底,破碎的灵魂得不到支撑。

    成长总要直面许多沉重。只不过受命运诅咒的人承担得更多罢了。

    死寂可以像药片掉落热水、融化在可贵的温情里。

    因此进家门后,她还是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这些人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 她放缓脚步走向前,犹豫半晌、拉上他的手:“失去他们反倒是一种好运气。”

    看他没反应,她继续自顾自地道出自己身世的实情,同样是被生父抛弃、同样是抱有天真憧憬的母亲……一切不忍回忆的都被直言不讳,仿佛语言的倾吐是翻篇的一页了结、对从前道别的、如释重负般的手段。

    他稍微低着头、并没有看她,漂亮纤长的睫毛遮住他的眼睛,乌鸦羽毛般漆黑的鬈发乖顺地垂在眼前,脆弱得好像摆在橱窗的精致木偶,点燃一支烟就能将其烧成灰烬……这一刻,温热的疼痛感淹进她的心底,以致于她不禁拥抱了他——

    分不清颤抖的是他还是自己,也许并不重要,也许相拥着的体温正是梦境似的恍惚,她说:“……我们还有彼此呢。”

    他们是还有彼此。

    但真的只剩下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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