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伊奈茨猜测汤姆独创飞行术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三年级幻影移形的一次小失误,不得不说有时候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或许更甚于对自我的了解。

    不过其实正如她的玩笑话、她对学习这种飞行方式真的不感兴趣,只是碍于他的分享欲,假装配合而已,比利时的空旷山谷很适合做各种各样的魔法实验,短短几天学到最后,她开始感到无聊了,一来这难度比较高,二来与黑魔法沾点边,除非是她确实爱好的领域,否则实在没耐心再学下去,汤姆看出来她的心不在焉,自然沉着脸生气地问:

    “……你觉得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伊奈茨?”

    “唉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向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大言不惭地哄他道:“这的确是很高深的魔法,你也不能要求人人都像你这么有天赋。”

    对她拐着弯的赞语颇为受用的汤姆仍怀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气消下大半,冷哼道:“那是你不肯全心全意地认真学……我说过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努力后还做不成的事。”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只有在面对她时他的言语措辞才如此不加修饰的直接。

    “好吧,但我希望你别把我当成你的属下。比起你教我做事,我更喜欢我们无所事事待一起。” 一边放松闲适地感叹一边躺在绿油油的柔软草坪,伊奈茨看着被白色云朵划过痕迹的蓝色晴空。

    尽管汤姆并不赞成,他行动上还是坐下了草地,面露不悦地纠正:“我不会有‘无所事事’的一天。”

    已经进入思绪天马行空状态的伊奈茨自动忽略他这一句,开启另一话题:“……你知道吗、汤姆,麻瓜的星盘分析还真挺准的呢,瑞恩告诉我的、就根据我们俩人的生日,起码比以前占卜课准多了,她说你是月天蝎什么——”

    “伊奈茨,如果你想夸赞泥巴种那点东西,提前说一声好让我给自己施个耳疾咒。” 他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听个乐子都不行吗,你总缺乏幽默。” 她双手枕着后脑,轻飘飘地说。

    本来就不是真心的争吵、于是他也没再接话,让安然的静谧默默流淌,沉默无言在他们之间绝不会形成局促尴尬的气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恰到好处的舒适清静。

    “……对了,过两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忽然,她开口打破了缄默:“我想不到还能送你哪些不被嫌弃的东西。” 事实上她早就准备好了生日礼物,现在是纯粹逗他玩。

    “随便。” 他兴致索然地回答:“我就从没向你索要过什么。” 这话表面上看是没有问题,而实际的真相是他所谓的“不主动”意指直白与否,若说他从未暗地里操纵过她“自愿奉献或妥协些什么”、这是天大的谎言。

    “随便?那我不送了。”

    她嬉皮笑脸地故意道,一笑起来、这双好看的深褐色眼眸就变得更为明亮。

    ……这样的眼睛怎么能近视?汤姆心想。

    “回去吧。” 他站起了身,语气倒很平和,“魔药熬够了时间。”

    返回住所的路上特地用的飞行术而不是昔日的幻影移形,抵达后发现伊奈茨掌握得并不是不好、甚至可以说表现得不错,她果然只是犯了幼稚的毛病。

    大白天到家的情况在汤姆身上很少见,他大体是吸血鬼作息,和他的黑巫师朋友通宵达旦是常态,但愿是她的错觉、他的脸似乎越来越掩饰不了苍白与憔悴,她不禁开始怀念学生时期青涩的他了。

    上周起熬制药水的材料陆陆续续寄到,这世上恐怕真没有能难倒他的事,竟这么轻而易举地熬制成功,她到现在为止都没试过可以不看资料凭空熬完一种独创药剂呢,难道他真是全能之神的转世——这种不由自主流露的崇拜与惊叹对他很是受用,细想来属于颇为神奇的现象:既一副怡然自得享受生活而不随时黏着他的模样、实质又离不开他的陪伴,既爱好时不时激怒他、又常常坦诚地表达对他的喜欢,就像操纵风筝飞扬的丝线松弛有度,他却偏偏吃这一套、着实神奇。

    熬好的药水呈现通透的碧绿色,闻不出任何味道,装魔药的普通玻璃瓶剂量,汤姆抬了抬手示意她赶紧乖乖喝完。

    “你不给它取个名字吗?每种药剂都有名字,你看:‘复方汤剂’,‘福灵剂’,‘生骨灵’,‘活力药剂’,‘生死水’……” 她磨磨唧唧地拿起喝了一口,难喝得她直皱眉,费了好大劲儿才没呸出来。

    “够了够了,这些不单单是你懂,伊奈茨。” 他不耐烦地打断:“你别太无聊了。”

    “……你在里面下了什么?喝着比我的命还苦。” 她绝望地问。

    “快点喝。” 他边收拾台面边佯装凶巴巴地威胁道:“否则等我来亲手‘帮你’时可不会客气。”

    听罢,她捏着鼻子很有气魄地把药剂一饮而尽,表情难受地说:“你不会给我下毒了吧汤姆——”

    “闭眼躺好。” 他不容置喙地指了指沙发,“立刻。”

    原本她还想不甘示弱地回嘴,但是药效显然在发挥作用,整个脑袋、尤其眼睛都在发烫,她快速闭上眼躺下,热乎乎的感觉蒸腾着双眼,幸亏没有一点刺痛,而且老实说还怪惬意的,要躺着半小时她准能睡着。

    窗帘严密得透不出一丝光,黑暗之中整个房间流动着安然。

    “好了,睁眼。” 蓦地十分钟左右,汤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迷迷糊糊地小心睁开,她适应了会儿客厅的光线,视野慢慢地演变得清晰、比从前不知清楚多少倍的程度。

    “天啊!” 抓起一本书翻开,上面的小字都能看清了,她欣喜若狂道:“你太厉害了、要是这魔药拿去当专利卖钱,我们简直能成为百万富翁。”

    “……伊奈茨,别那么肤浅。”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他可不爱听,“你明知我不止这点雕虫小技。”

    “那倒是。” 她挑了些他喜欢的形容直奔主题:“毕竟你是能成为巫师界的‘王’的资质嘛……咳咳,‘最伟大的巫师’,能否赏脸跟我共进晚餐?”

    “你倒不如直说你是差一个帮着做晚饭的仆人。” 他生硬地说。比利时之旅夜不归宿的次数增加,时而他也好奇她怎么对付的晚饭,没猜错的话她估计是要么不吃要么去外面找她当地结识的女性朋友……她应该学学自己练就不食人间烟火的技能。

    “才不是。” 她如同电影里下一秒就会优雅跳舞烂漫唱歌的女主角,充满憧憬地提议:“我们可以找一家漂亮的餐馆。”

    “然后?”

    “然后在烛光底下畅快地聊天和品尝美味的餐点……大家都这样子生活呀。”

    “我们不是‘大家’。模仿俗人的行事风格没什么好的,伊奈茨,只能证明你跟他们一样庸俗平凡而已。” 汤姆认为自己的措辞有够温和,不知道她最近是受谁的影响愈发向往无聊的事情了。

    “可是,你不想和我待久一些吗?”

    “待多久我无所谓,我的要求是做有建设性意义的事。” 他大发慈悲似地解释并举例:“比如魔法研究。”

    顿时,她意识到他们其实的确不适合长时间待在一块儿。光论兴趣、消遣等方面就大相径庭,也就是魔法和家庭将他们俩人联系一起,不然按照她许久以前的猜想、假如他们是上学后才认识,压根没可能走到今天的关系。

    “行吧,你忙你的正经事。” 伊奈茨坐下身挨靠在软沙发边,好脾气地摆摆手:“我一天不能努力太久,必须得让灵魂休息一下。”

    听见她一贯懒洋洋的发言,汤姆也不做回应,他站在沙发的后面,冰冷的指尖碰过她的肩膀绕到衣领下的锁骨、那儿有一条精细的项链,他总是像确认她有没有好好戴着他送的东西般触摸她的脖子周围,收回手时会不经意碰到她的耳垂。

    “我明早才回来……” 他临走前留下了这简短的一句。

    莫名地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作为一名热爱结交朋友并通过与他人的友谊汲取能量的外向人格者,她无疑不愿意没日没夜呆家里,好在瑞恩·尼尔这位忠实的朋友没有嫌她烦、每次都热情招待她,她们走过了上城附近著名的博物馆,下城灯红酒绿的商业区,郊外的历史遗址,目睹宏大崇邈的庙宇仪式或细腻幽微的街巷风俗,形形色色的琳琅光景与人迹,生命本身的美好在见证多样化人生轨迹展露得淋漓尽致,雪花温柔而俏皮地纷纷落入空气、争相与凉丝丝的冷雾共舞,在这温度恰如其分的冬夜,她们聊到无数有趣的话题。

    对待这除瓦伦娜和柳克丽霞外她拥有的第三个精神亲密的女友、她基本无所隐瞒,临近深夜时分原要结束旅程,对方仅仅好奇地问了问她的公寓在哪个地段,她就干脆地提出作客邀请。

    当然瑞恩不好意思留很晚,简单地逛一圈闲聊一阵就赶在凌晨前告别,她体贴地送完朋友到家才原路返回。

    如今伊奈茨的夜猫子作风尤甚,半夜睡不着觉,乱翻一通行李、无非是些书之类的纸制品,这时没心思钻研,扔到一边,又重新看了看朋友们的复信,内心随着怀念及追忆起起伏伏的,瓦伦娜寄来的信写的差不多都是关于工作的事,她经常避重就轻地省略苦恼的部分,安慰地传达出她过得很好不必担心的要旨;柳克丽霞来信是分享作为家庭主妇的生活,实话实话伊奈茨觉得没什么共鸣,围绕丈夫及为未来孩子做准备的生活离自己太遥远了,她也想象不到将来自己过得了和柳克丽霞类似的人生,即便她向往和热爱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但自私点说她更想要既能给她家的温暖又不会束缚她自由的伴侣。再次感到了孤独——却不是悲伤,而是疑惑:为什么直到今日为止她还会觉得孤独,她不是已经如愿以偿地拥有无忧无虑的一切了吗……人心的富足究竟要从何而来?为什么瓦伦娜长期独自一人生活还能够如此快乐,她不明白。

    胡思乱想之际,伊奈茨又穿回大衣选择外出。新年在即,不管居民的住所还是街上的商铺都精心装饰好了橱窗,家家户户的灯光早已熄灭、但前几天圣诞节挂着的彩灯仍非常炫目,商店无不打烊了,路人稀少、却大多是结伴而行。

    仿佛每个人都有专属于他们的热闹。

    一趟漫无目的乱走终于唤起了她的疲惫和倦意,回到公寓泡热水澡时差点熟睡在浴缸,听到了门口开锁的动静、警惕地惊醒,裹上浴袍往外一看,原来是汤姆,他严肃地看着她:

    “房子的保护咒呢?”

    “噢,刚为了方便移形回来暂时解除了。”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满脸毫不在乎。

    “伊奈茨,你不会没意识到我们不是不需要注重安全和保密的普通人吧。”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

    “我都说了是‘暂时’,汤姆,我又没老是这么干,那时我有位客人,我不能在她面前使用魔法你懂吗。” 不满他质问的态度,伊奈茨不高兴地反驳道。

    这下子汤姆的神情更加紧绷的恼怒,极有威慑力地低声反问:

    “……你带别人回来这里?”

    “那是个女孩子,我的朋友之一。” 她反感地说,他这副模样搞得她好像背着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的重点不是性别,是你不能带别人回来我们的地方,再要好的朋友也不行,你看我也从来没带我的朋友回来,因为这里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他缓和了眼中的怒意,义正言辞地强调,无论是占有欲亦或是对保护财物的提防心,他都厌恶所有侵扰隐私的造访。

    闻言伊奈茨怔了怔,不得不承认他的原因还挺合理、在这点上算是言行合一,她认真地沉思半晌,无奈地点头:

    “我不会再这样了,带朋友回来和撤掉保护咒这两点都是。”

    他在心里轻微叹息一声,抬了抬魔杖收干净了她早前乱翻的一片狼藉,没再多说什么,而她罕见难为情地随口扯谎:“刚才忙着做魔法实验,忘了收拾……”

    “有空教你个魔法。” 他也难得不追究,反倒心情不错地挑了挑眉,“你感兴趣的‘异空间建造’——”

    只有少数的顶尖巫师会练就的高级魔法,传说格林德沃与劲敌的多次对战是在自己构建的另一世界里进行,和类似记忆、大脑中的精神博弈等抽象概念息息相关,一旦成功那能通过它实现的就更丰富且更方便了,比如一直被伊奈茨向往的“动态遗产”:源于永恒植根她灵魂底色的遗憾、对家族逝去血亲的极度思念,她多希望自己可以随时见他们一面,所以秉持以己度人的思维,尽管这十分遥远,她最想造就一个保存着她灵魂与思想的空间,以防某一天她死后、在意自己的人能找到她。

    不过当汤姆听完她兴致勃勃的讲述,他霎时不悦地皱深了眉毛,一脸不解地瞪向她:“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伊奈茨,哪有像你才多少岁就时时刻刻想着为死做准备的。”

    “哎,你太绝对了,谁能预料到明天和意外呀,做好准备没什么啊。” 她懒散地坐上床伸了个懒腰,乐观地感慨道。

    “那也应该是做预防被威胁到性命的准备,而不是做死透了后举行葬礼的准备。” 他真想翻白眼,实在想不通她脑海的思路怎么有时候跟感染了菌子似的呢。

    “听着你又想教我做魂器……我真的觉得这很瘆人,而且会很痛——你别想骗我,我看得出连你也觉得疼。” 她翻了个身裹上被子,不领情地婉拒。

    “痛只持续一时,所得的理想效果却是永久。” 他不死心地接着努力说服令她联想某些从事推销工作的麻瓜,“你最好改改你的幼稚……还有,你睡错了位置,这张是我的床。”

    睡错床的“惯犯”懒得再动,于是选择装死。

    “……伊奈茨。” 他有点忍无可忍。

    “嘘,她睡着了。” 缩在床边的人拉高了被子挡住耳朵,闷闷地敷衍他道。

    “……”

    沉默在此刻的卧室震耳欲聋,但他还是忍耐地躺下另一张本属于她的床铺,老实说他不是在排斥,他是在回避罢了,她身上总带着一种好闻的香气,说不来的能让人着迷的味道,现在到处都是这个香味,堪称妨碍他保持理智头脑的酷刑折磨,他的脑子只想装着与野心有关的正经事业,要他主动地为别的欲望付之行动太荒谬、不被他理性所接受,他才不要沦落为庸俗的凡人……有够该死的讽刺:为什么卑躬屈膝奉承他、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这么多,他却在人群之外选了个对自己漠不关心又异常迟钝的,就像他的大脑也被菌子感染。

    如此思索着,数不清多漫长的日子没正常睡过几小时,汤姆逐渐沉入梦乡。

    梦中是童年俩人在家听礼仪课的场景,九岁时还脸圆圆的伊奈茨留着长长的富有光泽的鬈发,精致得像圣诞节会摆在橱窗的洋娃娃,用魔法捉弄完礼仪老师又睁着大眼睛摇头否认恶作剧,正当老师气急败坏地威胁要向外婆告状,她佯装顺从地低下头,悄然扭过脸看向了他,狡黠地微笑着冲他眨了眨眼,像个去孤儿院会把走廊水桶踢翻、拽着科尔夫人的腿吵着要回家的小恶魔……当时他最想她到他吃尽苦头的孤儿院里受一受,转念一想如果成真了那谁会受苦真的很难说,她和自己一样是泥巴种口中的“倒霉孩子”。

    “弗利小姐,你太任性了。”

    梦境在礼仪教师的这句抱怨中戛然而止,汤姆缓慢睁开眼,天才微微亮。

    他清醒得特别早,坐起身往右边瞥了一眼,“任性的小姐”像要将自己闷死似的几乎整个人蜷缩在一大团羽毛被里,睡相不够安稳,偏离床铺中心的侧躺让过长的腿伸出了被子、露出半截白皙光滑的皮肤。

    “……啧。” 他烦得一扬手,用无杖施法隔空拉好了被子。

    简单洗漱过后出门。随着走遍欧洲的一趟趟远门、他越来越相信英国老家才最适合他首先开展伟大事迹,欧洲其他国家要么巫师力量少而分散,要么只顾明哲保身、格局太小上不得台面,要怪就怪格林德沃这掀起了混乱却没干成什么实绩的老头、他瞧不起这家伙:被邓布利多这种花哨老头打败的家伙不值得他尊重。

    在比利时优秀得能与他旗鼓相当并提供得了价值的巫师不多,这几十天他就是在想方设法尽可能学完他们的魔法成果,亲身找寻他们的重中之重还包括检验和排除他们对自己的威胁性。

    比在法国的情况好不少、比利时的老牌巫师大都戒备心不强,轻易被他礼貌好学的伪装糊弄,毫无保留地分享了许多经验之谈。

    其中一位较难接近的老巫师岁数很大,又是熟悉的寡言、淡漠,对付过尼可·勒梅及其好友的汤姆自然游刃有余,得知对方最爱养花,便投其所好地赠送珍贵的花种,而就在老人当面拆开包裹时、一张粉色的小贺卡跳了出来转了一圈:“祝收到这份礼物的您每天开心!” 是小女孩的声音,贺卡上洒了亮粉且绑着羽毛缎带、散发着花朵的气味。

    “……抱歉,我——” 汤姆从未有遇过他都没预计到的状况,反应极快地想起昨晚包裹放在房间一段时间,想必又是伊奈茨多此一举,等他回去她就知道完蛋……他正愤愤地心想,不料眼前的老人破天荒地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你家的女眷?很可爱的祝福,帮我多谢她。”

    汤姆迅速收起茫然与错愕,没有丝毫破绽地微笑道:“是,她总喜欢莽撞地制造惊喜……您客气了。”

    意料以外,黑巫师都有无意中流露的一分温情。当他凝视着老巫师展示的旧照片、当中是其姐妹年轻的纪念,他这般讥讽地腹诽、共情不来这些人之常情,他完全不记得他此时同样拥有一个特别的人、她正等着自己。

    回家果不其然看见她满眼的期待夸奖,不知怎么地、他原本是想挖苦的心思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和语气:

    “你又想的什么鬼点子。”

    一场奇妙的歪打正着。奇妙在伊奈茨每次都可以让人人以为会搞砸的事化险为夷。

    她快乐地说:“我猜的,爱花而有耐心的老人大概也喜欢小孩……我猜得很准确对不对。”

    确实,最适合利用的正是无聊的人情味。他心道,不说出口是清楚她定会不赞同自己。

    “今晚的零点你得乖乖待在家、庆祝你的生日,我亲自烤的蛋糕哦。” 她挥挥魔杖把家中装饰得色彩缤纷,顿时溢满了节日氛围。

    看来他得许愿不被毒死才行。他沉静如海的眼眸没显露半点稀有孩子气的心理活动,她心照不宣地冷哼道:

    “你肯定在悄悄编排我的手艺能毒死你了吧。” 她高傲地抬抬下巴,“今后一定会有不嫌弃我做饭的人出现的,你等着。”

    这次的确错怪了她的用心:颇震撼的是、她烤好的生日蛋糕不像一个灾难,反而有模有样的,首先起码肉眼瞧得出是一只蛋糕,其次没有怪气味,除了边角的奶油抹得不太整齐、没有标志性的裱花,这不可避免坑洼的雪白蛋糕代表的祝福是毋庸置疑的真情实意,香草口味的表层搭配融化巧克力的内馅,初学者做成能吃的程度已经算不功不过。

    点燃一只变形为阿拉伯数字“二十”的蜡烛,伊奈茨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意、看起来比他这位当事人还开心,为他唱起了生日歌、还拍着手打着拍子,一瞬间汤姆明明是想叫她闭嘴、却开不了口——他开不了口,在注视那一对被暖橙色烛光渲染的、笑盈盈的漂亮眼睛,烛火仿若灼伤了他胸腔中隐匿已久、久得快忘记存在的心脏。

    “许个愿。” 她笑着催促。

    但他没有闭眼,只轻轻吹灭了蜡烛。

    “……好了。” 他移开了摆中间挡住完整视线的生日蛋糕。

    “够敷衍的。” 她误会地撇撇嘴道,倒也见怪不怪,大气地快进到礼物环节,“要不先猜猜我今年要送什么给你?”

    “我猜不到。”

    “……你好没意思,汤姆。” 她认栽地打开包装精致的小盒子,里面躺着一瓶透明的药水,“这可不是普通的外用药水,是可以疗愈所有类型的血肉模糊伤口的神奇药水!任何刁钻的伤势,它都能愈合,还不会留疤……我四处请教魔药大师,花了好几个月自己制作而成。” 她得意洋洋地说。

    他默默地点了下头,拿过后在手中端详了半晌。

    “第二件就是我为你投入最多心血的‘神锁’啦,虽然现在是半成品,但等过几年完成并稳定后你就明白它的妙处了。”

    一阵相视无言。

    “……没了?”

    “没了啊,你还想要我送你什么?” 她指了指蛋糕:“这也很费劲的好吗。”

    算了,本来他也不太期待。不是她提及,他都不去记自己的生日。

    见他态度平平,伊奈茨不由半是抱怨半是解释地长篇大论:“你偷着乐吧,我至少没像别的姑娘应付她们男友那样应付你,想当年我在寝室可听过几个姑娘送生日礼物只往自己脖子戴一条缠了蝴蝶结缎带的颈链、这点东西就叫庆生了,才不像我又送你魔药又送你蛋糕什么的呢。”

    听完她纯洁得令人发指的言论,汤姆简直无话可说,他理解不了同年龄段的她在这方面尤其迟钝的原因,是有多呆才领悟不到某些隐晦的意味,更笨得听不出与之相关的玩笑(当然他没有觉得那些低级的烂俗笑话好笑的意思)但显然她不是不懂、而是需要旁边多个人提醒她此意非彼意,好比每次她又说类似蠢话时他得沉默着举个上面写“隐喻”的牌子——连他都忍不住自嘲地心想。

    算了。他再一次“算了”。

    “真的不尝一口么,你可是寿星。” 她用切割咒把圆形的生日蛋糕等分地切好,勺子划开一小块一尝,发觉意外地不难吃,应该是糖放得太少而已,她客观地评价:“不够甜。”

    话音刚落他忽然稍微俯了俯身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餐具咬了半口蛋糕,神情淡淡地对上她惊讶的目光。

    “我觉得够甜了。”

    难得被触动心弦、天性从不掩饰对他人喜爱之情的伊奈茨没有一丝羞赧忸怩,她张开手拥抱住别扭的年轻男孩:

    “好酷呀、汤姆,我真喜欢你!”

    我真喜欢你。这句话在往后的几年却说得越来越少。即使其实,直至最后他们对彼此都无关憎恶,甚至并非厌倦,然而确切的走散是烫下结尾的句号,于是结束前的每一秒都贵重得犹如童话中弥撒的平安夜献礼——伴随霜冻后的雪花洒落人间、一切苦痛会被麻醉得荡然无存。

    新年到来,喜庆的欢乐维持不了多久,二月上旬,汤姆就告诉伊奈茨不太可观的消息:旅程的费用快花完,他们接下来要忍受一段较为拮据的时日,对此一向没过几天穷苦生活的伊奈茨疑惑不解: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回英国取古灵阁金库里的钱?那儿还多的是。”

    他则回答说没必要这么麻烦,财力的问题去瑞典顺路就能解决。

    要离开比利时了吗、这么快?她情不自禁地陷入依依不舍,难过地赶在出发前约瑞恩出门,有一刻她很想莽撞地叫瑞恩跟自己一起走,清楚这纯属无稽之谈,她忍下了畅所欲言的冲动,尽管瑞恩本人比较平静、拍着她的肩膀道:

    “……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一路顺风,有机会回来约我见面,有什么困难要我帮忙的及时联系我,我随时在这儿等你……记得一定、一定要给我写信,不然以后你回来了我不给你开门。” 对方适可而止的开玩笑也缓和了分别的凝重。

    她们相互保存好联系方式。

    平心而论瑞恩和瓦伦娜都是一类人、见惯了离别与对孤独的享受,伊奈茨总被这一种独立而有韧性的朋友吸引。

    前往相距才一千几百公里的斯德哥尔摩无疑是只用到门钥匙,无须途中辗转麻瓜的交通工具,这座城市的巫师集聚地不大、不过比前两个国家巫师踪迹稀少的现象好多了。离麻瓜的市中心有少许偏僻,旅店大房间起租三个月,胡子拉渣的招待员服务并不周到、随意地扔给他们一串错误的钥匙,虽说巫师有魔杖的话要不要固定门锁都无所谓,但粗鲁的接待使汤姆的脸黑了大半,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最为危险,不会说瑞典语的伊奈茨仗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无所顾忌地批评道:

    “什么服务水准啊,差劲。”

    “你们爱住不住吧。” 男招待用不标准的英语回道。

    “哦,那祝你们早日倒闭。” 这可忍不了,她毅然决然地拉着汤姆掉头就走。有点奇异的是汤姆居然由着她去,没埋怨她意气用事。

    找落脚地的一路上她让他教自己几句基础的瑞典语,跟丹麦语差不多的语系、对语言天赋绝佳的汤姆而言小菜一碟。大家现学一门外语起初都会很是笨拙,伊奈茨也一样,她一旦一脸严肃认真地听他讲话、模仿他的发音,就显得笨笨的、令他联想到了幼时的他们。

    “……你在笑什么?我学得有没有那么差啊……” 她忽而尴尬地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由自主浮现的笑意,即刻压下了嘴角、恢复了面无表情:

    “没什么。”

    太阳下山前,唯二的另一旅馆总算找着,它设置在酒吧楼上,可惜只剩单人间,换言之一张床,旅店的老板宣布这消息后汤姆没有接话,默示由伊奈茨决定,她蛮不在乎地说:

    “这有什么,就要这间呗,反正便宜。” 而且他又不用睡觉、德国之旅之后他像正常人躺下入睡的次数屈指可数。

    老板流着汗交出了钥匙,收好台面的金加隆,略微卑怯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单人房有些旧……你们不要介意。”

    一推开门,狭小的空间吓她一跳:

    “你管这叫‘有些旧’?要是妖精叛乱当年是在你家酒馆设立的指挥部据点①,那巫师根本不用苦恼了。”

    “不好意思啊,要不再附赠一星期给您们居住?”

    眼看床铺与衣柜之间没有空隙、走路的地儿都没多少,沙发和茶几餐桌更不用想,勉强摆得下一张椅子和一张小桌……无痕延展咒只扩展得了部分面积,鉴于酒馆楼道设计本身有限制。

    不得不妥协,否则他们得灰头土脸地回去上一家服务差的昂贵公寓,这可不划算、并且很没面子。

    关上门,冷静的汤姆拿魔杖尽量扩宽了墙角四周,睡床拉长得能装得下他们的身高,家具也摆得松散了些,变形咒把没用的盆栽装饰品变为第二张椅子。

    “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待一个月。” 他的口吻十分平淡。

    她松了口气,一边用魔杖整理行李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趟行程的主要目的。

    叠加好保护咒,他详细地讲解了下他们在斯德哥尔摩要圆满做好的任务,简言之目标是一位在巫师界和麻瓜界都颇有权势的混血,讨好得了这大人物,后面去邻边国家、乃至去美洲等都不用发愁,人脉和花销等问题通通能解决。

    然后伊奈茨又问目前暂定的规划有什么,怎么讨好这位大人?

    结果犹豫了半刻钟,汤姆毫无愧色地娓娓道来:那位坐享家族留下大把财富的年轻一代没什么突出的弱点,最大的毛病是贪恋美色。

    “噗,轮到你要喝变性药水啦?” 她幸灾乐祸地一笑,跃跃欲试地拍了拍手。

    他皱起眉奇怪地看着她说:

    “……那是个女的。”

    “啊?” 她花了点时间消化他的话——抱歉,第一次听说色胆包天的富有女子。

    “确实少见。” 他都不太自在地咳了声,毕竟他事先还调查出一些相当浮夸的轶事,现在就暂且不说、免得吓到心理素质一般的伊奈茨。

    “等等,所以又要我喝变性药水……天呐,有完没完,汤姆,你怎么每次都让我去勾.引寡妇或者富家女,我真干腻这一行了。” 她烦躁地表示反对,本来就不喜欢搞诈骗、尤为讨厌欺骗女人,他就不能分配点光彩的任务给她吗?

    “这会是最后一次,伊奈茨,我说到做到。” 他罕见地让出了一截台阶,“这次不止是你,我也要在你的身边。”

    “……你最好是。” 思索一番,她勉强跟着让步,难以理解地皱眉感叹:“我还以为你受不了这样的牺牲呢。”

    “你知道‘忍辱负重’这词。想一想大局观,就没忍受不了的艰难,再说既不是性命的威胁,更不用来真的。” 他幽幽道:“操纵人心与修改记忆对我来说也易如反掌。”

    而且实际上,汤姆向来没什么底线,在他眼里一切都属于可利用的资源。的确,回英格兰从金库取钱最快最方便,但一来那名义上都是伊奈茨的钱,倒不如留着正式回国巩固势力时备用;二来一石二鸟何尝不可,原本他就需要获得铺垫未来的人脉,顺带靠自己努力换点金钱是锦上添花……牺牲色相也算靠自己——怎么不算?用脸骗人可太便利、太节省成本了,比起讨好性格难以捉摸的有名巫师,对付愚蠢的色鬼简单得堪比呼吸。

    “刚才你说我们要一起行动,那就是假扮兄弟的意思吧,方便之余也有可信度。” 她思考着,作出一目了然的分析。

    “是必须要扮演为兄弟。” 他脸色铁青地纠正。

    接收到她再度困惑的眼神,他暗暗咬了咬后牙不大耐烦地扔下答案:

    “怪癖。” 特地用的“kink”这个词。

    “……想象不来,但无所谓,我懒得理太多。” 她打了个哈欠,“我辅助你好好努力就行……奉承女人的领域我仍在好好研究……学吧,无止境地学吧,‘里德尔兄弟’。”

    “伊奈茨,我早就抛掉那肮脏的泥巴种姓氏了,不要再提。” 他看上去颇为愠怒。

    “可是不能叫‘弗利兄弟’,万一撞到在英格兰有血统分支的家族,我们就会露馅。” 她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踌躇着拖曳墨渍,没过几分钟,她蓦地恍然有了主意:“噢我知道了,我可以将我们的姓氏拼起来……‘弗……里德’,‘弗里德’,弗里德兄弟怎么样?”

    正看书的汤姆动作一顿,抬眸看她一眼,尔后垂头继续阅读。

    意为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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