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在奥斯陆待到晚秋,这座城市没有伊奈茨最期待的极昼或极夜现象,但汤姆不打算去挪威别的城市,他大概会选择去冰岛。

    仍是出差途中的瓦伦娜刚好来到隔壁的奥尔延市,她们又约定一起聚餐,上一次俩人光谈伊奈茨想一出是一出的规划,她没来得及问最重中之重的:所以根本没履行独自一人生活承诺的好朋友是否清醒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你又临时退缩了伊奈茨。” 瓦伦娜忧愁地说:“他在操纵你,我总有这种感觉。”

    “拜托,汤姆怎么可能操纵得了我。他每天可以因为我不听他的话生气八百多遍。”

    “好吧,那谈点现实的问题,你觉得你们以后会是什么样的?” 深呼吸了会儿,喝一大口冰可乐冷静头脑的瓦伦娜反问:“你认为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呢,跟随他四处游历之类的。”

    “不能说是跟随吧,我们经常分开忙自己的事。” 伊奈茨倔强地否定,“你了解我不是喜欢思考未来的人,亲爱的,非要问我最想在未来实现什么,我就得搬出那一件你最不爱听的研究项目了……”

    “我没有不爱听。” 瓦伦娜拉住她的手,赶紧放缓语气道:“我确实希望你凡事多想想再行动,但只要是你真正想实现的愿望,我都会支持你。”

    “我想好啦,我相信这是正确的。” 伊奈茨回握着朋友纤细的两手,诚恳地安慰:“这些天我读着那一大堆医学用书,得知一个女人当母亲原来要经历这么多折磨……真令人难过,又存在多少妈妈有机会或者条件在生育前搞明白即将面临的痛苦呢,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一定是稀里糊涂地怀孕,因为对完整生育过程中所有意外发生机率的纪实简直可怕得没完没了——当我翻了一百多页书上提到怀孕十个月会产生的不良反应,再翻完一百多页生产时的风险及生产后的病症,觉得世上找不到比这更不公平的事了。”

    “噢,我很欣慰你没有‘女巫没麻瓜女人脆弱因此这与我无关’的想法。” 瓦伦娜赞许地笑了笑,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而你知道谁会有这个想法吗?”

    “……我知道你对汤姆有意见。” 慢吞吞地切着盘子里的烤虾吐司,伊奈茨蛮不在乎地说:“可是假如换位思考思考,你会理解他的。” 随后她秉着唤起好友同情心的目的娓娓道来汤姆的身世。

    结果听完她的讲述,瓦伦娜的第一反应却是加倍的劝阻带着些许惶恐:“甜心,你现在已经知道基因这个词了吧,考虑到他父母及祖辈各有各的糟糕,你以为他可以好到哪里去?”

    “没有没有,他对其他人的确比较虚伪,不过他面对我的时候不会掩饰。”

    “伊奈茨,我不认为一个长年对每个人都戴着不同面具的人物会在你面前毫无保留的真实。” 瓦伦娜不赞同,并分析道:“况且,记住他母亲是依靠迷情剂操控他父亲才有的他,他是通过魔法不择手段的产物,在这桩阴差阳错的事件中他父亲及其一家是毋庸置疑的受害者、十六岁知悉全部真相的他却仍想着找他们麻烦?”

    “其实严格来说梅洛普也算是畸形家庭里的受害者,虽然她后来反倒变成施害者。” 少了几分底气的伊奈茨依旧没忍住说出心里话:“以及老汤姆·里德尔,他不算纯粹的可怜吧,清醒后直接跑回家,完全不管一个孕妇的死活——我知道他憎恨着她毁了自己的人生,但是有个婴儿正在她肚子里,她没有经济能力,身边没有人陪同……麻瓜都知道犯了罪的孕妇不能坐牢、要她们生完孩子再接受惩罚呢。老里德尔对怀着孕孤身一人流落在外的梅洛普不闻不问,可没到值得我同情的地步。如果我走在大街上见到孤零零的孕妇,我不会选择袖手旁观,哪怕我和她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沉默半晌,才勉为其难地吐出一句:“好吧。既然你那么坚持。”

    “别担心,我眼下过得很不错。” 伊奈茨拥抱了一下愁眉苦脸的瓦伦娜,认真而平淡地说:“我没法真的永远丢下汤姆不管,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因吵架分开,但没可能再也不见了,我们从小时候起互相陪伴着很多年,他妈妈在他出生后就抛下他,我总不能让他再陷入这种境地。”

    事已至此瓦伦娜决定转移话题,佯装轻松地说她将要被调配到另一位著名设计师底下做助理,意味着晋升的工作调动,即使更繁忙,薪酬待遇不仅更好还能有数不清的学习机会,伊奈茨很为她高兴,晚上她们开了一瓶昂贵的白兰地庆祝,直到饭店打烊。

    想到翌日得继续赶路、瓦伦娜沉稳地只喝了两杯就打住,伊奈茨则是一碰酒精就要喝到畅快为止的家伙,几乎大半瓶都是她喝的,于是酒量再好,显而易见的结局无外乎酩酊大醉,瓦伦娜不得不搀扶着送她回家。

    巧合的是这一晚汤姆居然没有外出,而且还是他给她们开的门,鉴于瓦伦娜换了几种魔咒都压根开不了锁,醉醺醺的伊奈茨连魔杖都抓不稳、开始说胡话:“不好意思……他怕大半夜有人趁睡着时分把他掳走……”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只见坐沙发椅上的汤姆优雅地站起身,拿魔杖的左手背在长袍后,对着已有些不寒而栗的瓦伦娜微笑道:

    “谢谢你送她回来,门泽斯小姐。”

    软趴趴靠在瓦伦娜身上快把人压倒的伊奈茨像下一秒就要昏迷,嘴里仍念念有词。”

    费力撑着好友的肩膀,瓦伦娜干巴巴地回答:“不客气……请问卧室是不是在那一边、我抬她进去。”

    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对方,原想回绝,伊奈茨却如同诈尸般站直了抢白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我没有醉。” 说着醉汉的统一台词,倒勉强维持平衡走进了睡房。

    “那……我先走了。” 实际上从没关注过汤姆真人的外貌而在今天发现他高大就算了还浑身威慑和压迫的气质、瓦伦娜想不通伊奈茨为什么要跟一个看上去像家暴犯的人在一块儿,她向来心思细腻、观察得出他在伪造亲和力的表面。必须承认她对此非常嫉妒,明明她一样是孤儿,若她比他早认识伊奈茨多好,说不定现在……思及此,她尴尬又不悦地离开,并顺手带好门。

    房门一关,他的笑容瞬间消失,卧室里,伊奈茨倒在床边的地毯、迷迷糊糊地问他:

    “我的魔杖呢?”

    他没搭理,走上前,听着她又问了一遍:“我的魔杖呢汤姆?”

    “你醉得像一只死鱼,有什么拿魔杖的必要。” 他早及时藏好了她的魔杖,以免酒没醒的她等下用魔法炸了整栋房子。

    “我没有醉、我能证明。” 她耷拉着眼皮从地面爬起靠在床头柜,一手扒拉抽屉里的羊皮纸和羽毛笔。

    “……你干嘛?”

    “我要默写熬制活地狱药剂的定理,证明我……没醉……真的没有……” 她一边撑着额头一边念叨,字写得歪歪扭扭。

    神奇的是她还真默对了。

    “行了伊奈茨,休息休息吧。” 他不禁缓和了嫌弃的情绪,不觉放轻力道夺过她的纸笔。

    俯视着软绵绵地倒下、不由自主蜷缩成一团昏睡的人,按常规的道理,他该任由她倒地板睡一宿,可惜一如当年不会晾着从魁地奇庆功宴回去的她在霍格沃茨的楼梯睡到第二天早上,此刻最简单的漂浮咒轻轻让她躺回羽毛被中。

    良久,被窝里烂醉如泥的女孩呢喃着梦话:“……汤姆……汤姆,我最喜欢你……”

    I like you the most.

    配得上统治者交椅的巫师是不应该像普通人那样需要睡觉的、尽管汤姆一直如此笃信,他也早已练就一天比一天更远离凡人之躯的神术,他不需要入睡或进食,却不代表反感旁观她与常人无异的时刻,目睹她熟睡的样子早不属于新鲜场景,更并非有留意别人睡相的奇怪习惯,只是每当看着她闭上眼,仿佛整个世界跟随着安静下来了——内心的一整个世界,原充斥喧哗与骚动的世界,那些驱使他极力自证与众不同的恨意,在这一刻突兀地消逝,无端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随即延迟的理智又把他带回漆黑的闭塞,周围静悄悄得犹如守灵夜般死寂,所剩无几的触动被轻易覆灭——他绝不该滋生人类最愚不可及的情感,信赖他者是软弱的象征,他决不允许自己落入相似的陷阱。

    垂眸掩去眼里闪灼的红光,他再次毫不留情地关上门、就像无数次尘封心锁。

    宿醉一点都不好受,头疼疼醒的伊奈茨实在睁不开眼,跌跌撞撞地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才回过神,以为汤姆并不在家,她随便围一条浴巾,哼着歌埋头走向厨房泡咖啡,然后客厅里响起的熟悉人声差点吓她一跳:

    “你昨晚是把能穿的衣服都卖了去付的账单吗。” 坐在沙发慢悠悠翻着报纸的汤姆若无其事地讽刺。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用无声咒拿过毛毯披上,回嘴道:“真够有闲心。你的那群黑巫师朋友没有约你见面?”

    是他们已经没有可利用的价值,再跟他们保持社交还不如留在这儿教她黑魔法,虽说她平时的作风懒洋洋,但确实是他知道的唯独跟得上自己天赋的同龄人,缺点是学习期间喜欢闹着玩早就见怪不怪,总之不影响结果即可,不然为什么他常常好心建议她也试着做魂器,他可以想办法在他的五件魂器中随机选其一和她的魂器连结一起相互防守之类的。固然很难、是指说服她很难。

    企图操纵一种具备过于野性的、无功利意义的反叛性情——这样的挑战正如解一道没有可供参考的题目,随着时光推移,他越来越意识到早期自己的失败是源于不够完善及充足的伪装,而这正是突破口:只要他向她捐赠更多的时间。

    在挪威剩余的两个月,基本每一清早伊奈茨风雨无阻地参与指导魁地奇集训,格林尼准许她这位无名氏常驻,她为此投入大量热情。

    至于汤姆、他忍下了每次想要冷嘲热讽的心理,甚至仿若重现三年前刚启程留在德国的光景:他会挥一挥他高贵的魔杖将食材变为一桌简易的晚餐,到家的伊奈茨会一脸不可置信地开玩笑这是不是喝了复方汤剂的冒牌货,他则淡淡地回答说为了节约旅行的开支她不能老去餐馆,她没有反驳,而是开心地在桌前坐下。

    看,伊奈茨完全没变,只对她付出百分之三十,她就能够自觉地解读为百分之百的心意。

    只须朝她走一小步,剩下的九十九步她都会甘愿替他走完。

    一时之间,他对于操纵她的几分苦恼飞快地烟消云散。

    年末,俩人抵达了冰岛,告别了格林尼等老朋友、她没有过多的伤感,或许因为汤姆对她态度的转变。极容易受情绪感染的伊奈茨满怀憧憬地辗转新国家,恰逢极夜时分,更恰逢他的生日,她打定主意要送他诚意十足的礼物,包括亲手烤的蛋糕。

    这天汤姆首先要出门一趟与他的“朋友”聚会,她打算趁他不在布置好家里的装饰,礼物是她金库的特制备用钥匙,一等一的复刻——没错,这决定看似异常的疯狂,她明明最在乎金钱,然而她左思右想,这无疑是她能拿出手最真诚的礼物了,为什么不呢?她相信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加上他从不贪财,钱在他眼中是履行前程的辅助工具,他的格局可是遥远宏大的改变历史。

    正手忙脚乱地打发面糊,窗边的猫头鹰丢来一份巨型包裹,她来不及管,忙里偷闲地挥挥魔杖解开了包装,原来是瓦伦娜寄来的衣物样品、自从晋升后就时不时可以寄一些品牌服装,大多是能照顾到搭配巫师长袍的设计,她一下子被转移了重点,潦草地擦走手上的面粉,忍不住一件一件地试衣服,站在落地镜前发出惊叹:“哇噢,我从未发觉我还可以更漂亮。” 她没舍得换下当中最爱的绿裙子,感觉自己打扮过后的忙碌,对付最不擅长的事情都没那么糟糕。

    以致于到太阳下山,生日蛋糕还没做完,回来的汤姆看见厨房台面一片狼藉、她身穿一眼就知道是麻瓜品味的长裙笨拙地为蛋糕胚涂奶油,他不大领情地说:“……我一向对蛋糕没有兴趣,你能不能跳过这部分。” 准确而言他是对过生日不感兴趣。

    “那不行,点蜡烛的蛋糕怎么能长得不像生日蛋糕?没裱花就很不‘生日’风格。”

    “是吗,你觉得以你的速度能赶在凌晨前做得完。” 他尽量克制阴阳怪气的腔调,早年为生计他的烹饪魔法是不错,没到尝试过烘焙的不错。

    “别担心蛋糕的事啦,你只管操心吃的时候。” 她用筛子过糖霜,大多数都掉落在地面,用以写生日快乐等字符的彩色果酱混合得十分粗糙。

    “……我是很‘担心’。” 自己有一天到底会不会真被她毒死的世界未解之谜又要被摆出来一次了。

    不过灯光真正熄灭的一刹那,他关注的不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伊奈茨把金库钥匙送他作礼物的选择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复杂的思绪霎时涌入,在满屋子施了咒响得噼里啪啦的灿烂烟花之中,纵使他深信她所做的都是画蛇添足,这几秒钟他的面具却在难以自持地碎裂,等他恢复清醒开口,也是无比陌生的轻缓,好像声音本没有重量。

    “为什么要给我。” 最初避开她的目光,到最后又重新凝视她深而亮的眼睛,他说,“你不是尤其看重你的金库。” 看重得从十几岁起就算嘴上跑火车也将协议保护婚前财产挂在优先位置。

    沉默了半刻,她像是不懂表达抽象的感情,犹豫着答道:“这么说吧……我把最重要的物件送给你的原因,跟你选择自始至终与我为伴的原因一样。没有逻辑的理由,我说不明白,也许没必要解释明白……世上多的是解释不通的存在。”

    世上多的是解释不通的存在。

    所以每场戏剧才总以宿命轮回的讽刺性收尾。

    漫长的极夜将会持续到明年的初夏,整座城市因坏天气笼罩着压抑和沉郁,显得普遍散漫的住民们格外乐观,这里的文化颇有意思、她是指麻瓜文化,北欧国家的巫师近乎被人数呈压倒性趋势的麻瓜同化是事实,他们住得比较近,平日大都避免冲突,除非是被长期狠狠践踏地压榨、比如在丹麦的巫师,否则均主张和平共处,因此通常只剩没落得仅有名号而无丰厚实绩的老纯血们会蠢蠢欲动,以及个别、麻瓜口中的“反社会”。

    即便观察到这类现象,她清楚自己根本不在乎,并且,她有种直觉其实汤姆也不是真的在乎纯血与麻瓜的界限,他更像是只在乎他自身的力量、权威和领导力……

    新年后晚春的某天,汤姆突然郑重其事地交代伊奈茨“一项任务”,一项既没设置时限又没明晰规则的任务,即为他保管他的两件魂器、金杯与冠冕。

    第一次亲眼目睹外观堪称神迹的珍藏,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有多好看上面,其次是好奇假设不做成魂器、它们本来自带的魔法会是什么。想知情具体的答案恐怕无稽之谈,但她确信一定非同寻常,毕竟出自两位伟大的霍格沃茨创始人之手。忽然,她偷偷觉着汤姆拿它们来做魂器有点浪费……不,确切地讲,是特别浪费。同时肯定是她唯一不敢说出口的真话了。由此她的回应尽管一半忠诚一半客套:“喔,这对我来说意义真重大。” 客观来看千真万确,他将他最重视的私人物品交给她,标志着对她专属的信赖。撇开和“暴殄天物”沾边的现实不谈,他的嘱托实则非常令她感动,乃至她冥思苦想了不少方法,最终她选来选去还是认为自己的金库最安全,在回英国之前她可以放进自己统一收纳重要之物的保险盒里、那儿也放着她为他做的神锁。

    当然她不是长年存放着不动,时不时会拿出来看看,或者严谨地说:是端详着玩儿,好比富家千金爱好收藏古董,摆得心情愉悦。

    某个下午他们恰巧要一块儿外出拜访,在等待汤姆收拾时,她玩心大起地戴上了冠冕、手持金杯,压低嗓音一本正经地“正式”宣布:“……现在,这王国就是我的了,将开启最崇高的——”

    “我们就快迟到了伊奈茨,穿上你的外套过来壁炉、那件有玫瑰藤刺绣的绿长袍。” 看她顾着玩,他也没生气,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

    “崇高的‘玫瑰藤’王朝。” 她灵机一动地接着说:“而我,我是永恒的王……”

    “伊奈茨,等会回来再玩。” 他检查好锁,动手摘掉她的皇冠,帮她系好了长袍的领结。

    她放下金杯,“好吧好吧。”

    渐渐地似乎没有人想到,她开始愿意见他的“朋友”们。

    显然她并没有及时回忆起几年前他对自己阐述过“会适当放手给手下仆人做该做的”,更没有及时察觉到她再在他精心打造专属的天罗地网继续往下坠,沉落至谷底,她依然浸泡在错觉的漩涡里,她依然沉醉在其中的幻影、那个漆黑得不透一缕光线的雨夜。

    环球旅程仍在进行,陆陆续续走过不计其数的城市:坦佩雷,华沙,维也纳,伯尔尼……变化总是油然而生般、转折就在不知不觉中显现。

    “……你知道假如有一天我们真的会分开。” 某一晚她注视着天花板梦呓般迷思着,用她一贯胡言乱语的风格幻想道:“假如有那一天,那是个特别的场景,下着细微的小雨,天沉得快压下来,我们相视无言,房间里只剩时钟的滴答声和水壶烧红时烟雾萦绕的动静……”

    不耐烦的汤姆打断:“伊奈茨,你能不能讲点显示得了你的大脑有正常运转的话。”

    “嘘,听我接着描写:我想我会朝你扔东西,比如玻璃杯,厚厚的书,桌上的花瓶……于是,你破口大骂,指责我在无理取闹。”

    “你现在就在无理取闹。”

    “然后我会哭,忽然间你无奈地放低音量‘别像个孩子,伊奈茨’,你这么对我说。而我回答‘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大吼大叫。这时你走上前,抱着我……” 她翻过身,牵他手的一刻,他顺从地沉默着拥过她的肩膀,随即她平静地继续道:“你抱着我,在告别前,我说道‘我要去加尼福利亚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汤姆,就像我永远不会宽恕你’。”

    他果断抛去受她影响的杂念,不客气地打破沉郁的氛围:“……你胡说八道完了没有。”

    “完啦完啦。这就是我瞎想到的全部。” 她已经收回不正经的玩闹心,若有所思地感叹:“噢,看来我以后也能尝试写写剧本什么的。”

    “可以,只要你的读者受众是一群无脑的花痴。”

    “嘿,你的受众也有很多花痴、在学校那会儿。” 她冷哼道。

    “恭喜你找到最薄弱的论点。”

    俩人只顾争执,忽略了一时不以为意、表象错漏百出的设想,往往是弗洛伊德式错误①的写照。

    次年汤姆送她的生日礼物是最被他看重的魂器——同时又不止是传统的类型:不得不承认灵感有受她送他的怪玩意儿启发,他直接把自己的灵魂碎片跟她的灵魂连接一起,而且是共存的模式,换言之他们互为对方的魂器,对此她的反应是云淡风轻的一句夸奖:“好有哲学气息的特征,我相对你是又多了一层永生咒符,你之于我就是切实的保障,没人能杀得完好几个你,那我能活七辈子。”

    虽说她赞美人的措辞很奇怪,但他向来对她足够“包容”。

    收到这件“礼物”她后续的感受实质是没有感受,本来他对自己影响就更多的。

    向往交友的伊奈茨几乎和遇到每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保持书信联系,包括在晚宴仅一面之缘的莱兹夫人,想不到她也热衷旅行,他们恰好在阿姆斯特丹重逢,出于礼貌伊奈茨邀请她来做客。

    面对有声望且有阅历的巫师一贯装成知书达礼的青年、汤姆主动接待的莱兹夫人,他只关心功利的正题,其余一概不闻不问,可惜莱兹只精通及从事魔药的研究,他没有成为魔药大师的打算、心里暗暗兴致缺缺,交谈后半段基本是剩下伊奈茨在询问无关紧要的轻松问题,比如少年时的经历、有趣或古怪的老师以及同学、毕业的学校、无聊得一成不变的从业生活、犯过哪些可笑的错……他已然走神的大脑正专注自己的事,表面仍完美地佯装聆听,维系着一心二用的状态,直到他听见不经意透露关键信息的莱兹夫人娓娓道来:

    “……抱歉亲爱的,我跟你持有相反的意见,恐怕我认同不了占卜学是没有逻辑和用处的学科这种观点。” 这名头发花白气质出众的年老智者慢慢收起了笑容:“好吧,我不怎么向别人提起这件事,今天是看在我对你们两个年轻人有些真实好感的份上,我选择跟你们分享我的故事……如你们所见我是个混血,我母亲是出身不知名小家族的女巫,我父亲则是家境优越的麻瓜,身份和阶级的差距日渐增大俩人的矛盾,他们坚决地分开了,为公平起见,我父母选择一人带走一个孩子。因此我母亲带着我,我父亲带着我的双胞胎妹妹。而多年后悲剧发生到没法挽回的地步我才得知,在我和妹妹出生以前,曾有一位占卜师做出预言:我们绝对不能分开,否则将面临可怕的灾难,那就是我们未来会在意外中弑亲。谁都难以相信这则预言,因为明明我们分别身处相隔千里的国家,我与母亲在英国,父亲与妹妹在法国……没有人能料到,我为魔法部卖命任职追捕手的那一年,为躲避普鲁士横扫的战乱、父亲带妹妹逃来了伦敦,我不清楚父亲家道中落的复杂原因,他们没有与我们联系,更别说和我们见面……那是一个可怕的冬天夜晚,我和我的同事们追踪一桩黑巫师恶意伤人案,降服归案的过程里混乱地打斗起来,情急之下我运用了爆炸咒脱身,而事后的讣告中那一行名字令我倍受折磨——我父亲,他被夺魂咒操控为诱饵之一,是我无意中的魔咒杀死了他……即便我意识到忽视预言的严重性,千辛万苦找着妹妹,她是个哑炮,母亲想弥补空白的这些年,我们三人启程环游世界。几年后在乘坐前往芬兰的一艘客船时我们遭遇了海难,流落四处结冰的孤岛,为保护唯一不会魔法的妹妹,母亲消耗魔法维系她的生命体征,恐怖的极端严寒,没有食物,魔杖丢失,失败的移形,巫师全靠体内不稳定的魔法能量活着,可我们不是神,奇迹只愿意撑过两月。但是明明是获救前一周而已……为什么最后却只剩下了我。” 说到这儿,莱兹止不住啜泣,伊奈茨难过地抱了抱面前的老人,相信这光是听都心如刀割的经历无疑是熬过多少个十年都释怀不了的痛苦,拿手帕擦眼泪的莱兹夫人努力地振作道:“从此我收回无从信服占卜学的旧思想,再不敢对预言置若罔闻,宿命总在冥冥中的一早形成结局。”

    送客不久,尚未从这故事缓过神来的伊奈茨感慨:“……这真是我听过最骇人听闻的,最讽刺的悲剧。”

    若有所思的汤姆明显不在意故事本身,他只在意结论,提及她从前在魔法部工作见过他们的预言球,要是重返伦敦她同样得回魔法部待着,虽然他会安排她留在法律执行司,只用嘱托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料理妥相关的事项就好。

    对于他莫名的执着,她不太懂,毕竟没有关于他们任何一人的现存预言的情景下为何要关注那只球。

    况且也没搞懂它的机会。连自己都没惊觉:她正在逐渐丢失脑子里幸存的一部分冷峻思维。一切水到渠成,他们关系的发展既出乎自己早前的猜测却又自然而然得没有让她感到不适,甚至产生了依恋之情——或许她的二十二岁确实是个太过无知的年纪,等到她真的心智成熟之时,她才醒悟正视事实的意义,不论现象的细枝末节有多特殊、它们始终契合真理的智慧。正如一次闲聊中谈到那些和垃圾桶前任分分合合的姑娘们、瓦伦娜模仿麻瓜广告词开玩笑的调侃:“如果你自幼缺乏母亲与父亲的爱,寻求心理医生的专业帮助,而不是去找男人。” 当时她们一同放声大笑了,未来再回首她却发现自己像小丑在舞台中了一记回旋镖,如此一来她终归理解学到老活到老这句俗套劝解,假如她早点聆听朋友的提醒,她不会等到快三十岁才恍然大悟她一直把对母亲的思念投射在汤姆身上——他们本质相同的自残自毁的癫狂行为。她情不自禁渴求缺失的亲密的爱,寻求与之近似的感情,她将汤姆标记为自己的保护伞,躲在她亲手建构的虚假情意下以为自己得到了庇护……儿时被迫妥协接受相继离世的亲人,其实心底无法忍受、无法忍受掺杂可悲与无奈的真相。

    她无法忍受孤独,宁愿觉得加里宁格勒的雪夜很美——晶莹的霜冻和浓墨重彩的白茫茫,分明的幽暗包裹着黏腻的水雾,美得令她忘记了维持理智。若那一刻她敢窃取他的想法,他阴森的快意、如释重负与洋洋自得会无从躲藏,他思忖着,他思忖着那个念头,壁龛中的大理石雕像终于如蜡烛般融化——她终于成为他陈列柜的战利品。

    然而她没有,那一刻她的心灵只沉沦于触动,那一刻她以为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丝毫不掩饰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

    时逢当地的东正教圣诞节,窗外美景声色热闹非凡,仿佛身处万人空巷举杯欢庆之日,晚空被辉煌点缀,灿烂的色调铺洒进来,是犹如蜜糖的亮光,渲染他五官精致得没有瑕疵的面容,一瞬间,她不觉用手去触碰眼前遥不可及的人的脸庞,指腹摩挲过仍存在生机的年轻皮肤,一阵不可名状的苦涩涌流,她的思绪凝滞,微弱的、趋于静谧地言语:

    “……有时候我感觉,你只是我幻想出来的。”

    虚幻的爱是因为孤独,刻骨铭心的孤独。

    在伊奈茨的世界里,对他的在乎和对他们远大前程的在乎好似是成反比的,致使一年年过去她为他奔走忙着不属于自己的理想却从没扪心自问她究竟在追求什么,常常克制住深入思考他棋盘的真相,像是潜意识里一早清楚他对自己的骗局、它是梦境,却一再不愿醒来。

    时隔近一轮十年,在1953的除夕夜,他们回到了英格兰。

    来不及跟柳克丽霞他们碰面,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这次会不会留下,汤姆访问霍格沃茨是为了求职:依然是黑魔法防御这门课的教授职位,二十七岁这年龄应该不能再被“太年轻”这理由所打发了。

    时隔十年再回来霍格沃茨,伊奈茨的内心涌动着许多模糊、复杂的情感,这里是她的第二个家,承载数不胜数美好回忆的家,天知道她有多想也留下任教,但是,又有什么可提供的选项呢。

    没有选项。

    冬假学生们大都回了家。绿茵球场上空空荡荡,没机会待着看太久,汤姆急着去校长室,她没有跟着进门,安静地等在了外头。

    百无聊赖地没逛完附近半圈,十几分钟不到的功夫汤姆冷着脸气势汹汹地从办公室走出来,她知道这又是没谈拢,他径直越过自己一言不发地离开。

    站门口礼节象征似的送送客的邓布利多非常平心静气,笑眯眯地对她打招呼:

    “伊奈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先生。” 她不知该回以什么,罕见不自在地问了句好,想找借口溜走,邓布利多却主动提议:

    “有没有空呢,我们喝杯下午茶。”

    她找不到托辞回绝。

    校长室的装潢特色如当年的院长办公室相差无几,除了墙壁上多了历届校长的肖像,细长腿木桌堆满稀奇古怪的银器,玻璃匣子对侧摆着冥想盆,桌旁有林林总总的糖果,两杯喝过的酒放在一边。

    “想喝点什么?红茶,蜂蜜茶,柠檬汁,葡萄酒?”

    “都可以,谢谢您。”

    邓布利多拿了第三个高脚杯,倒过半杯红葡萄酒,她猜他跟汤姆谈话时也是喝的这瓶酒。

    “赶路很劳累吧,刚才汤姆说你们长期在外奔波。”

    “还好。” 她回答这话题时带着如同暴露自己没认真对待小组作业的惭愧,“实际上我们经常分开行动。”

    闻言邓布利多沉默片刻。尔后才问:“你认识他称之为‘朋友们’的食死徒吗,伊奈茨。”

    “有一点印象。” 她懒洋洋地答道,“我有自己的朋友,没太留意他。”

    “而我想你不会留意不到他表面的变化,伊奈茨。”

    她怔了一下。当然听得出邓布利多在暗示汤姆长年实践违背伦理的黑魔法。

    随着汤姆不为人知的魔法实验演进得愈加危险,伊奈茨研发愈合药水的更新迭代已经跟不上他受伤的节奏,久而久之他脸上无可避免地多了一些连她的魔药都治愈不了的浅色伤痕,加之一年更比一年瘦削,他一旦穿带兜帽的黑长袍,整体的观感就如同一樽静态的石雕,而不像一个人。从初始的白费口舌到后来习以为常、她曾一度打趣:“……既然你这样恨这张会令你想起生父的脸,不如我设计一副让你百分百满意的模型,整形魔法不是罕见的项目……” 可想而知他会嘲讽着反击她的多此一举。的确她在开玩笑,只是曾有无数时刻她看着他——那双原像黑曜石暗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现如今彻底沾染相似血液凝结的墨红色泽,映衬得他纸一样薄的皮肤更为苍白,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怀念在霍格沃茨的往昔。

    “……我没觉得外表有多重要。” 愣神的伊奈茨违心地应付说。

    又是一阵沉默。

    “那么,你感觉旅途如何。” 邓布利多的语调不紧不慢,“快乐,亦或者尽兴——你知道,我给你的毕业寄语是,希望你重视自己的情感。”

    “……我过得不坏,也可以说快乐,无论如何路上发生很多事。” 她勉强地回道。

    “其中有你重视,热爱又自豪的事么?” 邓布利多温和地问。

    顿时,无言以对,她的心里似是被戳到痛处,脑海混乱的记忆重叠。

    “伊奈茨,我相信你和汤姆是不同的,你们是两类人。”

    “我选择了您曾经不敢选择继续走下去的路。” 她抬起眼,面无表情地说出多年潜藏于心的论据,注视着她最崇敬的长辈那双蓝眼睛里一丝微动,她自以为胜利般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随后站起身,“我认为我是跟您不同,先生……多谢红酒的款待。”

    由始至终倔强地深信不疑没有人能够理解她。于是一次次错过及时回头是岸的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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