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说到底,客观来看,伊奈茨从父母祖辈身上继承到的基因好歹是中彩票般分别遗传到还好的部分:劳拉的同理心与聪明,只沾边了点思维方面的古怪,且很神奇地没有被异化,完全避开了压抑的精神病症;帕斯卡尔的自我为中心主义和戏剧化情感模式,意味着不管喜怒哀乐、来得快走得也快;至于骨子里的自尊和韧性,想必是玛丽娜的功劳……总而言之,去找瓦伦娜的短短几小时路途,伊奈茨的精气神已经从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情绪中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没有沉浸悲伤的习惯,而且整件事错的一方又不是自己。

    在米兰加班得晕头转向的瓦伦娜——准确而言,是专职服装设计师瓦伦娜·门泽斯小姐对她的突如其来造访欣喜若狂:

    “我的上帝!你居然过来了!” 瓦伦娜非常高兴地拥抱了下她,“噢我最爱这样的惊喜!”

    “我带了你喜欢的那不勒斯披萨和鸡尾酒。” 她展示这手里提着的礼物,“还有我路过报刊摊买了些八卦杂志,看着蛮有趣的。”

    “谢谢你亲爱的,可惜我没下班呢,得又让你等我啦……” 瓦伦娜歉意地说。

    “没关系,你知道我一向乐意观赏你的工作,当然、我也想参与呢,可惜我什么都不会。” 她东看看西看看工作室里的陈设,直白地夸奖道:“真酷,你有一整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四面都有墙壁诶!”

    “是啊,为这一天我熬了无数个通宵。” 瓦伦娜幽默地自我挖苦:“然后现在我迎来了新的一轮。”

    她们相视笑了起来,不过对设计稿的打理正式开始时又各自恢复了正经,瓦伦娜专心致志地整合文件,一旁的伊奈茨安静地翻阅着杂志,一切无比自然,无比独立。

    当晚回到公寓忙得过于疲劳的瓦伦娜倒头就睡、忘记询问她详细的事情经过,第二天早晨在餐桌上才匆匆提起,她的反应倒是很轻描淡写,简单地回答说自己信错了人。

    “……从今往后我都会听你的判断的,瓦伦娜,你猜得很准确。” 她像在反思自己考试没努力发挥一样,从不顾影自怜地沉浸于情绪的裹挟,这也让朋友放心得多。

    给远在奥地利的阿德勒兄弟回了信道歉自己的迟到,他们大度地没有计较,还体贴地让她处理好自己的麻烦再说,短时内暂且没有急需她回来的问题出现。

    在米兰只逗留了几天,还是选择及时赶往维也纳,到达后恰好与阿德勒一家汇合。亨德里克的妈妈和爸爸无不是高知分子,埃莉诺在巴黎高师是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的教授,路德维希·阿德勒则毕业于维也纳大学的医学专业,为这项研究也贡献了不少好主意,在他俩的建议下,许多设备有关的问题得到基本的解决。

    阿德勒夫妇对伊奈茨非常友善,没有丝毫的架子,具备这等教养的麻瓜她鲜少遇见,事实上,在巫师中间她也只见过邓布利多或是像巴希达那样年纪比较大的存在会表现得博学又谦逊,顿时她再次庆幸自己没继续留在伦敦浑浑噩噩,现在可以结识越来越多的新朋友实在是太好了。

    实验室繁忙而充足的时光过得异常快速,除她以外大家都有其他工作,亨德里克被盛情邀请留任的研究所就有好几个,罗伯特则在麻瓜的大学当教授助理,瓦伦娜出差的沿途偶尔路过奥地利也会特地来看看能不能力所能及地帮点什么忙。

    可惜经费总是不够。无奈,一串数字只在合同上时看似挺多,实际消耗就是眨眼的功夫,特别是为了收集样本要请一堆志愿者。

    由于人员紧缺,三个人分工不得不遵循身兼多职的规律,意味着伊奈茨有时需要做比如登记志愿者信息、带他们进采样的房间等琐碎的小事,而她遭遇的刻板印象十分常见:几乎每个男人都不相信她是发挥至关紧要作用的研究员,单单认为她是被雇佣来打杂的,时不时还会有冒犯的调侃,其中最过分的一句是“你们没必要准备《花花公子》等杂志,只要员工都像你这么惹火就行”。

    当时她面不改色地回敬:“哦,我刚刚还在苦恼要拿什么样的卵子来混合才能挽救你的低档基因,不过我突然发现你这种劣精的活性大概率撑不到能做成胚胎的时候啦。”

    后来亨利贴心地只让她去管理女志愿者采样的事宜了。

    但其实最让她窝火的在于,这样的不快几乎每次都让汤姆抓到现行——也不知道是她的大脑封闭术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认真思考后她又觉得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反正他作为旁观者的冷嘲热讽永远到得很及时:“看,自作自受了吧,谁叫你非要倔强地研究这些没用的?”

    “关你什么事?你是闲得慌、或是受不了我离开你吗,真可悲。” 她毫不留情地把讽刺还了过去,果然一阵不属于自己的愤怒情绪冲撞了下内心后,他在他和她精神连接的走廊另一头停止了凝视。

    为什么他可以一次次轻松地阻止她的拦截……难道是“结时神锁”的关系?还是魂器?超过十年来他们互相送的信物太多,物与物之间的魔法痕迹更很难消减,现在后悔也没用,她懒得细想,他爱看就看呗,她的性格类型又不是受气包子,而且她的语言攻击能力也不错,再者、乐观的角度出发,据说天天生气容易短寿,她猜现如今在伦敦没什么人有能耐令他生气呢。

    眼下更重要的棘手难题,无疑只有实验室频繁的失败,显然培育胚胎的温室有大量不足之处,存活率太低,比拿小白鼠实验时的状况差很多,鲍勃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的结论是要重新考虑仪器的选择,可能还得换间实验室,做好选材的调研也许会拖到年尾,听说这消息的瓦伦娜提议他们将新的实验室安置在美国,那里的医学及各方面领域的发展格外领先,何况如此一来、自己的设计师一职刚好够时机申请到加利福尼亚分公司的工作室。

    “……没关系,我可以先回伦敦取点金加隆。” 伊奈茨乐观地说,“真麻烦,巫师的古灵阁不像麻瓜有环球银行的功能,所以这次我干脆全把钱拿出来算了,可以换成麻瓜货币存到银行,亲爱的,要不直接存进你的账户,你不是说过麻瓜办理账户的效率慢得很。”

    “你要全把资产取出放在一家银行?这不太保险。” 瓦伦娜分着披萨饼和菊苣沙拉,不赞同地答道,鲍勃也同意她的观点:

    “对,麻瓜现在都流行做好资产分流配置之类的。”

    “那大不了看你有几个账户,分开它们,东放一点西放一点。” 伊奈茨一如既往懒洋洋地表达能震撼人心的想法,“反正估计没多久就会花完。”

    其余三人吃饭的动作顿了顿,瓦伦娜率先作出反应,干笑着皱起眉,困惑地反问: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你不会想将全部财产花费到这个项目上面……吧?”

    “当然啊。” 伊奈茨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一旁喝着鲜橙汁的亨利被呛到、咳嗽了几声。

    “你不能——这可是你的生活来源!花光它们你又该怎么办?” 瓦伦娜放下餐盘,语无伦次地提出强烈的反对。

    “我是女巫诶,瓦伦娜,我也能去找份工作,总归饿不死自己,怕什么。” 她不理解他们忧心忡忡的模样。

    仍然保持温和的口吻、亨利苦笑道:“我们在说你的所有资金,伊奈茨,是所有,你要为自己留一些钱的,以防未来的不时之需,我们都预测不了将来会发生什么意外,早有准备总比不知所措要好,金钱是很实在的底气……我记得你很重视它们来着。”

    “我是很看重钱啦,但钱可以再赚,况且本来钱不拿来花也没有意义,朋友们,我的意思又不是立即花光它们,而是觉得假如要付出再多的代价我都无所谓,这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最重要的梦想。” 伊奈茨平静地道出心声,“我认真想过,这些年,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答案是它,因为它的成功能连带出许多东西。”

    一时哑口无言的瓦伦娜举手投降:“拜托,起码留个百分三十给你自己好吗?”

    “好吧好吧,我在讨论未来而已,别激动,说不定我们能拉到投资呢。” 她用玩笑终结话题。

    无心的吉言成真,信守承诺的莱兹夫人通过信件介绍了一些有投资意愿的女巫,她们无外乎在各自领域有一席之地的成就,参观实验室都是伊奈茨亲自招待,她的口才一向还行,劝服她们同意合作,即使金额不大。

    性情各异的人长期相处一起难免有小矛盾,除了万年老好人的亨利,伊奈茨与瓦伦娜这类有个性的自不必说,远没有亨利脾气好的鲍勃不时会跟她们起争论——准确地形容,出于学者精神,他通常是跟伊奈茨有争执,然后瓦伦娜帮腔,亨利则忙不迭打圆场,吵的也不算大事、无非就是项目相关的争议,吵过就算了、倒没什么大不了。

    回古灵阁取钱是亨利帮她的,他恰巧要回伦敦担任一项神奇生物研讨活动的评委,于是她很信赖地交给他金钥匙拜托他到金库一趟,她刚离开伦敦不久,可没那么好闲心再折返回去。

    过了几个月,1954年新年前夕,新的实验室和与之相邻的住所顺利搬进洛杉矶。

    遗憾的是靠近嘈杂的麻瓜电影拍摄区,凌晨才收拾场地、大清早就开拍,实拍造成的大动静隔音咒都挡不住。

    有少许起床气的伊奈茨往往郁闷地醒来、崩溃地叹气:“噢我讨厌拍电影的麻瓜!”

    这时亨利会见怪不怪地笑道:“但是你会喜欢看他们的电影的。” 他养成达芬奇睡眠法的习惯,早就起床忙工作,而瓦伦娜有时要开会、出门得更早。

    不过伊奈茨消气就几分钟的事:洗漱好坐在桌前,对着热气腾腾的早餐她又变得开开心心。

    自从瓦伦娜的工作室离得更近,下班途中她常常带点好吃的改善他们的生活,洛杉矶的消费很昂贵、且不是巫师的聚集地,为省钱购入优质的实验材料大家过得很节俭,饮食自然也很清淡。面对瓦伦娜请客的下午茶或夜宵,起初亨利根本不好意思动嘴,是伊奈茨喋喋不休地劝说:“梅林,你瘦得快剩一把骨头,亨利,我不用力的一拳都能把你打飞,平时你无偿为研究牺牲得够多啦,吃点披萨怎么了。” 他才象征性地吃几口。

    而鲍勃不仅没有推辞过、还吃得蛮多,对此瓦伦娜不由瘪瘪嘴抱怨道:“这块起司蛋糕是我特意留给伊奈茨的,你还真不客气……”

    也不知是故意或者无心,诸如此类的小吵小闹,鲍勃就惹恼过瓦伦娜好几次。

    从学生到上班族最明显的变化、是瓦伦娜的人际圈,为工作她会进行广泛的社交,大企业部门众多,就会有数不清萍水相逢的女性朋友,秉持着“行善在职场属于投机”的原则,她力所能及地帮过不少同事。这天她跟伊奈茨约好去吃午饭,开完会,会计部门的熟人叫住了她:“瓦伦娜,有件小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自己没规划好时间,以为这品牌得提早两个月才到得了货,结果订购的这台钢琴现在就要送过来了,还不允许延迟,可我的新家还没到签约的日期、不能搬进去,我这会儿住的旧家也堆满了搬家的零碎……钢琴可不可以先放你家一段日子?我会让送货的人抬进合适的位置再走。”

    听着不算麻烦,同时不算小事、基于它碍地方,只是想到伊奈茨喜欢音乐,她半是开玩笑半是试探地问:“这琴它让弹吗?”

    “瞧你这话说的,钢琴不让弹买来做什么呀,你随便弹,琴键不被拔掉就行。” 对方幽默地回道,感激地握过她的手:“太谢谢你啦!希望以后我也能够帮到你……”

    就这样,公寓的客厅多了一台做工高级精细的钢琴,租住楼层的选址是瓦伦娜定夺的,考虑到下层楼开个门的功夫就能到实验室,她们住在一块儿,两个阿德勒的住所则由约十英里外颇负盛名的麻瓜大学提供的教工宿舍、这是鲍勃申请到的职位,没有其余任务的时候,亨利大多直接留在实验室,用每四个小时打盹十五分钟的方法来度过一天二十四小时,他是伊奈茨遇过工作效率最高的人。

    一个平心而论多少有点天马行空的研究,定然会像只在两头摇曳的钟摆,要么有头绪时钱不够,要么没头绪时想破脑袋找不着突破口,后者出现的次数比前者要多,每每这种时刻连亨利都面带无可奈何与疲惫:“先别问问题,伊奈茨,目前太多问题了。”

    失败,失败,还在失败。从读书时代起伊奈茨在业余钻研过的有迷你留声、烟雾糖果、整合咒、结时神锁,以及跟着汤姆学习林林总总的黑魔法,上述所有,无不是复杂艰巨的挑战,她全都扛过了克服了它们,然而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绝无仅有的瓶颈。

    “……为什么胚胎熬不过十周就都死绝了啊,心跳都听不到呢……” 她拿前额磕了下桌面,两手抓乱自己的头发,挫败地说。

    “没事、亲爱的,往好的一面想,比之前四个星期就没有生命体征要有进步了嘛。” 瓦伦娜拍着她的肩膀温声安慰。

    “确实‘有进步’,每耗时半年能增长五周,我们离成功只剩几年对吧。” 鲍勃干巴巴地冷哼道,虽然也有自嘲的成分。

    “也许你不能太依赖麻瓜的科技,多加点魔法的协助?别着急,我们总会有办法……好啦,我再不出门上班就得迟到,快答应我振作起来。” 瓦伦娜默默忽略鲍勃的口头埋怨,耐心地劝解着伊奈茨,穿好外套走至门口。

    “我想我也得找份工作,亲爱的瓦伦娜。” 伊奈茨语气闷闷地小声说。

    权当她是在说笑,两位上班族分别拿上手袋与公文包,敷衍地道别完便关上家门。

    留她一人无聊地呆着,她仍在钻牛角尖思考一无所获的实验数据,零零散散的羊皮纸堆在书桌。

    直到下午。

    下班时段,瓦伦娜好运气地不用开会,路上遇到准点下课的鲍勃,他们去买了点晚餐,正上楼没几步,老远就听到一阵非常难评价的歌唱声,俩人面面相觑,推开门一看——

    原来那歌声的主人是坐在钢琴前的伊奈茨,她兴奋地向他们招手:“我知道我能干什么谋生了!我从来没意识到我不但会弹琴,还能创作出非同寻常的东西……”

    “你是指‘人的音乐’吗?” 鲍勃一脸无语地打断,站旁边的瓦伦娜踩了他一脚。

    “嘿朋友,放下你的偏见,来听我弹唱几句,你就会懂我说的创造力!” 伊奈茨没有半点被打击的样子,反而尤其振奋地跃跃欲试道:“快在沙发坐好,你们是我的第一批听众!”

    不忍说真话的瓦伦娜干笑着拉过不情不愿的鲍勃坐下身。

    事出必有因,家里有收音机也有电视机,主流电视台伊奈茨从不爱看,叛逆的她就爱看些不如主流的事物,比如黑人音乐的表演,她喜欢听时下最流行的节奏蓝调和爵士乐,弹奏的方面她很擅长,可是唱——梅林的蕾丝裤袜,不是走音这点小儿科,她的音准和音色都不错,重点在于她是完全没有音域天赋的、薄而脆的白人嗓子,演唱类似Little Richard那种强调跨音域、要求气息与乐感一流、即兴能力高超的乐曲,简直就像小孩在认真地唱歌:情歌变儿歌,好比幼稚园文艺演出上被推到台前深情弹唱《The Way You Look Tonight》的五岁小姑娘,每一处破音都像是喜剧元素。而此刻,她所翻唱黛娜·华盛顿的《Smoke Gets In Your Eyes》也有同等的效果。

    一首三分钟的歌曲漫长得像过了整个世纪,瓦伦娜如坐针毡,鲍勃憋笑憋得脸部肌肉快抽筋,一曲终了,她眼睛亮亮地问他们觉得怎么样?

    “……好、挺好。” 瓦伦娜支支吾吾地搜肠刮肚合适的评价,鲍勃再也忍不了地“噗嗤”一声哈哈大笑,瓦伦娜拦也拦不住。

    “你笑什么啊鲍勃?” 伊奈茨皱眉不满地反问。

    “呃,咳咳,我为什么笑呢,这是很高深的问题,伊奈茨,我到底为什么笑,这真的很深奥,我举个例子,著名的直觉主义哲学家柏格森在《笑的研究》里讨论了笑的意义,只有人会笑,而动物不会笑,笑是可以被还原为一种……一种展示机械运动特征的人文行为。” 鲍勃难得搞怪地用长篇大论搪塞她的问句,“你瞧,其实喜剧性特征是什么?是一个人相似于物的一个方面,打个比方,当我们模仿某种特定的僵硬,某种纯粹单一的机械性、无生命运动的方面……”

    “唉呀够了够了,你说的都什么呀。” 听不懂半个字的伊奈茨不耐烦地摆摆手。

    “意思是,亲爱的你明天来我工作室上班吧,我们缺模特、真的缺。” 瓦伦娜哄骗小孩似地将她从钢琴座椅上劝下来,“卖唱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不适合你。”

    心思敏锐的伊奈茨一下子察觉到她好像唱歌不好听。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缺点,以前她哼歌时,汤姆从没叫她别唱了闭嘴,她想他这么挑剔的人都没说难听,那应该更不可能不好听了吧……她都忘记那是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她哼的歌只是《Jingle Bells》。

    翌日她跟着瓦伦娜早起到工作室,她们幻影移形过去的、长此以往能省一大笔交通费。到了目的地,她翻着一叠叠厚厚的文件和设计稿看热闹,几乎每次到这儿她都会东翻西翻,哪怕看不懂里面的信息。

    事实上聘用正职模特与否瓦伦娜一个人说了不算,短暂的兼职倒无所谓,好在了解朋友是三分钟热度的性子,相信至多三个月不到她就会腻味。

    因为瓦伦娜的团队全是女员工,人人能做到认真高效和积极沟通,伊奈茨的打工体验比度假还快乐,她每天的职责就是由她们为自己装扮各种造型、接着大家讨论完看法、轮到筛选最好的几件、最终才是拍摄,分享环节她也会提出自己的意见——是许多意见,她对时尚的审美品味奇迹般与瓦伦娜的相契合,经常直言不讳地表达观点“外套换成上一件会更好”“腰带改为灰色?”“要是围巾是短款就少了累赘感啦”等等,瓦伦娜基本通通为她实现了,尽管旁观者们对此都称赞她的存在堪比“缪斯女神”,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才不是什么女神——她是个任性的孩子、时而认真时而犯傻。

    无论如何,不管是样片还是成片,都是一流的质感,的确她是为镜头而生的,现在连她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明明麻瓜的相片是静止的、不知为什么这些照片的成品却像自带背景音乐一样,象征美感的该有元素与氛围全数归位。

    虽是给上层决策的参考图,但成效已经远超于预期,若非行业视二十八岁女性模特为“高龄人群”,再年轻几年她无疑会被正式聘请到秀场或是拍广告片,当然,她对长期做衣架子的职业可不感兴趣,仅出于好胜心揶揄一句:“麻瓜觉得二十八岁就算老了啊?那他们八十二岁会直接去火葬场化灰吗。”

    生活得劳逸结合。这周末附近的影院重映《乱世佳人》,瓦伦娜带她去看了这部长达三小时的经典电影。

    原本不指望她会喜欢,没料到她不仅很喜欢,观赏影片途中还因梅兰妮逝世的情节哭得很伤心——

    “……天呐伊奈茨,你是在哭么?” 只在四年级见过一次她流眼泪、还不是像此时这样难过得抽泣出声,瓦伦娜惊讶地转过脸,荧幕的光线只照亮她的半张脸、布满亮晶晶泪水的脸颊,她哽咽得说不了话只能点点头,顿时瓦伦娜怜爱地抱了抱她,安抚地摸摸她的发丝:“噢,没关系,宝贝,受电影触动的哭泣是好事,是健康的感情宣泄口。”

    走出电影院,她们去热闹的街区闲逛,心情早已平复的伊奈茨聊起几年前自己想写剧本的迷思,她注意到观众都会喜欢感动的故事:囊括极致的悲伤与极致的喜悦,两者冲击下形成的戏剧张力,绝不能是白开水似的淡、否则会落入平庸俗气。

    听罢瓦伦娜欣慰地夸奖:“你的见解有两把刷子呀,我等你写成第一部短剧。”

    “可难题是,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物经历算极致的悲痛。” 伊奈茨苦恼地沉思道:“我还没经历过特别伤心痛苦的事呢。”

    意外于她的乐观程度,瓦伦娜挑了挑眉毛,无奈地苦笑着接话:“……比如你的童年?妈妈在你七岁那一年自杀,疼爱你的外婆也在你十岁不到就去世,你的生父还抛弃了你;比如你毕业后?仅剩最后一个名义上的家庭成员一直利用你什么的。”

    “……嗯哼……也对。” 闻言伊奈茨才后知后觉地失神片刻,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经历过这堆破事。

    剧本的迷思自然三分钟不到就不了了之。

    回家前在心爱的甜品店逗留了一会,瓦伦娜多次称赞过这家店的冰激凌有多好吃,她们分别要的巧克力味和香草薄荷味的甜筒,去收银台排队付钱的瓦伦娜排着队,伊奈茨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等候,突然间,她看到一个不超过四岁、个头远没她腿长的小男孩站在店铺陈设的雕像前——所谓的品牌文化,店里摆着一樽名为“甜点女神”的石雕,形象就是身穿普通厨师服的女士,雕刻得并不精致、五官都看不清,然而眼前这个小男孩在专注地用手触摸石雕的前胸部分、及围裙底下穿着制服长裤的两腿,他脸上带有恶作剧般的笑——目睹这一场景的伊奈茨愣在原地,血液僵硬,内心被震撼与嫌恶充斥,她回过神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别人留心这一幕,仿佛身处两个次元,她不得不移开眼,付完款的瓦伦娜一手拿一个甜筒兴冲冲地走来:

    “给,你的巧克力雪糕。” 瓦伦娜没留意她吃了苍蝇似的表情,只顾往门口走。

    室外的冷风令她清醒了些,其实她反胃得有点吃不下,但她不想辜负好友的期待,于是麻木地舔了几口冰激凌。

    等红绿灯之时,瓦伦娜才看出她的不妥,关心地问:“怎么啦?你的表情好难看。”

    然后她将自己的亲眼所见告诉了朋友。

    “……‘力比多’吧,看来饱受学术界批判的弗洛伊德也没有真的一无是处,他能安眠了。” 瓦伦娜倒一副习以为常的镇定模样,耸耸肩膀,幽默地说,“你回去跟亨利和鲍勃说这件事,他们也会是我的反应……或许我同事安娜说得没错,纯粹的男人只有‘邪恶到骨子里’和‘欲求不满’这两种状态。”

    “那看来我的初衷是对的,如果我要有孩子,我只想要女儿。”

    “是吗——原来你真想要小孩子……” 瓦伦娜哑然地沉默几秒,佯装若无其事地问:“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丈夫、或者说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才不会有丈夫,我不结婚。至于孩子的‘父亲’,他在我的实验室提供点必要物质就行。” 她懒洋洋地回答。

    “那挺酷的。” 瓦伦娜暗暗放松下不安,微笑道,“你要好好思考理想的人选。”

    “当然。但这是后话了,不知道现在我们的‘人造子宫’能不能成功,实在不行的话我只好自己去当那个‘烤箱’,这又属于两种不同的技术了,鉴于重中之重变为胚胎的着床率什么的……无所谓啦,女巫应该到四十岁都能生育……况且,这也看缘分,也许我跟我的梦想总没有缘分。” 她的态度半是正经半是开玩笑。

    “不过你打算用什么去保证性染色体是xx?” 瓦伦娜选择性忽略后半句话。

    “我也不知道。要是回去问亨利,他肯定会说目前的问题都够多啦……” 她们相视着会心一笑。

    转眼到了如约归还同事钢琴的日子,对方邀请她们参加乔迁派对,是一场全员女生的睡衣派对,大家畅所欲言的时光甚是尽兴,工作、阅历、私生活,热衷八卦的伊奈茨聆听一晚上有趣的闲聊。

    称得上好事成双,在鲍勃的建议下,接受亨利在意大利认识的朋友希斯·斯图尔特的推荐,聘请了两名伊法魔尼在读的优秀小巫师休息日来实验室帮忙,同样多亏希斯的推荐,亨利神清气爽地宣布又有一名投资商乐意支持他们的事业。

    一切步入稳定的正轨、持续到1956年,伊奈茨开始为存活20周以上的胚胎简单地编号,可惜先后撤资的也不少,并且,这一年对亨利来说尤为艰难:他的父亲路德维希在医治某位病患的过程感染了病菌,住院这段时日他为照顾父亲,有大半年都留在维也纳,鲍勃也两头奔波,在实验室面临很多棘手的时候,伊奈茨只得靠她自己。

    远在伦敦的老朋友们也有给她写过信——确切而言,是柳克丽霞、伊格内修斯和尤菲米娅写信给她,虽然实话实说、她对阿尔法德已经没有生气的感受,但同时她也确信他们的友情已经终结,毕竟他擅自偷偷调查她身世的行为踩了她的红线,她那天失礼地赶走他的行为也伤害了他的自尊,他们在相互冒犯上打了个平手,没有拖欠……她想。

    而弗莱蒙特,她不明白他是确实忙碌得脚不沾地、还是不太想理她,他的回信都比较潦草,甚至敷衍,好像他们已经没话可聊,尤菲米娅在给她的信里面贴心地写道:“请你不要介意、亲爱的伊奈茨,弗莱蒙为了研发药水的事忙得废寝忘食,而且他不喜欢写信……”

    或许吧。实际上,有时她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后来渐渐地她没再寄信。

    但是,当她在巫师报刊上发现弗莱蒙特的大名时,她雀跃得手足舞蹈的:

    “瓦伦娜、鲍勃你们快过来看!” 她激动得像获奖的是她自己,骄傲地展示着那一则关于褒奖速顺滑发剂的报道,“是弗莱蒙特的发明!哇噢、连北美的巫师都抢购一空!上面说‘不但可以改善顽固的粗糙发质,还有护理头皮等功效’呢太厉害啦,他该被授予勋章……我真为他高兴!他实现了他的梦想,必定也快轮到我实现我的梦想……”

    “你要把它们剪下来收藏吗?” 瓦伦娜好笑地说,看着满眼向往的伊奈茨抱着那份报纸转圈圈,鲍勃也不禁笑了下,无数次他没忍住好奇心地悄悄询问瓦伦娜、究竟伊奈茨的一些举动是怎么做到这么像动画片里的人物的:戏剧化,却不会惹人厌烦。

    “剪下来——你说得对!我该收集称赞他的每一份报刊,还要再上面作标注……然后未来,我能把这些收藏送给他的孩子!” 她开心地去找彩色的羽毛笔了。

    丝毫不夸张地形容,弗莱蒙特开发神奇药水的成就堪称畅通无阻,且没有止步不前,沉浸工作的他在不断创新一系列衍生产品,速顺滑发剂只是个开始。

    反观她自己就没这样的称心如意——冬去春来,一天鲍勃转告她们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希斯推荐的投资人最近陷入资金不足的困难、决定终止合作,这下子彻底失去充足的经费来源,但所幸有位在麻瓜界与巫师界都具备一定成就的先生对他们的项目感兴趣,由于鲍勃争取到珍贵的去莫斯科研究中心交流学习的机会、筹备时装秀的瓦伦娜要去巴黎出差,会见有投资意向的客人这门重任交给了唯一留在洛杉矶实验室的伊奈茨。

    这位先生外表瞧着很严厉,气质不凡,说他四十岁可以、说他三十岁也可以,参观实验室时一直有认真地聆听,观察到这点的伊奈茨也越来越有信心和热情去更详细地讲述、介绍多年来他们的研究成果及后续的方向。

    “……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构造循环系统稳定的封闭环境。” 她不厌其烦地解释:“您知道即便是魔法也没有凭空实现的道理,所以在改良麻瓜模拟的反应器中我们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包括改善培养液里的生长因子、激素、抗体等必要元素,我们将开发监测胚胎发育的传感器,一步步推进人造脐带的功能,解决在供氧、供血和生物循环的不足……不管是麻瓜早产儿的高概率问题还是巫师不孕体质的问题,它的成功是雪中送炭般的,且想一想它对未来的意义,它就是改造基因工程的起点,在这一层面我们能有效规避遗传病、传染疾病等等,修正基因缺陷不再是梦,高效的生产模式也不再是梦,它们都将变成可实现的一环……”

    “你畅想的听着很诱人,但我想无论之于巫师还是之于麻瓜,我想就它能否被大范围地接受的问题上、我持有不乐观的答案。不过,我倒愿意赌一次,两天后的晚餐再协商合同的事吧,记得带好必要的文件。”

    “好——太感谢您了!先生……” 她克制了点喜出望外的神情,尽量稳重地板起脸,同他握了握手,“我不会让您的选择失望。”

    辛辛苦苦地连续熬夜整理好相关的合同条款、依据往日的经验,她起草好书面协议,加上有联系分别远在巴黎和莫斯科的瓦伦娜与鲍勃、共同商量这项重要的决议,朋友们都很为她争取到经费的消息高兴。

    晚餐地点定在很高档的巫师饭店,出于礼仪她穿的是十分正式的礼服长袍,她的精气神一点也没被睡得少所影响,坐下身正要直奔主题,他却比上次见面有闲情逸致多了,打断她道:

    “不用着急弗利小姐,先谈谈你想实现这项研究的原因。”

    听到这句疑问她颇不自在地微微一笑,尔后犹豫了一下,才坦诚地回答:“我的好朋友很想要孩子……当然于我而言,这个梦想还有很多层意义,我觉得女人被当作寄生都容器很不公平。”

    “我理解你的意思。” 服务生端来精致的餐点和昂贵的红酒,他彬彬有礼地随口再问:“你毕业于哪所学校?”

    “霍格沃茨。” 她没有掩饰自豪地说:“格兰芬多学院。”

    “哦我该猜到,基于你的口音。” 他口吻淡淡地开玩笑。

    “我的口音不算很伦敦吧。” 她慢慢在自然的闲聊中放下拘谨,忍俊不禁道,“我外婆是法国人,现在我的好朋友兼合作伙伴们有来自俄罗斯还有来自奥地利的,我们又在洛杉矶待了几年,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的口音是什么样的了。”

    “只要听得清楚就好。” 他面无表情的神色隐约多了几分亲切,“可能是我的误会,你似乎游历过许多地方?”

    “可以说‘挺多’,十年间我到过科隆,慕尼黑,不莱梅,法兰克福,里昂,巴黎,哥本哈根,布鲁塞尔,斯德哥尔摩,米兰,巴塞罗那,里斯本,布达佩斯,奥斯陆,坦佩雷,华沙,维也纳……哇,数着数着我才发觉,我是游历了许多地方。”

    “我不得不承认,以你这么年轻却见识这么广的资质,非常珍贵,我认为你能干成一番大事。”

    “谢谢您的盛赞,我真荣幸。” 她尊敬地真诚地说,与面露欣赏的他碰了碰杯。

    他们又聊了阵学校和过往的交流活动,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直到餐后甜品端上桌。

    “我认为你该与我名下专门支持学者的基金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

    “您是说真的吗?太感谢您了!” 她抬手捂着心口表示惊喜与感激,重新拿过那堆厚厚的文件展示上头的条款细则。

    但她还没解说两句,蓦地感觉到桌子底下有只手摸向自己的腿,她翻页的动作一顿,僵硬地看着对方毫无愧色、理直气壮的目光——

    伴随一张写有房间号的卡片放上桌面,义正词严的声音响起:“在签名前,我们需要再私下谈谈……”

    “……你是在要求我必须跟你睡觉来获得这笔经费?” 伊奈茨很快就恢复了行动力,镇定地拉远自己的椅子。

    “假如你非要说得这么直接。”

    “所以一直以来你就是这么‘支持’年轻研究人员的事业的!我简直不敢相信。” 她愤怒地眯了眯眼,果断地站起身,用蛮横的力道收拾着桌上的羊皮纸。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懂得哪个才是明智的选择,我在北美的人脉和权势如何,你的朋友们也清楚——”

    “是啊我们很清楚,而你清楚你没搞懂什么吗?以你这把即将进坟墓的年纪,明明该考虑积阴德了。” 伊奈茨特意拔高音量好让整个餐厅的人都听得见:“结果你可耻地用实验室的经费威胁我跟你发生关系、你真不要脸!”

    周围的客人震惊而尴尬地转头看向他们,虽说看起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没有一丝难为情,清者自清,该坐立难安狼狈心虚的人可不该是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气势汹汹地抓起外套走了。

    前门与后门仅相隔二十英尺,伊奈茨永远不知道她前脚刚离开后门,正从前门进来这家餐厅的是自己的老朋友——旅游路过加利福尼亚,阿尔法德在洛杉矶逗留整整一星期,这晚他选了这家气派的餐馆,服务生周到地为他放好外套,而他抬头不经意看见的是她一闪而过的背影——纵使只是背影,一刹那他凝滞的眼神微动,再听不见想领他去预订座位的招待生的话,他没有一点迟疑、快步地穿过大厅,近乎是跑去的后门,但是很遗憾,夜空下飘着微雨纷纷的大街上并没有她的踪影,犹如发生于头脑思绪的幻觉,她转瞬即逝。

    “先生、先生?抱歉,请问您还需要那张订好的单人桌么?” 赶到他身边的服务生小心而恭敬地问。

    “……噢,需要。” 他难掩失神地深呼吸一下,勉强地及时平复好了情绪,“需要……”

    第二轮不间断的外出旅行是今年才开启的,阿尔法德想让繁忙的路程分散自己的注意,出发前他罕有地回了一趟家,也是他罕有地不带着反感回家的一次,他的心情有些沉重,终究是自己的亲姐姐、沃尔布加流产的事像一片笼罩的乌云。

    从未见过咄咄逼人的长姐如此崩溃地痛哭流涕,他不知该有何感想,治疗师委婉地劝慰奥赖恩·布莱克放弃要孩子的计划:“您夫人的身体状况太差,建议短时内、近几年放一放对孩子的执着,因为照当前来看,除非奇迹出现,不然毋庸置疑,希望孩子能健康地出生……就像是异想天开。”

    柳克丽霞寸步不离地陪伴在沃尔布加的身边度过这痛苦的难关。期间的这两个月,他也去时不时探望探望姐姐,柳克丽霞总在中间说些轻松的话题调和气氛,亲姐弟难得没有再吵架。感恩节前天的下午,他被她们郑重其事地叫来——已逐渐愿意起床走动走动的沃尔布加和柳克丽霞在院落正喝着茶,如同举手投降似的无可奈何、沃尔布加忽然对他说:“好吧,即使是没落的家族,起码弗利是一个纯血,我同意你们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只要你答应定下来,阿尔,人始终是要结婚的,你逃避到快三十岁、别再自私地只顾你自己,想想我们的母亲——”

    “意思是、好消息,你终于能选择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柳克丽霞打断沃尔布加不免走向严厉的说教,喜气洋洋地总结道。

    闻言阿尔法德错愕地瞪大眼睛反问:“……你们在胡说什么东西?” 似乎对于她们的误会很看不上,他坚定地否认并严肃地澄清:“我对伊奈茨的看法就是好朋友,也只是朋友,我对她的喜欢与爱是出于友情!我从不想与她成为恋人——事实上我不想跟任何人发展恋爱关系,也绝不会结婚……沃尔布加,你不要再费心管我的生活。”

    “这不可能呀!” 柳克丽霞竟抢在沃尔布加的前头难以置信地惊声疑问:“这十几年来我们都以为你默默喜欢着伊奈茨,自从你常去看她的比赛和为了她加入魁地奇球队……除她以外,你对待其余女孩的态度都只在礼貌范围内、有时甚至不会掩饰不耐烦呢……每次你和她吵架,你的状态糟糕得堪比失恋丢掉一半灵魂的可怜虫,现在你在跟我说你不喜欢她,阿尔,你是认真的吗?求你说的是实话——你真的只把她当成朋友?”

    “对,我只把她看作朋友。误会是你们的问题,是你们什么都往爱情上扯。人不谈恋爱不会死,我也没有精神空虚到非要找个人陪自己过日子才行。” 他不为所动地冷冷道,“友谊是最高尚纯洁的感情,不涉及半点虚假的约定俗成的因素……反正我的观点是绝不会变的,你们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没有人的婚姻是真正基于爱情的幸福,到后来只会是基于习惯和念旧情的契约关系。”

    他没管沃尔布加又冲自己大发雷霆。

    依旧没法相信他的话,后续伊格内修斯和柳克丽霞都悄悄找他聊过这在他眼里无聊至极的主题,任凭他们怎么分析,他的决心佁然不动、一如他的自尊心,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费尽心思地一遍遍致歉以挽回她。

    佁然不动,直至二十年后猝不及防听见她的死讯。

    追悔莫及,深刻的自责,痛不欲生地假想1961年之前的任意时刻、他没有愚蠢固执就好了——为什么他不早点低下他高贵的头颅认错,求着她的原谅——如果他早知她会遭遇英年早逝的结局,他说什么都不会说那些无情的话“你有时真让人难以忍受、你的野心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而我和其他关心你的人你都不管了!” “你要与我分道扬镳吗、为了那点小事?”……三十五岁,这样年轻,他痛心切骨、止不住本能地哀嚎,那一刻他的心像被撕成一片一片,于他而言的时空仿若静止,什么都不复存在,占据他脑海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死。

    以致于他想不到这场看似意外的死亡背后复杂的真实缘由里,也有她自主的动机。

    伊奈茨的三十岁生日在实验室愉快地度过,原来三十岁完全给不到自己一点儿焦虑,她也不认为这算什么人生节点,作为年龄的数字仅仅是数字而已。瓦伦娜、鲍勃和亨利为她准备了场简单却不失温馨的生日惊喜派对,远在比利时的老朋友瑞恩也没有缺席地寄来了礼物:是一台昂贵的麻瓜摄影机,她喜欢得没离过手,用它录了无数他们做实验的日常,以及午休时、她会犯傻演一些经典电影的片段——她越来越沉迷麻瓜电影了,《煤气灯下》《卡萨布兰卡》《蝴蝶梦》《一夜风流》《哈姆雷特》《青山翠谷》《清晨的荣耀》……几乎被她看了个遍,本来她还满是期待地重新写信给弗莱蒙特长篇大论她的观影感受,谁知道弗莱蒙特压根没时间看电影,他开了公司,神奇药水品牌的爆炸效应使他忙得脚不沾地,可没有观赏电影那么奢侈的休闲,无奈,她也不好再打扰他了。不过当她心血来潮、真情实感地念里面的台词时,亨利他们总会配合地接下一句,然后有时候还能演完一个几分钟对白的场景,哪怕中间有笑场,录像里的他们是那么快乐,感谢相机这门现代技术,记录这些美好、以致多少年过后都不会磨灭每个人生动的存在。

    在先后失去经费来源与被列入遭遇暗中针对的“黑名单”,他们的实验室搬到了苏格兰的格拉斯哥,瓦伦娜特制门钥匙以便来往,大家的生活变得相对拮据,她的财产都兑换成麻瓜货币分散在瓦伦娜的银行账户里(提到这点,她不禁惊奇汤姆一直没动过金库里一枚金加隆,虽然以他如今的地位这的确正常)

    她的钱用在设备和电费上、花得飞快,亨利和鲍勃分担房租费用,瓦伦娜则负责伙食费,偶尔还有帮助穷困流浪汉的慈善行为,“钱票简直像雪糕在口袋融化”。

    1957年的雨季,一行人前去维也纳出席了路德维希·阿德勒的葬礼。

    葬礼结束后她偷偷跑去顶楼找一人待着调整心情的亨利。

    夜空下他的背影显得分外落寞。

    “……你还好吗亨利?”

    “我也希望我能回答‘还好’。不过很可惜我依然感受到心底的痛苦。” 他苦笑了一下,深蓝绿的漂亮眼睛仍明灭着泪光,青红的眼圈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更为明显,他静静地平视着远处被夜色渲染的树林,总是如此、他从不歇斯底里,这让她不由疼惜地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真抱歉……要是我能为你分担它们就好了。” 她难过地看着他说。

    “不用抱歉,你一样经历过类似的痛苦,其实我尽力避免和你谈论这件事。” 亨利真诚地解释道,“因为我不想唤起你的创伤记忆。”

    伊奈茨眨了眨视线有些模糊的双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感慨万千:“到这时候你还在为别人着想。亨利,你身上善良的力量常让我惊叹。”

    “你不是别人,伊奈茨,你是我重要的朋友之一。” 亨利反倒安慰她,“我明白你是想让我知道你跟我的感同身受,好让我明白自己不是孤独的,放心吧,我做得到接受生命的来去。”

    接受。老实说她有没有真正接受过至亲的离世呢?

    对比起亨利的心态,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做到——她曾纠缠过要复活她们的愿望。她现在时不时还在这么想。

    “……怎么样做到接受呢……亨利?” 一时之间她情不自禁困惑地喃喃,凝视着他宝石似的纯净眼眸,她仿佛从当中的倒影看见儿时的自己,那个几年间就接连参加几场至亲葬礼的自己,她听到她的声音像闷在冷水里:“那些痛苦好像没有止境。小时候我还乐观地以为,她们会回来见我。”

    亨利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泪中带笑地娓娓道来:“痛苦是自然的,不用压抑它们,直面这堆情绪,时间在我们头脑像静止了,不是吗,一分一秒都在重复同一件事、‘我失去了这个人’,一分一秒都是疼的,只是人无法永远沉浸于痛苦,若没有希望的寄托,那就活不下去了,所幸‘希望’从来是源于我们本能的、对未知的向往,伊奈茨,每个人都心存希望,那是抽象的共同意识,你作为人类文明中一份子、你的本性有着对诸如你理想等高阶活动抱有永远的追求。与亲人生死两隔的经历无可避免,我们感到难以释怀是因为暂时处理不了这极致的创伤,于是逃避地将其塞进内心的其他角落,但是请相信你自己,相信我们在这星球上、我们这一种同时具备感情与理智的生物的韧性:因渺小而谦卑、因独特而重要,相信庞大的宇宙外还有大量的、茫茫未知的生命可能性,我们不会是唯一的存在,而同样可能的——正是我们逝去的爱人到达了别的世界、亦或是星球,只是不再跟我们待在同一接收频率的维度,我相信你确信他们很爱你不是吗,那么在地球外的千千万万个星球中,他们肯定也会一直爱着你,而且看着你独自地成长起来,看着你面对他们的离开也能坚强地独自前行,他们会感到放心和欣慰,因为你已经能成为你自己精神上的‘母亲与父亲’了。”

    在她听来,亨利的话比较深奥,短期内她理解无能,但幸而,她身边陪伴着三位胜似亲人的好友。

    曾经瓦伦娜也多次与自己讨论过原生家庭的阴影与“爱”的实质,事实上“爱”究竟是什么呢?瓦伦娜形容爱是无条件、需要用行动证明的心理驱动力;亨利形容爱是一项需要自我检讨与进步完善的本领;鲍勃则说爱绝不能被头衔束缚、绝不能具有不平等因素……每回真心实意的探讨都很有趣,随着胚胎样本一天天被成功延长了在培养液的存活时效,她蜕变成能够静下心来学习麻瓜的临床心理学,在这过程中参照自我、反省自己的心智。

    她想成为自己精神上的母亲。

    而实现这一梦想的终点是她与陈旧过去的和解。

    后来她幸运地迎来了这机会。实际上,她一向是个运气很好的家伙。

    次年秋天的某日,伊奈茨收到一封神秘的来信,需要她用魔杖施咒才打得开,而在她成功拆掉信封、看见上面的内容后,她当场诧异地感叹出声:“天哪……”

    “怎么了?” 亨利和鲍勃困惑地异口同声。

    “是邓布利多教授!” 她目瞪口呆道:“他竟然要约我见面!而且不是在霍格沃茨。”

    “他找你有什么事?” 亨利也很惊讶,沉着地询问。

    “没详细写。但强调了很重要……到底会是什么事?” 她不安地皱了皱脸,罕见地心虚和过度思考,“我感觉是个大麻烦。”

    “先别多想,我反而觉得不是坏事。” 鲍勃有条有理地推断:“坏事要急于处理,省时省力的情况下应该直接写在信中才对,但他现在要求跟你见面再说,证明这事存在有商量亦或迂回空间的性质。”

    这分析得还挺有道理。

    晚上瓦伦娜下班回来,听到她的消息,瓦伦娜的第一反应是叫她确定这就是出于邓布利多之手的信函,而不是什么恶作剧或者危险的陷阱。

    拿魔法再三检验过,确确实实是他的字迹。

    总而言之,翌日早晨她准时抵达那一家麻瓜咖啡馆,进门一眼见到在角落的阿不思·邓布利多。

    “早上好先生,没预料到您亲自来找我。” 她想起几年前在办公室的不欢而散,颇为尴尬地礼貌问好,邓布利多显然不会介意,他微笑着言简意赅道:“谢谢你愿意赴约,伊奈茨,希望接下来,你也能愿意给予解释的机会。”

    听罢她不解地皱了皱眉正想追问,他平和地继续说:“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我记得以你优秀的找球手运动素质,应对幻影移形总是非常自如。”

    四周的麻瓜被魔法屏蔽了视线,邓布利多绅士地示意她挽自己的左手,他们直接消失在空气中,世界上最伟大的巫师带自己移形,她内心充满荣幸与沾沾自喜。

    这点小心思维持没多久,就终止在她看清他们抵达的是某麻瓜医院的一间特殊病房后——

    “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事情的起因比较复杂,不过坦诚地回答你的疑惑,我是来带你见你父亲的最后一面的。他的遗愿是能亲眼见到你。一般而言我从不主动介入或调和他人复杂的家庭关系,倘若不是我在法国的老友爱好帕斯卡尔·里奇先生的影视作品,并执着于他悲惨的晚年遭遇,我想我也不会发现他精神崩溃的真相,世事如历史讽刺性的巧合,这样的机缘巧合也让我发现:他正是我所重视的学生的家人。”

    她彻底怔住,像从冰窟窿里哆哆嗦嗦地爬出却被当头浇落一身滚烫的热水,她苍白着脸,混乱的千头万绪冲击着大脑与视网膜,一时她感觉自己看不清东西,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一时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最后急促的深呼吸下她勉强挤出几个字:

    “……他不是我的父亲。”

    “我明白他没有资格被你称为父亲。” 邓布利多湛蓝的眼睛里是百感交集但平静如海的情志,“同样我明白你对他的憎恨。但是,以一位失去至亲多年、直至今日也无法释怀的过来人身份,我认为你可以参考的诚恳的建议,因为我想你会跟我一样后悔——假如你不选择去看一看即将离开人世的他,往后你人生的每一天都会后悔。”

    “他为什么要见我?我绝不会原谅他的!” 找回少许感知力的伊奈茨咬牙道,声音不稳、音量从高又到低,她使不上劲,颓丧地垂下头,“他临死前想解脱让自己好受点罢了、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从来都是……”

    “我很高兴你这几年远离了汤姆。” 邓布利多突然提及这个不相关的话题,却又轻而易举地绕回重中之重:“当年用黑魔法折磨里奇先生致疯的人,你选择了包庇,而你吃尽了苦头,伊奈茨,我是尽全力用魔法为里奇先生恢复受损的大脑、然而就算以我的实力,他都不能再回到最初健康清醒的头脑,可想而知汤姆的手段,同时也可想而知,即使是此时不够清晰的神志,他都只想见你,这是他最后的时间了,给予他最后的机会,是在给予你自己放手的机会。”

    放手吧。你无路可退了。这一次躲藏不了衣柜之中了。

    这一刻她就像站在自己人生苦难之门前,她轻轻叩响了它。

    推开房门,病床上的人与惨白的灯光、灰蒙蒙的黯淡床铺融为一体,他没有颜色,恰如他年轻拍摄没有色彩的胶片电影,只剩黑与白,他的脸上扣着吸氧面罩,两手插着针头和管子,显示生命体征的机器缓慢微弱地波动,他根本说不了话,甚至用尽最大的力气睁开青色的眼皮,勉为其难透出一半深色的眼珠,瞳孔模糊地聚焦着,看到她的一瞬间,那病态的眼瞳闪烁了一丝脆弱的微光。

    血亲是奇怪得令人捉摸不透的概念,痛苦、恨意、仇怨、憎恶,所有愤怒明明丝毫不减,你清醒地知道你在认真地仇恨着他,可是,当看见他处于死神的边缘奄奄一息,意志、或者说灵魂如同被切割成两份,一份在痛快地拍手叫好,另一份被悲恸折磨得隐隐作痛,是起源于蚀刻在血液里的共性驱使的共情吗?不论是什么,她此刻正是这样的状态,不由自主地,本能地,机械地泪流满面。

    先天的道德与儿时亲历母亲自杀的痛楚形成不可调和、相互冲击的矛盾,她无能为力,她又像重返自己留有创伤印记的幼年,幸运的是,她想起在实验室等她回家的好朋友们,她想起瓦伦娜和亨利对自己说过的话,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十岁而是三十二岁,她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啜泣,慢慢地走上前,仿佛时空在重叠——她还是几岁小女孩的时空,劳拉的时空,这一秒、此时此刻,她的世界,它们正缓慢地折叠,于是像也在同时与她们对话,她声音沙哑着说:

    “……我不会原谅你,但从此以后,我也恨不了了你了,你就要死去,而恨一个死人没有意义。” 她吸着鼻子,看着那苍老得叫人认不出的男人,她仍控制不住泪水,从剧痛的喉咙挤压出每个字符,她不想歇斯底里,可惜她整个人都在下意识地发抖,倾泻这堆迟了太多年的言语之时,前额和脖颈上的青筋都在用力。

    “你想在死前见我的原因,我清楚你纯粹是想让你自己好受点。我认为你做不到的,如果你见过妈妈、我的妈妈,你见识过劳拉承受病痛的样子……连真正的恶魔都会怜悯她,如果地狱有一场公正的审判,你会连转生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是她亲自请死神带走她——你害一位优秀得近乎完美的女人自杀,她是这么的完美,即使她记得清我是谁的时刻少之又少,但我爱她,我崇拜她,像每个天性里就会自然爱母亲的孩子,我看着她受苦却什么也做不到,我看着她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一天我不想念她。这位女人为你生下你唯一的孩子,而你抛弃了她,为了你所谓的前程。你应该下地狱,你应该下地狱受火刑……没有人来送别你,所以你才想到了我不是吗?我从不把你当作父亲,以前,现在,未来,永远不会。”

    说到这儿伊奈茨忽然停顿了一下,僵硬的目光笼罩着死寂,似乎被注射了一剂镇定剂,她停止了哭泣,泪痕在风干,“只有妈妈有权力赦免你的罪,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好运气在前往地狱前见到劳拉·弗利,我只知道,帕斯卡尔·里奇,我们再也不会见了。”

    病床边只剩一丝气息的人将视线全部投向她,泪水打湿了他的枕头,用最终的那点力气、抬起像干枯木柴的手,他摘下了氧气罩,没有血色的嘴唇正喃喃自语着什么。

    她既没有弯下身去听,也没有用扩声咒。

    但她在最后的半秒钟读取了他的意念:

    “伊奈茨……”

    监测仪屏幕上的波纹化为一条直线。

    生命走到尽头他留下的言语是她的名字。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等她恢复行动力走出病房外,仍处于恍惚的失魂落魄、她对沉默不语的邓布利多小声道:

    “……谢谢你带我过来,先生。”

    这天回去后,伊奈茨一反往常——她既没有躲到房间一个人呆着,也没有避重就轻地隐瞒实情,与它们统统相反,她面对真心关切自己的朋友们,描述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当自己可以坦诚地重新谈论它们,证明她已然丢弃这背负已久的包袱。

    这一年的圣诞节,也算变相的节省不必需的开支,在送礼物的环节,他们一致同意采取“Secret Santa”的形式,已是多年的好友,四个人都是干脆地问对方今年想要什么样的圣诞礼物。

    恰巧亨利抽到的是伊奈茨,作为她的“Secret Santa”,离平安夜的前一周,大家在吃着晚餐,亨利又提了提这个疑问:

    “伊奈茨,你想好了喜欢的礼物了吗?我怕到时商店都关门了……你想了快有十天啦。”

    “……好吧,我确实想了好久,抱歉。” 伊奈茨放下刀叉,与瓦伦娜对视了一眼,她郑重而小心翼翼地接着说:“亨利,你可以送我一点你的精子吗——”

    “哐啷”“噗”的两声混乱的动静:亨利打翻了手里的汤、鲍勃嘴里的果汁喷了一桌子。

    “对不起、我来收拾!” 咳嗽着的鲍勃拿起一堆餐巾纸,镇静的瓦伦娜半是嫌弃半是无奈地拿魔杖直接使用清理一新咒。

    亨利像一只熟透的龙虾,震撼、惊慌失措与难以置信混合在他通红的脸上,他眨了眨眼呆滞地问: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你听我解释,我认真思索很久了,现在我们不是很难聘请到志愿者嘛,我就在想,那大不了拿我们自己的来当样本呗,然后‘叮’的一声我灵光乍现!本来我就想要女儿来着,那么谁够这资格当她的父亲呢——人选就是你啦亨利,我跟瓦伦娜商量过几次,我们一致认为你拥有最完美的基因!你的才智、相貌、品行……通通是最好的,假如你愿意答应我们俩人的物质来当其中一份样品,到我们成功为止。” 伊奈茨振奋又陶醉地站起身,绘声绘色地说道。

    话音刚落亨利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他放松地苦笑道:“这件事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研究员都应该有贡献自我的学者精神。” 当然你开口的第一句能换种表述会更好……这礼物选的……后半句他在心里哭笑不得地偷偷补充。

    “实在是太好了!谢谢你愿意这么做!” 她兴高采烈地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忘正事的鲍勃想起当中的重点:“等会,你们要如何样本能形成XX性染色体?这可不简单。”

    “确认不了,形成了XY的话就不要呗。” 她耸耸肩膀,言简意赅道。

    鲍勃露出了“还得是你”的认可神情。

    好心情维持到新年后,直至被不速之客所打断——自从送别了帕斯卡尔·里奇,不知是不是当时她心底的痛苦太沉重而深刻,同样感知到她情绪的汤姆主动抽离了他们之间的精神连接,在意识长廊的另一头,他一度消失了许久,她以为他是想通了选择与自己不再交集。

    不料这一晚,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脑海,向她传送了几个零碎的片段。

    是虚拟空间的魔法,他在邀请她到他的意识空间里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庆幸你没丢掉昔日的聪明。” 熟悉的阴冷音色幽幽响起,她静静转身看向黑暗中走近的人影,没有悬念的正是汤姆——他的脸倒是毁容前的样子,不过这儿只是一个虚拟空间,他的形象也只是一段记忆影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个实用的魔法,你说得对。” 她神色冷漠,干巴巴地说,“所以,你现在是想跟我决斗,输家落到精神崩溃的惩罚?”

    “你胡想什么,伊奈茨,我从来没有和你决斗的必要。” 汤姆轻笑了一下,事实上他内心想的是他认为他们永远不会真的大打出手,从前的训练除外,但要对方丧命的决斗绝不会发生。

    “啊对,因为我和你相比差得远了,我是你不值得放眼里的对手。” 她理所当然地解读这句无心的话,阴阳怪气道。

    虽然知道她理解错自己的本意,可是她说的也不是完全有错,毕竟他现在确实已经强大到无人能敌,她真要跟自己对决的话,他只会像闹着玩儿那样接她的咒语。所以他没纠错更没解释,而是直奔主题:“我找你是在给你回来的机会。”

    “……真令我惊讶,汤姆,你的思维。” 她笑了笑,“是什么事让你觉得你可以施舍我‘机会’,我根本不打算回来。”

    “这几年你在外面的苦头还没吃够?” 原本他想纠正她叫自己汤姆这个早已弃用多年的名字,反驳出口的却不由是一大段喋喋不休,“难道你还没意识到,只有我帮得到你,所谓金钱和资源通通不在话下,你现在到处售卖尊严求人投资你的项目,你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你还没意识到,除了我,外面的男人只会不怀好意地把你当成——”

    “是,他们把我当成出来卖的行了吧?我实在搞不懂,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我和你又还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不是在霍格沃茨的时候,吵两天能当没事人一样继续交集。” 她努力地沉住气 ,像在给一个傻瓜作耐心的解释:“我们早就玩完了,分开就是纯粹的分开。你过你自己的独裁野心家人生,我过好我自己在你眼里所谓一无是处的生活,就这么简单,你为你最看重的事业也忙得不可开交,竟然有闲心管我,你不累吗,就当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能不能别再打扰——”

    “不能!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突然他用怒吼打断,像这样有失气度的嚎叫他丢弃了许多年,一来以他今天的身份早就无须歇斯底里地发号施令,二来凡是反对他的已沦为丧命的下场,甚至就算换作学生时代,他也不需要依靠如此没有水准的愤怒致胜,明明他清楚有格调的领导者千头万绪都是无声的,然而每次在她面前他都会控制不住地把情绪直接扔在俩人对峙之间,好像他不这么特地提高音量地冲她发火、她就会对他的心情置之不理,好像她必须认识到处理他的要求是当务之急:“……伊奈茨,你别以为我能轻易忘记你给我无数表忠诚的许诺,呵,你觉得只是口头上的客气吗,我一直深信违背承诺的人就要付出跟违背牢不可破誓言同等的代价——”

    “你对我说过的谎一点也不少,汤姆,别试图拿我还没认清你真面目时给你的真心绑架现在清醒的我。”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冷冷道。

    “……好,如果你想让你家族的丑事人尽皆知,你就继续保持‘清醒’吧……我能告诉所有人你母亲其实是和一个泥巴种私奔生下的你,弗利家族的名誉从此会沦落于他人口舌,你死去外婆的愿望要落空了。” 蓦地他的脸扭曲了下,暗暗深呼吸着咬了咬牙,挤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故意用轻柔冰冷的语调,强装从容地低声道。

    “我早知道你要拿这事威胁我。” 伊奈茨反而更加镇定地说,她的语气很淡,像是混合疲惫,无奈,却异常的轻松,“我已经不在乎了,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他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掩饰不了的错愕。

    “我长大了,现在我成长为可以当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家族的事,我很遗憾,外婆的遗言,我也很痛苦……不过为了守护它们我牺牲的够多了,我做不到为了一个姓氏过得生不如死,来这世上活的每天谁不是想追求快乐和幸福的呢,我想外婆在天之灵会理解我今天的选择,她会理解的、假如她是真的爱我,她会知道我不能为死去的人再牺牲我的自由。”

    伊奈茨不动声色地说着实话,曾一度不理解“善待你的敌人”这样空洞的言语,如今却颇有体会。

    她在离开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一天你会听懂我所说的吗?有一天你会不会不再是现在这副幼稚的孩子心性、全凭你的心情摧毁一切——直到它们都反过来摧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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