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通过纸笔交流,齐蓟终于弄明白了那句“几乎没有活人”是什么意思。

    ——伊坦纳在摸清城堡的结构之后,避开所有视线,制造了一场被完美伪装成意外的小小塌方。

    然后他看见——

    这十几名在塌方中被砸死砸伤的仆人在围过来的同伴帮助下,从废墟中重新站起了身。

    他们断裂的肢体间几乎没有血流出来,好像不知疼痛似的,甚至全程都没有人发出过一声痛呼,只是井然有序地把残肢拾起各归原主,互相协助摆正了严重扭转翻折的关节,然后成群走向深红的高塔。

    而就在片刻之后,这些“人”里的大部分便又完完整整的重新出现了,行动无碍地重新投入工作,从外表看上去就像根本没受过伤,那些碎石也已经被陆续清走,仿佛这坍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如果不是伊坦纳记得住每一张脸,谁见了都只会认为这是接替伤者的另一批仆人。

    齐蓟感觉自己再也没法平常看待之前那些在城堡里见到过的仆人了,她搓了搓冒着凉意的手臂,写道:“听起来很像是,人偶?”

    心理素质极好的暴君显然没把他描述中那诡异的一幕当回事,他松松地环着自己的宠姬,用脸蹭着她的发顶就像某些毛茸茸的大型猎食者在反复抹掉饲养员身上其他动物的味道。

    而这时他仅仅是散漫地瞥一眼这个猜想,拿起笔流利地在旁边打了个满分。

    ……还挺会入乡随俗的。

    既然城堡里的大部分人、甚至某只不起眼的鸟雀昆虫都可能是“某人”的傀儡,监视的来源也就同时迎刃而解了。

    “那你认为他们的控制者是谁?”齐蓟写道。

    她自己在问题后面写了三个答案:奥洛托、奥蒂莉亚、其他。

    毕竟除了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过的两位继承人,国王陛下和王后还没露过面呢。

    况且齐蓟又不是没看过奇幻作品,那座古怪高塔本身拥有什么力量或者背后另有其人也是有可能的……虽然还是王子公主嫌疑最大。

    而伊坦纳的选择是在奥洛托的名字上干脆利落、充满恶意地打了个叉。

    齐蓟认为这种明显夹带私人恩怨的选择不太客观,但她没有证据。

    想到才来了一天而已,远远不用急着解谜,她暂且搁下这事,又说到那只意外在塔里发现的小铁盒,让伊坦纳记得在监视者睡下之后提醒她拿出来。

    淡黄色的纸张平整光滑,边角还压着花形纹章,齐蓟拿起它对着烛火看了看,确定这应该是羊皮纸不错。

    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操纵者豢养着整整一座王宫的、仿若真人的人偶,让它们照常劳作,产出一切所需的用品,“它”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哦对了,“它”还想要留下她,鉴于对方不惜使用毒物,所以齐蓟的死活很可能对“它”来说并不重要,或许是想把她也做成人偶,或许是……想像蜘蛛一样不知不觉地慢慢消化她?

    对于这些疑问,齐蓟隐约有种直觉,谜题的关键或许就在那只莫名其妙的小铁盒里藏着,所以她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随着夜色变深,伊坦纳示意已经没人在监视之后,齐蓟把小铁盒拿了出来。

    在灯火下仔细观察之后她发现这其实不能被称之为盒子,就只是一张薄铁片被粗略折起、像纸一样包起了某个东西所形成的状态,形状甚至称不上整齐,唯一的优点是包裹得还算严密。

    她试着掰了掰,发现这铁片的形状对她的手劲来说还挺难拆开,只好交给了她自带的万能保镖。

    伊坦纳轻易拆开了铁盒,这个不到齐蓟手掌大的包裹里赫然是一只造型简洁的单片镜。

    镜片上几乎没有装饰花纹或者刻字类的东西,所以更能引起他们注意的是另一件物品。

    除了单片镜,在薄铁皮内侧还贴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齐蓟取下纸张,小心地展开来,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时失语。

    ……那竟然是齐蓟故乡的文字。虽然笔画有点歪七扭八,明显是不熟悉这种语言的人画画似的模仿出来的生涩模样,但真实性仍然毋庸置疑。

    齐蓟在惊讶过后连忙举着它凑到灯下,仔细辨认起来。

    “你好,异乡的来客。在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早已自尽,在地下获得永久的安眠。我是西莱斯特·威洛尔·桑格铎,我的身份是预言者、上一代的神使、以及国王的兄弟和叔叔。我很遗憾无法当面向你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献上赞美。”

    “也请不要惊讶,预言真正的力量可以让我看到你们的交谈,还有与你有关的更远的未来。然后我破译了你的文字,所以我能使用它。”

    “这真是一种不错的密码,那个孩子即使看得见也很难明白它的含义,所以希望你可以多写一些,把它埋在我坟墓前的土壤里,作为我揭晓秘密的报酬。对了,这件事请不要让你的男伴完成,因为我讨厌金发。”

    在看到这段时齐蓟还被不高兴的大猫在耳尖上轻轻咬了一下,这把她的注意力从庞大的信息量里拽了回来。

    她心想这位素未谋面的预言者真不愧是奥洛托王子的亲戚,他们都有一种卓著且悍不畏死的添乱精神……不过他确实已经死了。

    她继续往下看:

    “在这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城堡里人们的状态。所以这是出于我个人意愿的请求,我希望你在之后可以稍加约束身边那位破坏力巨大的先生,因为他们即使已经死去,但也曾经是人。”

    “我在死前写下这封信,并拖着残废的身体把它藏进那个注定会在千百种巧合后最先被你发现的缝隙,最大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得到迟来的安息。因此也希望你不要过多破坏他们的尸骨。我是说,那些淳朴而忠诚的平民和仆人们的尸骨。”

    “他们追随我们到了最后,即使这是一个借由肮脏力量崛起的王室,一个依靠积累罪恶来延续的王国。”

    “一直到这一刻,王室仍在错误中不愿苏醒,但请相信我,那个控制着傀儡线的孩子并不是邪恶的。在我死后诞生的这位神使苏醒得太晚,她根本不懂得这种行为会惊扰死者的安宁,也不知亵渎为何物,只是想要一切维持原样而已。只要透过那枚镜片看一看,就连最严苛的神也会谅解她的。”

    “真正有罪的,是一直没有叫醒她,出于那份恶劣的溺爱,便任由她沉浸在死水般枯燥傀儡戏里的那个人。请阻止他。”

    “把一切拨回正轨,你也会得到你需要的。”

    “他即将来了。不要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齐蓟看向伊坦纳,后者略一停顿,颔首认可了“预言”前半句的真实性……“那个人”正在靠近客房。

    出于武力考虑,齐蓟把信纸和那枚尺寸明显不是为她准备的镜片一股脑塞给伊坦纳保管,又把他推到床上装睡,然后抓紧时间整理好了衣服,严阵以待只等着“他”的到来。

    很快,门被很轻、很短促地敲响了两声。

    齐蓟装作疑惑,声音困倦地问:“是谁?”

    门外的人不作答,只是又依原样敲了两下。

    她便隐约猜到答案,端起烛台缓缓靠近门口,然后小声地说:“请问……是哪一位?”

    这次她总算得到了回应,被压得低低的但仍旧清澈的少年音顺着缝隙飘过来,带着好听的笑音,又温柔又充满挑逗:

    “是我啊,奥洛托。”

    声音的来源近得好像他就靠在门边,齐蓟假装小心翼翼地慢慢拉开门栓,内心腹诽他明明年纪不大,怎么癖好如此老练花哨?如果换成普通的年轻小姐,可能还真会被他所迷惑。

    预言者的信里指明控制这些人偶的是“王室”的“女性”,那么对象不是王后就是小公主,此刻判明预言者用溺爱来形容的“他”是这位王子之后,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冒用预言者名号而操纵傀儡的是奥蒂莉亚,通晓一切却不做干涉的是奥洛托。

    齐蓟缓缓拉开门,果然见到奥洛托王子抱着花束站在眼前,头发淡淡的紫灰色在夜里仿佛流淌着珍珠的粉光,仍然是那副精致的少年面容,却因神色的些微变动而多出了些神秘与危险感,恍如蛰伏在黑暗中的异种,披上一身华服便将狩猎包装成贵族的邀约,跟随其走进夜色的女人或少年却从此永远失踪。

    王子见到独自来开门的齐蓟,分明早在意料之中,却刻意露出一副满含喜悦的表情,怕惊吓到她似的,无比轻柔地问:“米拉,你终于愿意答应我的邀请了吗?”

    “是啊,王子殿下,我很荣幸。”齐蓟假笑着边说边抬起手掌。

    “——只要你现在把这些糖都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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