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她也那样称呼你吗?”伊坦纳表情毫无破绽,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齐蓟盯着他看,正要说什么,完全被冲天火焰所包裹的王宫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像是某处建筑的墙壁率先不堪重负地被烧塌了。

    “既然这个世界从前有神,或许是对你的力量缺乏了解,就认为你也是类似的存在了吧?……我们可是一同来到这里的,我知道的东西和你一样少。”他无辜地强调道。

    “至于这份力量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我认为可以去询问你的父亲。”暴君笑眯眯地说。

    这种明显在转移注意力的做法仍然可疑,不过齐蓟认为他说得也都很有道理,便放弃站在这儿浪费梦里的时间去追究,而打算出去之后找盛燃好好问一下。

    她抽出来自西莱斯特的第二张信,把纸上简陋的地图转到正确角度,说:“刚才在塔上的时候我看了看,预言者的墓应该就在那边的山坡上,有一大片紫红色花开着的那个。走吧。”

    是的,就如神使生前预知的那样,戴蒙德将自己的弟弟葬在了王宫之外的原野上。

    那山坡是幼年的兄弟二人在曾经偷溜离开“家”的一次冒险里抵达的最远的地方。

    齐蓟随便找了个位置,在坟墓前挖了个小坑,按照西莱斯特的请求把几张用她那边的文字抄写的短诗放了进去。

    这时被用于掘土的还是伊坦纳那把来历不明的剑,虽然齐蓟直觉这剑恐怕是很重要的事物,但它的主人对它的珍惜显然十分有限。

    而且在挖坑的时候她还挖到了又一个盒子,这次是沉重的旧黄铜首饰盒,款式简单到没有风格可言,外面被厚实的布层层包着,竟然历经这么多年还未生锈。

    位置这么巧合,除了预言者的安排不做他想了,齐蓟直接打开了盒子,里面果然又是一封信。

    西莱斯特的这第三封信居然换用了他们自己的语言来书写,所以笔迹也就不再歪斜,而是清晰流畅的,一眼看去赏心悦目,总算体现出他曾经作为王储应该得到的教育。

    然而写得再好看也没用,齐蓟的能力生效范围只作用于听和说,文字方面则不受影响,这满篇漂亮的字迹在她看来就像广场上的鸽群,一样的无法沟通。

    她站起来拍掉裙子上的草屑,走到花丛边,小心地戳了戳束手旁观的伊坦纳的肩——他还记着预言者之前写的讨厌金发的人那段话,所以完全不屑接近墓碑周边。

    不过齐蓟现在知道了,西莱斯特对他抱有的这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排挤,其实是事出有因的迁怒:从前发起战争、并几乎毁掉身后那个国家的陌生王者同样拥有一头明亮金发的特征。仅此而已。

    她轻轻戳了一下,又一下,已经清楚她来意的伊坦纳却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转身。

    齐蓟只好一手拿着信,一手捏着他比自己棱角生硬得多的腕骨,故意用有点哀求的语气放软声音说:“帮帮我嘛,好不好。就知道你最聪明了,虽然才来了几天,但你肯定已经学会这里的文字了对不对……你最好啦。最喜欢你了!”

    她以往不撒娇的时候暴君都有求必应,何况现在。伊坦纳只好叹了口气,老大不情愿地接过那张布满来自跟他隔空不对付的预言者笔迹的信纸,并示意齐蓟坐在他身边。

    ……曾经无上尊贵的国王陛下就这么给她当起了翻译官,读的还是某个十来岁开始就失学了的阶下囚所写的漫不经心的闲话。

    齐蓟晒着太阳靠在伊坦纳肩上听他读信,忽然觉得自己也挺有妖妃资质的,于是自顾自笑出了声。

    因为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西莱斯特这一次在信里说的都是零碎的琐事,像在隔着时间对她絮絮叨叨,只是为了发泄被幽禁的无聊情绪而已。

    他颇为乐观地说自己其实过得也没有她猜想的那么孤苦凄凉,要知道没有人能真正的拒绝“预知”,越是无力面对灾祸的弱者越是如此。所以他还是悄悄通过这个能力来隐蔽地恩惠了一些仆人的,至少在要办事情的时候不至于没人可用。而且要不是戴蒙德经常来塔上探视,他过得会更滋润一点儿。

    从制作单片镜的特殊材料的来源,再到在西莱斯特死后往他墓前特定的位置埋下这个铜盒,其中都有这些小人物的手笔。

    不过放在塔里的那封信确实是西莱斯特千辛万苦地自己爬下楼梯藏好的,因为那太重要了。

    除了这些和对他坟墓选址的解答之外,西莱斯特还隐晦地告了一状:他得感谢齐蓟的温柔,谢谢她愿意俯身聆听犯错的桑格铎们的苦恼和诉求。

    因为在他预知到的某个未来里,伊坦纳会直接动手毁掉所有人偶和可以作为补给的整座塔,并把人偶师从塔里拖出来切断双手,以此逼迫奥洛托现身将剩下的实情如实吐露,然后就进行最后的放火工序毁掉整个王宫。

    其实那样的话,齐蓟得到的东西会和现在差不多,可以说基本没有任何损失,而且还少了很多风险。那个未来跟现在的结果之间的差异就只是王宫里的一切都不得安息罢了,但这对异界来的旅人又没有影响。所以西莱斯特非常庆幸能看到这封信的这个齐蓟没有做出如上的选择。

    齐蓟听着被控诉的凶手本人亲自读出这段,语气却平静极了,一丝都没有被这些话给动摇的样子,而阳光洒在他金色的额发、睫毛和被亮光照得碧蓝的眼睛里,明晰而细碎的光在眉宇间浮动,像是拂过山脊上的云影,好看得让人瞬间沉醉其中。

    这就导致她的理智和情感同时发出了两个不同的判断:理智承认这条没能实现的未来很可能是伊坦纳会做出的举动,因为这样谜题解决得更快,而且她的利益并未受损;情感则不由自主地十分心疼,认为他默默承受了太多误解。

    ——我家的从属卡明明就已经变得很温柔随和了!而且他也没有真的那么做,只是一直在按我的指挥去收集情报,所以或许是预知有误差呢,毕竟眼见也可以为虚的吧?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只巴掌大的蝴蝶飞过,飘飘忽忽地要落在她膝头休息,然而在那之前它色彩斑斓的翅膀就被完成任务的翻译官先生捏住了。

    齐蓟在蝴蝶被随便撕掉翅膀扔到一边之前扑过去阻止。

    “米拉。你记得它们附在死囚伤口上吃腐肉的样子。”

    伊坦纳稳稳接住她免得她碰到草根间的石子而被擦伤,与此同时仍捏着蝶翼不放,对这美丽的小生灵充满嫌弃,显然认为食腐昆虫是在玷污她的衣服。

    “我知道。看在犯罪未遂的份上……看在我喜欢的份上,请陛下饶恕它吧。”齐蓟顺着他说。

    “不。我要处死一切分走你好感的生物。”伊坦纳说了句很符合身份的话,不过他还是顺从地把蝴蝶扔开了,而且在确认它忙不迭展翅逃远,不会再无知地靠近了才收回目光,随后用西莱斯特的信擦掉指尖的鳞粉。

    齐蓟只好拿过信纸揣进口袋,免得失去作用的它遭到更多恶意毁坏——因为梦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或许他们还能在这里再待一阵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两个之后还搭上了经过此地的商队,顺利混进城市里生活了一段日子,从而得知了更多信息。

    比如因为王宫所在的平原是他们通商的捷径,所以即使在夜里可能会有人失踪和被害他们也只能铤而走险;

    比如这里实际上已经被曾经攻陷过这片土地的势力划为禁区,像野兽横行的深山一样不建议平民进入;

    比如在外面的人们口中姓桑格铎的王室是与恶魔做了交易,因为当时有无数士兵都亲眼目睹被杀死的敌人们重新站起来与他们战斗,那么活人当然都会忌惮和畏惧这片土地,不再贸然开拓,哪怕是一位还算英明勇武的君主也不例外。

    外面的城镇里没有人偶,经过了这二十年,更加没人记得神与神使的故事了,连奥蒂莉亚和奥洛托的母家、那个姓卡佩的王国也已经在纷争中死光了继承人,飞快消失在尘埃里。

    而这个梦结束得也很快,那时齐蓟刚在伊坦纳的帮助下从旧书店找到了记载着红发人鱼这类角色的童谣集。

    之后在两人走过街角时,她注意到一个老妇人。

    那老妇人衣着破旧,拉着一架木头的小车,车前有条瘦瘦的大黑狗帮她的忙,而她的头巾里露出的蓬乱头发虽然大半都白了,却还能看得出一些独特的紫灰色。

    齐蓟停在她面前,从伊坦纳提着的篮子里翻出一块面包和几个水果给她,礼貌地说:“我想向您打听些事情,所以请收下吧,这只是谢礼。”

    老妇人尽量挺直的背和戒备推拒的手这才放松了些,迟缓地上下看了看齐蓟的模样,尤其看着她细嫩的指节和在本地正时兴的绸裙子、襟前崭新的金别针精致的曲钩。

    然后她慢吞吞地说:“年轻人,我这愚蠢的脑子里应该没有你想知道的秘密……反正有这么多人作证,要是你执意给我吃的,而且做好了没有收获的准备,那就问吧。”

    齐蓟便说:“您是否认识一家人?家长叫戴蒙德,有一儿一女,头发的颜色都像他的妻子,也很像您。”

    面无表情的老妇人愣住了。她脸上那些原本填满麻木的皱纹同时变换了形态,而跟随处可见的贫穷老人没有区别的、被苦难磨成一条门缝般僵硬横线的嘴角不规律地抽动起来,浑浊无神的眼睛也瞪大了。

    “我不认识!……我,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说的这家人,不!我不知道,跟我没有关系!”老妇人万分警惕地瞪着齐蓟,使劲挥着手打开食物,好像她是个抢灵魂的恶魔似的,语无伦次地说道。

    然而这副态度和稍显拙劣的演技就已经完全说明了她至少是知情人。

    不过反正王座已经更替,齐蓟倒也没有非要替奥洛托兄妹给他们的母亲伸张正义的想法,只是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

    “我没得到过那家人的恩惠,就只是好奇的问一下而已,可是看看您,被吓得真不轻。您是曾经见过他们把钉子打进蒙沃娜·卡佩夫人的棺材里吗?还是亲眼看到她被敲碎的手骨了?”

    伊坦纳不感兴趣地从面色彻底惨白的老妇人那边移开视线,望着自己宠姬的侧脸和柔软黑发,回味着她刚才的语气,神色微妙了些。

    米拉的声音当然依旧是那么甜美好听,但这敲打的冷淡讥讽腔调似乎开始向他靠拢了啊……也不知道这种影响对她来说是好是坏,不过他认为此刻的米拉也是很可爱的、无比令人心动的,所以应该没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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