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精巧的马车驶过人流涌动的街道,车轮和两匹白马的步子与做完祈祷归家的人群逆向而行,前往城市中心的贵族区。

    戴着破帽子的流浪儿贴着马腹溜过来,冒着风险去捡一位粗心绅士掉落的硬币。

    流浪儿抓起硬币,欣喜于这小小金属铸物所代表的食物分量,因此笑得露出了牙齿上的豁口。

    然后他抬起头,张望路线打算跑掉,却意外从马车帘子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红眼睛。

    那是一双深红的、颜色与妈妈难产死掉之后留在床单上的那些血块一样的眼睛。

    这把他吓得不轻,简直以为自己在大白天做了个极为短暂的噩梦,呆呆的站在那儿看着马车行远。

    正在试验力量的齐蓟也发现了这个小事故,默默在心里道了个歉,把人偶威洛尔收了回去,然后用手帕包紧她之前自己戳破的指尖。

    路程无聊,她闲着也是闲着,想到既然在上个世界交易到的那份由神使威洛尔保管的力量既是福祉也是诅咒,更在许多年之中以他的血为载体——那么得到了它的自己,既然在这里能使用傀儡线,是否也可以用血当媒介在没有人物卡的前提下拿出“人偶”呢?就像伊坦纳那把来历不明的剑。

    正好那个会约束她的人不在,是个难得的好机会,齐蓟大胆地试了试。

    她从装食物的篮子里拿出切面包用的小刀,闭着眼睛割向手指……不甚锋利的刀刃颤巍巍地横在指尖,即使齐蓟心里知道在异界不会感受到疼痛,对自己下手仍然是个难关,她努力了两三次都没成功对皮肤较厚的指腹造成足以出血的破损。

    幸好她后来从卡罗琳的罩衫口袋里找到了一小团备用的针线,这才终于弄出了几滴血珠。

    至于她的设想,也确实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成功了。

    倒霉的流浪儿瞥见的正是随着微光现界的威洛尔,让齐蓟意外的是,对方的装扮居然和之前不一样了。

    在她的世界第一次被取出时,红发的人偶打扮与卡面上模糊的画像穿着相同,又薄又轻、泛着柔和虹光的浅白布料做成层层叠叠的衣服之后隐约透着似蓝似绿的颜色,而且在衣裤上堆积数层也不显累赘,仿佛就该被海风吹拂着翻卷如浪花。

    而衣摆间露出人鱼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作为坠饰的浑圆贝珠在白石般的皮肤上滚动,这种款式乍看上去有些像舞者的装扮,显得美丽又优雅,极大冲淡了威洛尔本人外貌带来的压迫感。

    但现在,威洛尔穿着的是一身无瑕的、厚重的白袍。

    这身造型极其有神使风范的白袍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手腕和手背都不露在外面,而那白色比起雪更像是融化途中快要开始发红的纯银,多看一会儿都觉得眼睛酸痛。

    不过仅仅如此的话齐蓟还只会在内心赞叹神使光是在外貌上就已经不可小觑的威光,让她没法不在意的是衣服上另外的部分……环绕整个领口的和从颈前垂到胸口的领巾这两个位置的设计都是极深的红色,正好像威洛尔被逼自杀时那惨烈的致命伤。

    在注意到这回事之后这套衣服真是惨不忍睹,齐蓟看着都替他疼,即使威洛尔仍然一副纯粹人偶的模样安安静静坐在对面,没看出对自己工作服的款式有什么意见。被那小孩意外目击的时候,她正是在纠结才拿出来不到一分钟就取消的话自己戳手指的牺牲好像有点浪费。

    齐蓟收回人偶之后就正襟危坐,还把罩衫的兜帽扣上了,装得老实无比,尽量符合第一次离开乡下的女孩理应略带拘谨的人物设定。

    然而马车在进入府邸前拐了个弯——“夫人”派来的听差找到了他们,传话说她一整天都会待在剧院,让他们直接去剧院见她。

    豪华得像座小行宫的剧院门前人烟稀少,和齐蓟听到“夫人”位置后产生的疑惑相吻合:看来这个异界不仅有信仰,人们也会在集中做祈祷的日子不去剧院这类娱乐场所。

    那么夫人在剧院做什么?难不成她派人去领地上的村落里接走年轻女孩是在发掘演员吗?——那个村子里的人好像都对女孩们的去向心知肚明,所以顶替卡罗琳的齐蓟也不好贸然去问个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齐蓟挑开一角车帘,看着剧院大门上贴的手绘巨幅彩画。

    这画明显是用于宣传的,正中央立着的男女主角面颊丰润绯红,牙齿雪白,两人肩上一左一右各披着银光闪闪的渔网和金灿灿的窗帘布,被衬托得细瘦的男人拿着长长的鱼叉,胖而丰满得像刚出炉的蛋糕似的女人则紧抓着布娃娃。

    半人宽的刷子刷出的亮色字迹斜过他们身前,交叉着贯通画面,倒好像把两个人粘在一起的胶布。

    齐蓟看不懂异界的文字,不过画面是共通的语言,仍能猜出这应该是幕欢乐盛大的滑稽剧。

    但她也没错过画面背景上藏在暗色之中不易发现的龙形轮廓。好吧,继女巫之后要调查的元素又多了一个,鉴于上次她遇到的特殊存在都跟从属卡的秘密息息相关。

    马车停下后齐蓟礼貌拒绝了仆人搀扶,自己走下马车,从小门进入剧院。

    穿过可称漫长的走廊,齐蓟礼貌地没有左顾右盼,乖巧得不得了,实际上在专心观察伊坦纳那边的进度。

    齐蓟能看见他的视角,也能通过傀儡线给他传递指令和接收情绪,但她不可能一直专心盯着那边。

    所以鬼才知道国王陛下这段时间具体都对陌生的异界政体做些了什么,反正短短几天他已经去到了另外的繁华都市,顶着个异国贵族的身份和毫无破绽的口音长驱直入众议院了,而且只要他对某人的演说稍露出不感兴趣的态度,对方就会在随之一致冷眼的人群前胆怯地结巴起来。

    齐蓟感觉以这个速度,如果再给他一段时间发挥的话再见面的时候自己直接被捧上王座加冕女王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现在还是他根本没有认真起来的成果。

    除此之外伊坦纳还顺手从法院救下了一对被冤枉抢劫杀人的父子,现在这两人和其他那些多到齐蓟记不清脸的仆从一样对他忠诚无比,就像从前那些士兵一样。

    我把不得了的家伙带回来了啊。齐蓟再次这样想道。

    这时路程总算耗尽,齐蓟被带到了一间演员休息室之类的屋子,厚重窗帘脚下卧着一道被推拒在外侧的明亮自然光,细小的灰尘在那儿起起落落。

    休息室里散乱放着的座椅空空如也,用来隔断的纱帘后用于休息的窄床上倒是持续传来细碎的翻页声。

    齐蓟看着熟知主人习惯的仆人走向那边,隔着几步距离就停下,在一旁的桌面上敲了敲,躬身说道:“‘夫人’,今年的第三位,卡罗琳小姐已经到了。”

    翻页声顿了顿,接着哗啦一声,大概是剧本之类的薄本子被扔到了旁边。

    “夫人”说:“很好,你可以离开了。”

    那声音并不年轻,音色低哑饱满,语调略快而尾音结束得干脆,因此让质感显得冷淡。

    然而这又与齐蓟现实中交谈过的那位近卫型女士冷淡得并不相似。

    如果说闻危的声音让人想起雨季漫长下午中橱窗的玻璃、在冰渣与雪泥里埋着的松木和夏末的夜风,那么“夫人”就像厚重旧书的铁包角、垂暮钟楼的夕照与只剩灰绿枯瘦枝干的玫瑰园,听起来使人感觉在看着器皿中被焚烧的香料极缓慢地熄灭下去的每一秒。

    仆人听话地退下,关上了门,还堂堂正正地将门把手转了一圈,显然如果没有钥匙连房间里的人都出不去了,而齐蓟当然是没有钥匙的。

    ……真是羊入虎口的局面啊。幸好她不是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小羊羔。

    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挑开了纱帘,帘子后影影绰绰的“夫人”对她露出真容。

    女人的容貌一如她的音色,深灰卷发高高盘起,冷淡的铁灰色眼睛,眼角带着明显细纹,耳坠是一对被银蛇缠绕的灰夜莺。

    这位“夫人”侧倚在窄床上,恐怕站起来也是齐蓟仰望的身高,一袭睡袍般的单层长裙贴在身上泛着风吹林海似的波光,曲线如山脊或砸裂岩石打制的石刀,苍白脚踝上缠着蛇尾的刺青,指甲大的鳞片细腻得令人悚然。

    她的美隽永而苍老。

    “卡罗琳小姐。”她视线下落,懒懒地说,“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齐蓟顺从地摘掉兜帽,慢慢走了过去。

    她最近也算是见多了这类怪人,共同点为看似慵懒淡定其实是某方面暗藏危险的大怪兽什么的,眼前的“夫人”当然也在其列,而且在细微的神色中总给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非人感,硬要形容的话就像威洛尔的远房亲戚什么的。

    “很好。你合格了。”夫人扫过她的脸,撂下挡着纱帘的手背,躺了回去。

    “我叫凯特琳……你可以走了,也可以到我这儿来,随你的便。”她说。

    于是这时齐蓟选择往前迈步,绕开帘子来到窄床内侧,对上那双再度扬起目光的审视的灰眼睛,甚至笑了笑。

    毕竟她又没有钥匙,去敲门求外面的仆人打开就是把后背露给这只新的大怪兽了,而那实在是不怎么明智的举动。

    面对这种捕猎者类型的家伙时倒也不一定非要展现敌意或者强硬什么的,但表现出逃避态度的话才会真的立刻被归为猎物,这条规则早在刚认识伊坦纳的那时她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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