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林念佳说她还要等她妈妈的电话,于是许执宇先去洗澡。
果然浴室里的水声响起没多久,林妈妈的电话就来了。
电话里妈妈对许执宇的表现赞不绝口,林念佳听了也觉得好笑,好像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听过她妈妈这么表扬自己。
“小许知道你那些事情吗?”果然,等了很久的话题还是出现了。
林念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走到阳台。
“什么事?”她决定先装傻。
“哎呀,就是你总是梦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啊。”
“知道啊,他连我为什么大学退学都知道。”
电话那头的沉默令她有些不适应,印象中她妈妈总是能说会道,每次吵架都不给她留话口的。
“你,唉……这种事怎么跟人家说呢?”她妈妈恨铁不成钢,“万一他最后……算了算了,也都是缘分的事情了。”
“妈,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得尊重他的选择,总不可能瞒一辈子吧。”
对话那头迟迟没有回应,话题突然沉重起来,林念佳只好扯开话题,“妈,你们平时出去旅行有没有开过房车?”
“房车?之前在东北有段时间就是租了辆房车玩,怎么?”
“那房车旅行有什么注意事项你跟我说说呗,我有个朋友过阵子也要房车旅行,我给他提点建议。”
等许执宇一边擦头一边走出浴室,就看到林念佳整个人躺在沙发上,脚翘在扶手上,好不自在。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躺这干什么?”
“还没洗澡,不想躺床上。”
“那赶快去洗。”
“你刚才在里面呢。”
“……我现在洗好了,你快去。”
“我累了。”林念佳闭上眼睛。
许执宇觉得好笑,伸手将她拉起来,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
“刚才跟你妈打电话?”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妈对你赞不绝口。”
“其实你妈问得最多的还是你的近况,我就是如实说了而已。”
“就这样?”
“就这样。”许执宇见她一脸不置信,“你平时应该很少跟你妈联系吧?”
被戳中了的人跳起来,“我去洗澡了!”
第二天下午,还没到晚饭点,许执宇站在柜台后面清点账单。没想到林妈妈居然推门走进来,“小许,不忙吧?”
“不忙,您过来吃饭吗?”
“对,昨天听你说了你的餐厅,就想着走之前顺便带朋友过来尝一尝。”林妈妈旁边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估计就是林念佳之前提过的旅游搭子了。
入座后,许执宇过去拿菜单。他还在犹豫是否要跟林念佳说一声,林妈妈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直接说道:“不用跟她说了,我们就是过来吃顿晚饭,吃完回酒店休息,明天一早的飞机。”
两人点了一份羊蝎子火锅,一顿饭吃得比较久。许执宇默默观察了一下,两人的动作并没有过于亲密或熟络,就像普通朋友一般。
一顿饭吃完,男人先去前台买单。林妈妈询问许执宇是否有时间简单聊一聊,果然这顿饭没有那么简单,许执宇暗想。
趁着站在店门口等车的空挡,林妈妈首先打开了话匣子。
“我猜你们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我女儿很多的近况你都了解,看得出她很信任你。”也许比我这个当妈的还更了解她,但后面这句话她压在了心里。
“听说你已经知道我女儿大学肄业的事情了,那你应该也听她说过,她有时候在梦里能看到一些……”林妈妈努力在想一些词去形容。
“执念。”许执宇补充道,“她跟我说过。”
林妈妈暗暗点头,“我猜她应该没跟你说过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会看到执念的吧?”
对上许执宇迟疑的眼神,她继续讲。
“大概是林念佳上小学的时候,她爸爸身体就不是很好了。我们俩感情一直很好,所以我当时完全无法接受医院的诊断结果。自己也有些偏激,几乎是所有能找到的方法都尝试了一遍,科学的、迷信的、靠谱的、荒诞的……全都试过了。”
“各种治疗方法都不见成效,只有她爸爸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消瘦。最后一年,我们已经放弃去医院了,干脆把他带回了家里。为了赚医药费,我每天要很早出去上班。我从来不请假,就是为了把所有假期全部攒下来,带他去各个地方求医。”
“那段时间也是很对不起孩子,几乎没怎么关心过她的学习和生活。要跟她爸爸出远门了,就请我妈从乡下过来照顾她一阵子。”
“我忙得从来没有歇息过,但是该走的人始终是留不住。她爸爸去世那一天,我早早就去工作了,那时正好学校放假,我女儿一个人在家里。一直等到我回家,我才意识到不对劲,她爸已经走了。”
“那一整天,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跟……跟一个不会回应的爸爸待在一起。等我请殡仪馆的人将他移走,她还在问我,妈妈,爸爸又要去医院了?”
林妈妈讲到这里,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情。
“我尝试跟她解释,她爸爸已经去世了,但是她好像无法理解死亡代表什么,在葬礼上,她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情绪。我现在想,大概是那几天,她晚上都能梦见她爸爸,就好像她爸爸还陪着她一样吧。”
“忙完了葬礼,生活本应该回到了正轨,但我好像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常的生活节奏了。调整了很长的时间,也花了很多时间重新跟女儿相处。渐渐地我才意识到,她的精神状况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总说自己梦见了去世的人,或者就是你说的执念。我吓坏了,担心是她爸爸离世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心理负担,于是又开始带她去看诊所。”
“当时的医疗情况不像现在,有这么多先进的心理诊室。当年去精神科看病,里面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我每次带她去都好像如临大敌,看完医生,又开回来一大袋的药品……”
林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在两年后,我的父亲去世了,我带她回老家奔丧。”
“我的婚姻并没有受到家庭的祝福,因为我的家庭很传统,讲究门第,我父亲看不上我丈夫。总之,我结婚后就已经很少和家里往来了,也几乎从不带女儿回去。”
“我们当时只在我老家待了两天,第二天,我带女儿去镇上吃牛肉面。我选了一家老店,小时候我爸常带我去,也算是重温儿时的记忆吧”
“店里的调味料是放在前台的,并不像城里,每个桌上都有。她明明是第一次去,但是却非常熟悉这家店。她知道调味料的位置,自己去碗柜里拿酱碟,再走到前台,添了一勺辣椒酱,一勺沙茶酱,拌在一起。”讲到这里,林妈妈的突然地停了一下,之后才继续,“这是我爸最喜欢的调料。”
“老家的牛肉新鲜,店里煮得比较生,所以刚端上来之后先把牛肉压进汤里,这样肉会更熟一点。这些方法我都没教过她,但是她好像已经吃过了无数回,就像个老食客一样。”
“我当时问她,你之前来过吗?”
“我到现在都记得她的回答。她说,外公以前最喜欢这样吃牛肉面,我在梦里看见他吃了好多次,早就馋了。”
“这之后,我再也没带她去过什么精神科了。就是突然觉得,这个状况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起码她可以知道,自己的外公生前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说到这里,林妈妈都忍不住笑了。
“我这段时间一直旅行,闲下来就看书,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入门的,深奥的,能读一点是一点。我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我才是那个执着与过去忘不掉的人。”
“丈夫还在时,我带他全国上下地求医。丈夫去世后,我带女儿跑遍了市里大大小小的医院。会不会我才是那个沉湎于……”
讲到这里,林妈妈停顿了好一会儿,忽然她看向远方招了招手,原来是男人叫的车已经到了。“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别介意。”
“其实我还想问你,当你知道执念的事情时,你难道不害怕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接受这个事情?就连我,身为她的母亲,我都……”
突然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问题,许执宇愣了一下。
察觉到对方的迟疑,林妈妈体贴地笑了笑,“别紧张,是我今天有些唐突了。我就先过去了。”
刚走没两步,她又再度折返,朝许执宇伸手,“不管你们最终走到哪一步,我都会祝福你们。即使最后你们分开了,也请不要伤害她。这大概就是作为母亲的我,对你的唯一要求了。”
许执宇握住林妈妈伸过来的手,“阿姨,我会好好珍惜她的。”
“行,那我就放心了。”林妈妈笑了,最后对他挥挥手,坐进了车。
路上已经看不到车的影子了,许执宇站在店门口,抽了一支烟。
低头看看时间,差不多要到林念佳下班的时间了。从后厨拿出一个袋子,许执宇坐上摩托,往家里驶去。
回家的路上他脑海里一直回想着那个问题,“你难道不害怕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接受这个事情?”
前面红灯,摩托车缓缓停下,他一只脚撑在地面回想起之前,林念佳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晦气,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珍惜这种其他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吧。”
当他知道执念的存在时,完全没来得及害怕。他只是遗憾为什么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也许这样就能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否真的走得了无遗憾了。许年丰会不会对这个粗心大意的哥哥有所怨言?
每每想起弟弟小小的身影,他都会在第一时间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贪玩,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多回房间查看几次弟弟的情况。这所有的猜测、怀疑、内疚压在他心头,逐渐形成无形的蛛网将他困住。
直到他看见林念佳从口袋里掏出的那一把奶糖,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
也正是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弟弟的笑颜了。明明那些跟弟弟一起半夜偷吃糖果的快乐仍历历在目,他却放任这些记忆尘封心底。
对于逝者来说,最放不下的往往是幸福快乐的瞬间;
而对生者来说,难以释怀的却是一次次懊悔与愧疚相织的自我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