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脉

    待到傍晚,洛舒予的低烧彻底退去。

    南风会以为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同之前跟三爷闹僵的时候一样,但她没有。

    从两人回到洛舒予的住处起,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该吃吃、该睡睡。

    尤其是洛舒予浅笑着看着她时,南风就隐约觉得她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平日只能吃一半的膳食,今日吃了一多半。

    按理说,南风应该感到欣慰,毕竟病着是要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可是……

    睡了一下午的人刚退烧,就起来去了书房。

    天上浅白的月亮悄然发着柔和的光泽,落在院落的梧桐树上。

    透过窗棂,能看得到摇曳的梧桐叶,树影在其后的院墙上一晃一晃。

    微凉的风吹进屋里,带走白日烈阳照耀的温度。

    洛舒予身上披着一件杏白色的长袍,昨日那件染血沾灰的衣裙换成了素白的布衫,未着佩饰。

    她站在书桌前,于身后窗棂外孤冷的景色相辉映。

    而她未挽长发,微微倾身间,任由它散落。

    仅仅如此,整个人便淡雅出尘。

    南风看着看着,莫名生出一股念头:洛舒予不该属于这里。

    将军府上人人严肃凌冽,哪怕是在外人面前看着最如沐春风的三爷,都含有掩不住的杀气。

    而洛舒予这样毫无算计、柔弱如柳的女子,怎么能在将军府活得长久?

    不能上阵杀敌,又无心计把持府上内务,唯一的用处就是给长公主之女献血……

    南风想,只要洛舒予有心,是可以得到将军夫人的认可的,只是她不愿。

    别说三爷不知道洛舒予想要什么,就连她日夜跟在她身边三个月,她都不清楚。

    人心之欲是把利剑,只要有,就看得到。

    但洛舒予与世无争的心态,仿若不在乎世间的一切,不屑求三爷的宠爱,不争府中一席之地,太高洁又太易折。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愿意留在束缚她的将军府呢……

    “小桃,替我磨墨。”

    婉约柔和的声音响起,南风骤然回神,看见洛舒予已经展开铺平了信纸。

    “小主,让奴婢来吧。”

    南风不赞成地皱眉,晌午李管家说了要小主写道歉信,小主竟也没反驳。

    右手怎么写得出来?

    原来一睡醒就来书房是这个原因,南风一时不知该气将军夫人为难小主还是气小主脾气太好。

    要是三爷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当场回绝掉李管家。

    谁都没他珍视小主,花了多少心思、废了多少药材保住小主的命,怎么会让她亲手写字!

    洛舒予避开南风伸来的手,取了一支毛笔拿在左手里。

    “无碍,你磨墨吧。”

    她淡然地用左手提笔,在信纸一旁的宣纸上试写了几个字。

    南风心中的怒意在看到洛舒予左手提笔那刻熄火了,立马转为震惊。

    在看了好几眼宣纸上不成形的字后,震惊又转为了不解。

    手上磨墨的动作为停,她犹豫着问出了声:“您左手可以吗?”

    洛舒予悬空的手腕一顿,指尖捏住笔杆停下,抬眼看向她。

    风吹过她及腰的发尾,吹动空荡荡的外袍袖角,最后吹起宣纸半页。

    那张上面丑陋的、不能称的上是字的笔迹同洛舒予的目光一起,展向在南风的眼中。

    南风:“……”

    “怎么了?”

    洛舒予像是没察觉到南风的难言之隐,自若地浅声问。

    “您真的不需要我来?”

    南风心想,按这个笔迹,待会儿的信得写成什么样啊,宋妙灵看了不会更生气吗?

    虽然不用右手写是好事,但为什么不干脆叫她来呢?

    反正将军夫人要的也只是一个意思,干嘛非得自我折磨呢。

    “嗯。”

    洛舒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南风的帮助。

    随后,南风看见洛舒予左手移到信纸上,落笔而动。

    很快,只有两行字的信纸出现在两人眼下。

    ——小女已表决心,随时听命于您;司清泫之妾:洛舒予。

    笔墨将干,墨香泛泛,笔迹难看却能认出来是什么字。

    很难想这是一封道歉信。

    没有足够的道歉诚意就罢了,越念越觉有挑衅之意。

    “……”

    南风大为震惊,盯着字迹试图让自己知道这是一封道歉信。

    洛舒予放下毛笔,拎起信纸,确认笔墨干涸后,递给了南风。

    “装起来,现在就送去长公主府。”

    南风默然接过信纸,折好塞进信封中密封。

    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洛舒予这封信无疑是在找死。

    她用余光打量着看向窗外的人,不敢想若是三爷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小主跟三爷又会发生什么。

    收好信封,南风道:“小主,叶大夫马上过来,待给您把脉完我再送过去。”

    洛舒予同意了。

    然后坐在椅子上翻阅琴谱,琴谱老旧,书页泛黄。

    从南风侍候洛舒予起,她就看到洛舒予只看这一本琴谱。

    可惜手又不能抚琴,看了无用,南风一直不解她为何总看这本。

    “小主是想学琴?”

    “我弹琴已有数十载,如今再也弹不了了。”

    令南风再次震惊,她诧然地望向洛舒予的手腕。

    那里层层纱布缠绕,而洛舒予平静地看不出一丝难过,就像在说弹不了琴的人不是她一般。

    “那您为何还要看这本琴谱?”

    或者说为何只看这一本琴谱。

    “奴婢帮您取别的书来看可好?”

    南风此刻又是不解又是心疼,她从不知道这些,还只当小主好奇而已。

    洛舒予未受影响,书页翻过去,视线没有移开。

    “不用了。”

    琴谱之上有曲词,她指尖滑过曲词,眼里似有动容。

    “这本琴谱是世间的绝谱,师父去世前将这本琴谱交于我,而我只习熟两曲再没了机会。”

    “如果连看都不看,九泉之下无脸见她。”

    南风想说些什么安慰洛舒予,但发觉一切的安慰都是徒劳。

    这是不能挽救的事实,假如有天她得到了一本绝世武功秘籍却武功尽失,想必她会完全崩溃。

    洛舒予说罢继续看了下去,一页一页地翻着,把琴谱当府中唯一的消遣似地,看不厌。

    得是什么样的心态做到如今这般不觉悲痛,南风想不到。

    所以小主恨三爷也有这个原因吗?

    那三爷知道此事吗?

    南风想不出个所以然,更不敢直接问。

    “砰砰”两声,门被扣响。

    南风逃一般地走了过去开门,迎进叶星舟,不过只有他一人,不见药童。

    来时青衣无褶,现下青衣上是数不清的褶痕。

    估计是和衣而卧睡了许久。

    “叶大夫好。”

    叶星舟没带木箱,身形看上去更清瘦修长伶俐。

    椅子上坐着的洛舒予放下琴书,隔空与他对望,微微点头以作行礼。

    “怎么在这儿坐着。”

    他话里含着些许斥责,毫不客气地指挥南风把窗户关上。

    又看一眼洛舒予披着的衣袍,漠然道:“风凉且大,我没说过要避风吗?”

    那几件衣裳是能挡风还是能取暖?

    不怪叶星舟火气大,忙了一个早上,出门前珍笙还提醒他一定要治好洛舒予,转头来这就看见不珍惜身子的她。

    洛舒予愣了一下,不明白这位年轻的大夫怎么一来就发脾气。

    明明之前的两次接触都很正常。

    “我去再那个厚点的衣袍来。”

    南风反应过来后就跑出去拿衣服了。

    叶星舟径直拉过椅子坐在洛舒予的对面,长着一张娃娃脸,不笑的时候却看着格外生人勿进。

    他头发还有点乱,额前碎发垂在耳侧,长发草草地用束带扎了起来。

    一打哈欠,眸生水光。

    “手伸出来。”

    他语气冷冰冰地,洛舒予暗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到对方了。

    左手伸出去搁在桌面上,腕间搭了一块浅薄的白巾。

    半晌过后,叶星舟脸色沉了下来。

    南风在此时回来了,闯入安静的屋里时,她听见叶星舟烦躁地“啧”了一声。

    她走过去给洛舒予披上衣服,忐忑地问:“怎么了?”

    洛舒予在叶星舟诊脉完后就收回了自己的手,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的病情,与叶星舟形成鲜明对比。

    “今天发生什么了?”

    脉象乱的一塌糊涂,心绪不宁,怒火攻心,最糟糕的是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比早上醒来时差地多。

    “司清泫回来了还是宋妙灵找上来了?”

    叶星舟说地不留情面,洛舒予不作声。

    “李管家托夫人的话,让小主写封道歉信,还有……他说三爷去了长公主府,暂时不会回来。”

    南风小心翼翼地开口。

    几人不愿告知洛舒予的事情终究摆到了台面上。

    “所以呢?”

    叶星舟一向对不想活的病人没什么好态度,对洛舒予也是如此。

    即便是司清泫的嘱托,他也并不打算好言好语地相劝。

    本来就有起床气,加上珍笙的念叨,心情够不愉快了。

    结果来诊脉,发现还不如回屋睡呢。

    “洛舒予,你要是继续胡思乱想,也别疗养了,干脆明日晚上接着献血得了。”

    司清泫还顾及洛舒予的情绪一二,从未如此苛刻待她;而见了她三面的叶星舟句句如刀。

    要不说司清泫非到万不得已不让叶星舟出手呢。

    “区区情爱,能比得过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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