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霎时，诡异的气氛漫延，站在司清泫身后踏出一步的叶星舟缩回了进屋的脚。

    春风打转而过，门前半挽的垂纱轻拂，撤了换上的香薰甜气偏重，娇嫩的桃花枝沾着水珠，一派春日祥和，却压不住由一人带来的肃杀之感。

    门前的人调整了站姿，或许觉身子不舒服，往旁一侧，抱臂靠在门框，好整以暇地垂眸打量起故作镇定还未起身抬头的少女。

    没人想到司清泫会来，尤其一来就质问一个陌生女子的心慕郎君。

    洛舒予眼皮一跳，咬牙切齿回嘴：“司三爷不觉得这个问题太失礼了吗？”

    饶是迟钝的朝云，也看出来了司清泫的不对劲。

    她心念洛舒予悲惨的爱情故事，一看气氛如此僵硬，颇有吵架的苗头，一边暗暗想洛舒予胆子的确大敢这么回话，一边留意到宋妙灵的面色不好，连忙跟在洛舒予后头打圆场道：“都先进来吧，叶哥哥，你给洛二姑娘看看有无伤病。”

    司清泫没动，竟当朝云不存在般，依旧那副姿势，视线不曾离开过洛舒予。

    他不动，叶星舟也进不来，后者眨眼跟朝云示意先别说话了。

    宋妙灵脸色越来越沉，她不作声，忍着看司清泫到底要干什么。

    洛舒予如芒在背，她不断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今时不同往日，她跟司清泫什么关系都没，只是个洛家庶女，惹了事谁也不会救她。

    可被司清泫直白看着，愤怒将理智那根线来回扯，快要断掉了。

    好在他没打算跟她计较到底，看了她一会儿就给叶星舟让了路。

    “进去给她瞧瞧。”

    叶星舟肚子里有腹诽万千，提着木箱进去了。

    洛舒予咽下火气落座，看到故人叶星舟，心里感慨万千。

    上辈子她死的决绝，也不知后来叶星舟如何，有没有被她牵连。

    恩情难保，时过境迁，他们又成了陌生人。

    “洛二姑娘有无哪里不舒服？”

    对着前世恩人，洛舒予很是乖巧，看着给自己把脉的青年，默然摇头。

    “我落水后，只有喉咙发痒，有些难受，时不时咳嗽，其它的没什么不舒服。”

    她对叶星舟和司清泫的态度，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司清泫看得烦闷，走进屋中。

    掠过看诊问医的二人，一撩衣袍坐了下去，坐在洛舒予一旁的桌案前，独自倒酒喝了一杯。

    侍女刚要跪坐侍奉，他不耐地摆手挥退。

    第一次碰到冷着脸的司清泫，侍女谨慎惶恐，见他摆手推拒，小心地起身退回他身后站着，放慢呼吸恨不得再退一步。

    碰到洛舒予，司清泫就不再是外人面前翩翩温柔公子，而是回到了本性，板着一张冰山脸，令人不敢亲近。

    上辈子心情好了笑得和颜悦色，谁都能来攀谈两句话；心情不好了散着戾气，谁也不敢靠近，只有不知死活的洛舒予敢梗着脖子与他作对。

    等洛舒予去世后，司清泫知道，世间只有一个洛舒予，谁也不会再是第二个洛舒予。

    要他怎么忘，忘不掉的，洛舒予就是心头的刺，吸着他的血肉，越长越大越锋利，深深刺痛他的神经。

    从来到坐下，司清泫都没看过宋妙灵一眼，好像只看得到洛舒予一人。

    满心满意围着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问东问西。

    宋妙灵险些维持不住表情，想拿葡萄砸到司清泫身上。

    光天化日之下，救一女子就罢了，还对人搂搂抱抱，这事不说背后怎么编撰她的痴心错付，就说过来还如此，不是明晃晃扇她巴掌吗？

    “看够了吗？”

    女子摆弄着手镯，冷不丁冲司清泫问去。

    洛舒予头一歪，作咳嗽两声，目光中有恳求，朝叶星舟小声道：“叶太医，我头晕。”

    她不管司清泫怎么看她，怎么在他心上人面前做戏，她一点都不想惹火烧身。

    来的时候不觉有什么，现下看宋妙灵跟司清泫凑一起，才真是头疼，恨不得马上走人。

    “宋小姐还要管这个？”

    男子声音比女子更冷，一点沙哑掩不住对女子的不耐。

    他的态度未有哪次如此明显，对宋妙灵来说，上次见面是三个月之前，他迎她下山。

    对司清泫来说，上次的见面就在十天以前。

    那场冬雪将落未落，寒气入骨，他拖着病躯从关押长公主的地牢中回府；从洛舒予去世后，便搬出将军府，住进了自己的府中。

    那日，零零散散飘了半晌的雪沫，落地转眼瞧不见了；回府后，他看见了跪在府门前的宋妙灵。

    不再是明艳张扬的紫色，而是穿着清简的衣袍，一身月白，长长厚重的披风裹住她的身体，整个人快要团成一团。

    她哭诉求他能不能救救她娘，救救三天后处于死刑的长公主。

    那或许是宋妙灵人生里最狼狈破碎的一次，冻地手通红，拽住他的袍角。

    是他害得她母亲入狱，她却还是不得不求他。

    那句曾经说他身无半职也不能不轻视他，在此时得到灵验。

    而他没有动容，眼里麻木，拨开她的手指，看她跌倒在地。

    “宋妙灵，你母亲拿别人续你命时，你可有想到今天？”

    “别向我求情，去求曾被关在朱雀楼内那些人，去求死于你母亲手中的人。”

    寂静的天地中回荡着凄厉的哭声，司清泫没再理会，一步步走回府中，关上了府门。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时光荏苒，司清泫那份变得冷血薄情的心，还是没变。

    他知道自己重生，却还忍不住有种感觉，感觉这是一场梦。

    看得见鲜活气他的洛舒予，看得见少年稚气未脱什么也没干的叶星舟，看得见……还没失去一切的宋妙灵。

    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外人只知道，自己真该走了。

    洛舒予看着叶星舟，就差说求求了快让我走吧，随便开个什么药方让我回去。

    叶星舟一乐，有意思地翘唇，也跟她眨眨眼。

    朝云傻眼了，她看看宋妙灵，看看司清泫，怎么也想不到这俩能当外人面吵起来，谁的口气都挺冲。

    “管？”宋妙灵呵笑，“司哥哥什么时候对其他人这么关怀了？”

    司清泫两杯酒入喉，啪嗒一下放下酒杯，不跟宋妙灵婉言留面。

    “宋小姐才是，什么时候对其他人这么关怀了？”

    他指尖敲打着桌面，一手撑着下巴，余光中是洛舒予乖顺侧坐的身影。

    宋妙灵正坐，微微眯眼，不知司清泫吃了什么错药找她不快。

    她摘下一颗葡萄捏住把玩，理所应当回道：“我母亲做东，客人落水受惊，我不该关怀？”

    “司哥哥莫非心情不好？好大的火气。”

    言语中先是软了几分，但话是在警告司清泫，看清这是哪儿，她是谁。

    “听说东边阳春池也有人落水了，需要我派人帮宋小姐请人过来么？”

    “……”

    想走的不止洛舒予，还有被人完全忽视的朝云。

    司清泫忧心宋妙灵对洛舒予做出什么，便衣装都未收整就过来了。

    哪想进来就听见洛舒予不知是真是假的情郎，听完怒火攻心，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晕过去。

    这会儿更没心情对宋妙灵玩虚情假意温情的表面功夫，一句更比一句不留情面。

    朝云茫然，不懂瞬息之间，气氛怎么成了这样。

    早知不来找宋姐姐玩了。

    小公主后悔极了，插不上话，看懂叶星舟的示意，憋着气坐那一口口吃糕点。

    洛舒予悄悄冲叶星舟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她对叶星舟极其信任。

    即便知道这少女能发疯扇司清泫，不要命的还行刺对方，此时对上她无辜求助的眼眸，何况还长得乖巧，他就心生不忍了。

    叶星舟：怪可怜的。

    所以他勇敢地站出来打破了宋妙灵和司清泫吵架的火势，清嗓子道：“洛二姑娘，你脉象平稳无碍，但有感染风寒之兆。”

    “咳嗽就是因为着凉，还是需得注意保暖、多加修养。”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该能放病人回去了吧。

    洛舒予感激的又眨眨眼，叶星舟摸摸鼻尖别过头，心想能让司清泫动心的，果然与众不同。

    真真大胆狂妄，敢对素未谋面的太医求助，也不怕他坑她。

    该说不说，有点可爱。

    叶星舟抿唇，生怕自己乐呵出声，别过头故作严肃地看着宋妙灵跟司清泫二人。

    然，兴许是司清泫过分关注洛舒予，亦或是他太不给宋妙灵情面，宋妙灵只笑眯眯地说：“是么，那是要好好修养。”

    一句过后没了下文，完全没放洛舒予回去的意思。

    洛舒予：“……”

    她认命地坐着一动不动，当一个合格的旁观者。

    朝云看出来了，洛舒予是真的对司哥哥一点意思都没，甚至还有避嫌的意味。

    坐都得侧过半个身子背对他，低头只看桌上的茶杯。

    旁人都看得出来，司清泫怎么看不出来，他只当看不到。

    来的匆忙，施柳慢他半晌才来，捧着衣物出现在众人面前，一一行礼。

    司清泫坐那看过去，平声道：“太慢了。”

    慢？朝云不解。

    施柳急忙将衣物递给侍女，侍女接过，是件宽厚华贵的外袍，浅蓝近白的颜色，上绣丹顶鹤，几抹祥云。

    “在下来迟，请您为洛二小姐披上外袍，以隔凉寒之气取暖。”

    上好的锦缎，名贵万分，看上去是洛家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外袍。

    随后，司清泫说：“再替她擦干头发，煮碗姜茶端来。”

    这是司清泫来之后说的最温和有礼的一句，“有劳了。”

    朝云：“？”

    叶星舟：“？”

    侍女：“……？”

    司清泫没有避讳任何人，包括洛舒予，他就是要告诉外人，洛舒予对他的确特别。

    他搂抱她并非无意，他可以原谅她种种“罪行”，他要将关怀和喜爱，□□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没人看得到低着头的洛舒予什么表情，朝云听到一声响彻屋阁的砰声。

    宋妙灵气急反笑的更厉害，端起瓷盘摔了下去，剔透碧果翻滚，几颗果肉破碎裂开，果汁溅落到地毯上，一片狼藉。

    “司清泫，我怎么着你了，至于羞辱我至此？！”

    侍女只觉捧着烫手山芋，不敢丢也丢不得，惊恐中下意识捧着外袍跪了下去。

    与之一齐跪下去的，还有其他侍女。

    朝云：“……”

    小公主放下糕点，也不敢再若无其事地吃下去。

    外袍沾地，丹顶鹤踩在了木板上，祥云隐没。

    剑拔弩张的气氛到达极致，不过主角不是自己，洛舒予甚至还有心情观察起丹顶鹤来。

    不过有人比她还要不在意宋妙灵的火气，视若无睹地起身走到侍女身前。

    “我来。”

    他说。

    明月皎洁的郎君不疾不徐拎起外袍抖了两下，在宋妙灵气得哆嗦、发红的眼皮底下，挪动脚步移到洛舒予身旁。

    清风散漫，郎君弯腰，遮住光线，落下一片黑影，囚住端坐低头的少女。

    司清泫面上沉稳，像习惯了千百次那般，寻常地给她披上了外袍。

    “既不想留，离开也好。”

    他眉眼一低，似有几分无奈，“走吧，我送你。”

    话里的亲昵，藏也藏不住。

    洛舒予有缘无分的郎君在前，司清泫低语珍重在后，朝云张大嘴巴。

    小公主呆愣看着他们，看男子俯身扫去英姿傲气，黑袍随他的动作轻展，覆上清蓝浅白的外袍。

    衣袍交叠，纠缠着男子斩不断的青丝。

    原来，动心动情的是司哥哥。

    外人惊诧，洛舒予恍惚，她那根理智的弦，再次断了。

    少女眼中冰冷，却慢慢染上委屈的愤怒，颤抖喘气狠狠推开男子。

    刚搭上肩膀的外袍掉落，被她撕扯拽开，一手攥住扔向跌坐下去的人的怀里。

    “别碰我！”

    洛舒予稳住声音，眼神如刀剜向司清泫，恨声道：“别来找我演你一见钟情的戏码。”

    鼻尖一酸，眼底温热，一眨眼，滴落眼泪。

    她恨司清泫又来招惹她，她恨她怎么就是学不会漠然，连哭都控制不住，来得这样快。

    丢人。

    伸手抹去眼泪，她指甲掐掌心，咬唇间，血珠渗出，贝齿染血，疼痛在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司三爷，我区区庶女，受不住您这般关怀。”

    茶杯倾倒，温凉下去的茶水斜斜滚落，滴淌过素白的裙角，染湿华贵的外袍。

    “小女说过，此生不嫁，不值得您这般费心。”

    朝云看到了想象不出来的画面，那股在洛舒予身上的生冷之气流散，形成一团火凝在人间，因司清泫而燃。

    “您找错人了。”

    她低垂目光，落在外袍的丹顶鹤上，讽刺道：“应该找宋小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