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故人

    其实不疼。

    女人的指甲能有多硬?

    沈令淑在他眼睛里伶仃地站着,背挺得如同一管青竹,脸上的表情也是倔强的,瞧不出丝毫的心虚来。

    赵竑抬手探向下颌,摸到些许粘稠的液体。

    他盯着指腹的血迹,它们朝他张着血盆大口,似在嘲笑他的软弱,他不是没有挨过女人的打,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奇异的,他觉得自己还不算如何的生气,他怎么会生她的气?他只是头脑有些发懵罢了。

    于是脑子里浮现出下流的念想。

    他该把她从这屋子里拖出去,狠狠掼在什么地方,让她知道丈夫两个字该怎么写!

    可他却连手臂都未放下去,只瞧着她头也不回地从自己身旁略过。

    但下一秒他便反了悔,他不能让她就这样走掉,眼睁睁看她又缩回窝里去。

    有怨恨也是不错的,总好过视而不见。

    “你划伤了你丈夫的脸,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

    他见她连停顿都没有。

    是了,是了,赵竑想,他怎么能用自己做借口来挽留她,他们早没那个情分了。

    “我今日,似是见到了前太子妃。”

    沈令淑浑身僵住,脑中嗡鸣一片,什么?她听到了什么?

    她的牙齿忽然打起颤,“你骗我!你不要妄想骗我!”

    眼泪却又惶惶然地流出眼眶。

    聂君竹是她的姐姐啊,她们自小便在一处,比亲姊妹还亲,她性子好,处处护着自己,连受了委屈也直望肚里咽。

    自己那时候却像是瞎了眼,一点儿也没察觉。

    姐姐还活着,这样的美梦,她连做都没做过,又怎么敢相信。

    可万一呢?

    “我不会在这样的事上来哄骗你。”赵竑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令淑咬紧了牙关,苍白的面上泛起红意,赵竑从不会说毫无准备的话,他亦没有道理编这样匪夷所思的瞎话。

    若姐姐活着!

    若她还活着!

    她自是愿意为聂君竹豁得出去做任何事!

    她这些年绣了一堆的帕子,黄土垄中,她不知道该送到何处去。

    沈令淑转身大步地朝身后走去,她走得极快,最后竟跌撞着跑过去,她用力撕扯住赵竑前胸冷硬的布料,表情狰狞,“如果是假的!”

    “赵竑,如果你骗我,我真会要了你的命!”

    她的脊背又要弯折下去。

    自己嘴里虽放着狠话,可沈令淑知道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她从来没有和赵竑谈判的资本。

    她舅舅死前落了造反谋逆的名号,若姐姐尚在人世,绝计不能被旁人发现。

    “你要什么?”

    赵竑低头看着她红得要泣血的眼睛,轻轻道:“莫哭,我也不要谁的命,我只要搬来与我同住。”

    ……

    沈令淑这个十五岁的生日,虽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好,但她心中到底遗憾,她姨母病着,姐姐虽看着脸上带笑,眼底总是郁郁。

    宫里规矩大,太子妃的一言一行更是代表着皇家体面,即使聂君竹礼仪上再挑不出错,依着规矩,宫里还是得派下嬷嬷来教导她。

    自己生日刚过,聂君竹便被聂老夫人做主接回了聂家——聂家女儿决计不能从沈家出阁。

    沈令淑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免不了胡思乱想。

    关于她的外婆,她对她的印象不怎么深刻。不知什么缘故,她阿娘也不常带她回聂府,就连姨母也不怎么提她那位母亲。

    在沈令淑仅有的一点模糊记忆里,聂老夫人是一个颇为古板,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她不大理人,手里常年捏着条佛珠手串,低头看来的时候,总让人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道姐姐在聂府怎样了。

    她们往来了几次信,只是聂君竹性子稳重,想是受了磋磨也不说。

    沈令淑整日忧愁这个,担心那个,一不顺心就开始绣帕子,手里的帕子一天天便多了起来。

    但好歹她虽不能去打扰聂君竹,宫里倒是时常会降下旨意让她不时能去陪伴聂皇后。

    聂皇后的身体依旧没能恢复如初,当初那药十分凶险,加之她之前郁结于内,虽说尽心养着,但已经几月过去,眼看着都快立秋了,还是不见起色。

    而沈令淑亦察觉到聂皇后最近精力不济,话也少了许多。

    她心内着急,可除了多说些俏皮话,竟无计可施。

    这日聂皇后在沈令淑侍奉下服过药,歪在美人榻上,看沈令淑已经很熟练地将人打发下去,又见她拿起了个绣棚子鼓捣起来。

    “你于女红上的技艺倒是愈发娴熟了,但我记得你从前并不喜欢摆弄这些东西,怎么转了性子?”

    沈令淑一呆,“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是有时候心乱的很,拿起这些个玩意儿,会令我平静些,渐渐地,也就有了几分兴味。”

    聂皇后笑起来,“你小姑娘家家的,说什么心乱不心乱,”她又盯着沈令淑看了些时辰,倒真从她脸上看出了娴静的意味,她轻轻地叹出口气。

    她朝沈令淑招手,“来,过来姨母这儿。”

    沈令淑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挨着她姨母坐在了榻上。

    聂皇后却直接将她搂进怀里,“淑儿,乖孩子,你实话告诉姨母,那些日子,是不是吓坏你了?”

    沈令淑在轻软的怀抱里闭上眼睛,她嗅到了淡淡的药草香气,不难闻,但她姨母的怀抱从前会散发暖融融的香气,是不一样的。

    “我不怕。”闷闷的声音穿出,“我只是……”沈令淑从脑子里努力搜刮能描述她心绪的词,“我只是觉着有些冷。”

    “冷?”聂皇后重复。

    “我有点儿看不清,从前的许多东西,好像突然间变了个样儿,变得我不认识了。”

    “姨母,我想不通,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和和气气的,为什么要斗得你死我活?”

    聂皇后听见这样天真的话,不免微笑起来,“傻孩子,还说自己不怕!我还当我们淑儿忽然老成了,却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姑娘!”

    她抚摸着怀中小姑娘乌鸦鸦的头发,“这样的事,姨母也说不清,我同你一般大的时候也不明白,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脑子就自动清明了。”

    “所以姑且不要为了这样的事烦恼,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大人们总于小孩子们不一样。”

    “你头发生的好,没有很软,这好极了。你从小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我和你阿娘一向不担心你会胆怯。”

    她将沈令淑搂得又紧了些,“你不要怕,只要有我们在,那些个心术不正的人,绝对沾染不了你们半分!”

    可说到这里,聂皇后却忽然顿住,沈令淑经历了那样的事,如何能算得上是护好了她?

    聂皇后长久的不说话,沈令淑察觉到不妥,她出声道:“姨母?”

    “我对不住我们淑儿,我倒忘了,大人们也总爱说些大话。”聂皇后自嘲,“若不是姨母,你也不会经历此前那起风浪。”

    沈令淑在她怀里蹭了蹭,“姨母说得哪里话,淑儿又不是小鹌鹑,总要学着自己担些风雨。”

    “况且姨母又不是神佛,哪里每次都能救淑儿于水火之中啊。”

    “不过往后就好了,如今姐姐与太子表哥亦得偿所愿,等成婚后,到时再生下个小皇孙,可有得姨母烦!”

    聂皇后想了想那样的日子,叹道,“那是很好的。”

    “我只希望姨母到时候不要忘了我才好。”

    在沈令淑看不到的地方,聂皇后眼里盛满慈爱,“你放心,姨母向你保证,绝没有人能越过你去。”

    沈令淑心满意足地哼哼两声,随后才道:“我如今于刺绣上也算说得过去,想到了那时,绣出来的东西应当会愈加精细,到时我定给姨母,姐姐,小侄子小侄女做好多好多出来!”

    “说得什么傻话?有这样的心意就很好了,若真做那般多,不要将我们淑儿累坏?可不是平白叫我们心疼!”

    沈令淑又像只小雀一般叽叽咕咕地笑起来。

    聂皇后拍着她的背,忽想起件事来,“嘉言前几日来向我请安,我见他神色郁郁,可是出了何事?”

    沈令淑听得此事,从聂皇后怀里爬出来,她耷拉着脸,朝聂皇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二哥哥他,他的心上人怕是不要他了。”

    聂皇后吃了一惊,随即来了兴致,“哦?是哪家贵女?竟连嘉言这样的好二郎都瞧不上眼?”

    “我也不大晓得,”沈令淑将手支在膝上,撑住一侧下巴,神色郁闷,“二哥哥瞒的紧,我只知道是个青州女子,最近似是要与盛京哪户显赫人家订婚约。”

    聂皇后略一思索,“青州……”

    “莫不是……”聂皇后脸上讶异,“我近日倒真听说了一桩婚事,如果是他,那嘉言也输的不冤。”

    沈令淑忙精神起来,她轻轻摇了摇聂皇后的手臂,“姨母快告诉我,是谁?”

    聂皇后道:“祁王。”

    沈令淑张大了嘴巴,“那女子莫非是那位谢氏湘佩?”

    “怎么,你竟见过她?”

    沈令淑便把那日见到赵竑与谢湘佩的事情挑拣了些同她姨母说了。

    那位谢姑娘身上有种鲜妍夺目的美丽,怪不得二哥哥会喜欢她。

    只是,沈令淑哀叹,奈何流水无情,二哥哥是决计从赵竑那里抢不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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