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惠自入宫起便与众妃和睦相处，君云逸都曾赞她谦恭温良。她又常做些小物件给孩子们，深受众位皇嗣的喜爱，就连一向叛逆的三皇子都愿与她亲近一二。

    故而当有消息说夏惠是韶慎妃暴毙一案的真凶，且被令妃与敏贵嫔当场抓获毁灭证据时，众人皆是半信半疑，议论纷纷。

    君云逸却不给众人议论的机会，在君箬及笄礼的第二日便下旨废黜了夏惠的一切名位，就连三皇子也被接走了。

    在君云逸对夏惠最终的处置旨意下来前，沈落颜提出去见她一面的要求：“我没想给她求情，就是想去问问她为什么。她这些年的与人为善并非虚幻，与嫣锦更是亲睦，我实在想不到是什么原因能让她下毒行凶。”

    君云逸执着她的手坐下，道：“我也没说不许你去的，我是觉得她做了这恶，那便是该伏诛的，何必再追究原因。我是怕你因此费心劳神，伤了自己的身子。”

    沈落颜拿过桌上的茶具，点茶注水的动作信手拈来，烹了一盏清茶与君云逸，叹息道：“这宫里的糊涂官司够多了，能少一件便少一件吧。”

    “清列甘美，阿颜的手艺越发好了。”君云逸接过细细品味后忍不住赞叹，而对沈落颜想去见夏惠一事又忍不住叮嘱道，“你若要去莹心苑，便召湘月进宫，带着她一同去，这样我也安心些。”

    沈落颜含笑应了，当即便下旨宣了湘月进宫，傍晚时分便动身前往了莹心苑。

    瑰丽的殿宇因主人的失势多了些萧瑟之感，皇帝废黜的旨意一下，莹心苑的宫侍也都被掖庭撤走，只剩下夏惠的陪嫁竹心与容裳还守在她的身边。

    眼见沈落颜带着湘月进来，竹心与容裳立刻上前护在夏惠身前。

    夏惠见状站起身，拍了拍二人的肩道：“不必如此，一切结果都是我应得的，你们下去吧。”

    湘月扶着沈落颜在椅子坐下，见竹心与容裳依旧站着不动，冷声道：“你二人是想再给你们主子添个罪名吗？”

    竹心与容裳对视一眼，这才不甘心的退了下去。

    夏惠抬手理了理鬓边有些散乱的发丝，嫣然一笑道：“皇后娘娘此时来见我，想必是有话要问吧。”

    夏惠如今名位已废，面对沈落颜自称为“我”是于礼不合，也是尊卑不分。沈落颜也不计较她在礼数上的偏失，看着她身上那份少有的骄矜，道：“本宫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即是聪明人，为何还要在做这糊涂事？”

    “聪明人吗？”夏惠轻嗤一声，讥笑道，“我若真是聪明人，又岂会落到如今这地步来？不过我实在好奇，到底是哪里漏了马脚，让皇后娘娘对我起了疑心？”

    沈落颜知她不甘心，遂欣然解答道：“你的计划很厉害，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可惜出现了两个变故。曲氏的出现打乱了你原本的节奏，司氏既行巫蛊之术，又何必再冒险投毒，使你预先寻好的替罪羔羊变得不合理。”

    夏惠没有丝毫意外，恨声道：“我就知道是她们两个坏我好事！可我还是不明白，你即便心中有疑，如何就怀疑到我的头上来了？”

    桌上散乱的摆着几本诗集，沈落颜拿过一本翻阅，口中道：“的确，本宫起初并没有往你身上想过，真正让本宫怀疑到你的，还是那盏茶。”

    夏惠眉尖微蹙，反问道：“那盏茶？”

    轻薄的书页在素白的指尖翻动，沈落颜抬眼看向她，道：“你应该不知道吧，慕青胆怯，只在一盏茶水里加了东西。”

    “什么！？”

    夏惠只觉得眼前一黑，知道了破绽在何处，脸色变得极度难看，握紧了拳不发一言。

    沈落颜随意的翻动着书页，目光却停留在一张纸笺上。纸质细腻的浣花笺上，以清婉灵动的小楷书以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拿起花笺细看，花笺边缘已有些泛白，显是时日久远，更吸引她的却是那略带锋芒的字体。

    沈落颜看了看花笺，又看了看夏惠，心下已是了然，将花笺放回了原处。

    合上诗集，沈落颜再抬眼看向夏惠，眸中已没了之前的惋惜：“在你的计划中，慕青投毒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幌子。真正要了曲氏性命的毒药就在玉烟亭当中，或者说就在你或竹心的手中。”

    被沈落颜道破，夏惠也不再遮掩：“没错，那药就藏在竹心的指甲里，是她在添茶之际下进去的。”

    沈落颜点了点头：“当真是好心思，既精密又胆大，谁也想不到你们会当面下毒。”

    夏惠仿佛没有听出沈落颜的讥讽一般，抬了抬下巴，道：“你们不敢想是你们的事情，我敢做就够了。原本按我的计划，待傅嫣锦喝了那茶水我便可寻了借口告辞。我自小学习医术，那药量我早就计算过了，足够她回到自己宫里让人传膳了。只要她回到自己宫里又传了膳，便可以转移了人们的视线，我便有足够的时间销毁剩余的毒药了。可偏偏……”

    看着咬牙切齿的夏惠，沈落颜接口道：“可偏偏冒出了个曲月仪，抢了嫣锦的茶水，更搅得嫣锦失了继续品茗的心情，让你连再次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提起那个坏了自己谋划的人，夏惠毫不掩饰对其的嫌恶：“凭曲氏那般粗鄙蠢笨，也配坐到修仪一位。她是活该，谁叫她非要争抢的。曲氏毒发的太快，打乱了我后面所有的布置，我原以为是她挑衅傅嫣锦却自己丢了面子，恼羞成怒之下气血急行才致毒发的这般快。如今看来也不尽是这个原因了，只怕她喝的正是慕青加了药的那盏了。”

    看着她对那条逝去的生命没有丝毫惋惜，丝丝缕缕的怒气在沈落颜心底积攒：“慕蓝的招供也是你的手笔吧。”

    夏惠轻笑道：“不错，我在设局之处便发现了慕青、慕蓝这对姐妹花，手足情深，当真是彼此牵制的好东西。”

    夏惠的外貌算不得国色，却是和婉清丽如三月里的杏花，此刻笑意嫣然的她却没了往日的内敛，满是锋芒与妩媚，让沈落颜无端想到了一个词：艳若桃李，毒如蛇蝎。

    沈落颜终是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你与嫣锦一向交好，为何要对她下手？”

    夏惠面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瞬的破碎：“没办法，谁叫她有孩子呢。”

    沈落颜奇道：“后宫有子嗣的不止嫣锦一人，为何偏偏是她？”

    夏惠无奈的摊了摊手：“后宫有子嗣的是不止她一人，可只有她是来自异国他乡，身后并无依靠。”

    沈落颜的鼻息因愤怒而变得粗重：“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嫣锦便是存了这个心思的？她这些年来对你的好，竟没打动你的心肠半分？”

    夏惠不答，咬着唇避开了沈落颜看过来的视线。

    她这副模样看的沈落颜越发恼火，逼问道：“为何！？”

    “为何？皇后娘娘问我为何？”夏惠霍然回首，冷笑道，“呵，我若是与你一样，被皇上捧在手心，放在心尖，有人疼有人护的，我何必费心谋算！傅嫣锦那个傻子，我不过是送她一些不值钱的绣品物件，她便将我视作挚友，与我剖心析胆，殊不知我从一开始就想要了她的命！皇后娘娘你说，这世上还有人比她更傻、更蠢的人吗？”

    看着情绪激动的夏惠，沈落颜冷然道：“嫣锦是真的把你当做朋友，所以才对你赤心相待，她与你不同，她是真的淳良。你装了这么多年，想必很累吧。”

    被揭破最后一丝伪装，夏惠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只一瞬后索性破罐破摔，道：“累啊，可是不装我又该怎么办呢？皇后娘娘，我没有你那么幸运，能有母亲悉心教养，能得帝王倾心相爱，能有兄长、妹妹的守望相助，能儿女双全做后半生依靠。我什么都没有，我的人生也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我还未入宫便听说了皇上对你的宠爱，那时我便知道，皇宫于我而言绝不是什么好的归宿。可是我没办法，我爹拿我小妹的婚事逼我参选，他还孝敬了太后不少东西，最后我如他所愿入了宫。”

    “可是在这后宫里，上到各宫嫔御，下到宫婢宦侍，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即便皇后娘娘你宽仁惠下，你也管不了她们内心的肮脏不堪，管不住她们如利剑刀锋一般的口舌！”

    忆及在闺中所受委屈和初入宫廷时旁人的冷眼，强烈的恨意充斥了夏惠的心口，狰狞了原本温婉的面庞：“我想活着，我想在这皇宫里有尊严的活着，我想让那些作践过我的人后悔！所以我需要一个依靠，得不到圣宠，那便只能有个孩子了。”

    “我苦心布局，却没想到傅嫣锦那个傻子会那么容易就相信我。我想杀母夺子，可她把我当好人，她居然把我当好人，哈……”夏惠的泪水忽然掉下，她抬手捂着面庞，呜咽道，“从来没有人真心对我好过，她是第一个。看她那么傻我突然就不忍心了，我想着我还年轻，也有几分恩宠，兴许我能像郑思檀和余潇那样好运，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汹涌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淌而出，沈落颜看在眼中亦觉得心酸，语气也温软了几分：“既然你已经决定收手，带着祈盼好好的生活下去多好，为何时至今朝突然改了主意？”

    “人有祈盼当然可以好好的活下去，可若是这祈盼没有了呢？”夏惠放下遮挡面庞的手掌，抬脸看向了沈落颜，一双点漆黑眸充斥了艳羡与怨愤，“很显然我是个命薄福浅的人，没有郑思檀和余潇的福气。我带着那一点儿祈盼熬过了宫里一千多个日夜，本来我可以一直熬下去的，可是皇上他亲手掐灭了我的希望。”

    听到此处，沈落颜的心猛的一颤，下意识的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可夏惠并不会让沈落颜如愿，便听她继续说道：“皇后娘娘，您不知道吧，早在四年前，皇上便暗中给每一个侍寝的妃子赐了避子汤！每一个人，每一次！皇上他不许我们有孩子！”

    “怎么会……”

    一阵彻骨的凉意随着深宫秘辛的揭开侵袭了沈落颜全身，更让她彷徨的是她隐约猜到了君云逸这样做的原因。

    夏惠却不知沈落颜所想，只当她是窥破秘辛后的胆怯无措，深吸了口气借以压制眼底的湿润：“皇后娘娘，这四年来我日日求神拜佛，我想求神明开恩，可以让皇上转圜心意，可是没有用！四年了，二皇子越来越大，我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我只能动手。”

    看着眼前这个抬首忍泪的女子，沈落颜一时竟再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来：“本宫理解你想要有所依靠的心，可想要不被人欺辱，不是只有这一条路能走的。”

    夏惠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没有说话。沈落颜叹息一声，道：“你入宫仅七载，既无家世又无子嗣，却能从从六品常在一路坐到从三品婕妤的位置，还得了一个封号，就连出身望族的苏婕妤都被你生生压了一头，你以为你凭的是什么，是你少的可怜的君恩雨露吗？”

    “是你口中的那个傻子，是她日日在皇上与本宫的面前为你美言颂德。你只顾记恨那些人最初对你的欺辱，怎么就看不见他们后来对你的敬畏？你以为他们是因为你的位份升迁，才对你翻转脸皮阿谀奉承吗？还是那个傻子，那个只因自己来自他乡异族，就连协理六宫之权都不敢接的傻子，她杖责了一众在背后诋毁你的宫人内侍！”

    想起打完人后惶惶不安，跑来凤仪宫跟自己请罪的傅嫣锦，沈落颜满心替她不值，看向夏惠的眼神多了几分痛恨：“你口中那些不值钱的绣品物件，于她而言却是无价的珍宝！”

    夏惠身子一震，才止住不久的泪水随着凄凉的笑声再度夺眶而出，带着滚烫炽热的歉悔：“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

    悲戚的呜咽声中，沈落颜暗叹一声起身。她今日往莹心苑走这一遭本就是为解心中疑惑，如今既已解惑，自不必再多留。

    “皇后娘娘！”沈落颜行至门边，夏惠出声叫住了她，“皇后娘娘，我自知罪孽深重，必死无疑。我无颜再见她，求娘娘替我带句话给她。”

    沈落颜回眸，见她眼神殷切，便道：“什么话。”

    见她答应，夏惠大喜，又怕沈落颜反悔，急忙道：“这辈子是我对不起她，欠她的我来生成倍偿还，只希望她别为了我这等小人而怅恨，余生可以平安喜乐。”

    夏惠说罢便向沈落颜深深拜了下去，额头触及地面发出“咚”的声响，在空寂的殿内越发清晰袅袅，是那么的郑重而又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