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河枝市，城阳小区。
周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阳台，章母躺在窗下的躺椅上，微眯着双眼。
与大桥刚出事那两年相比，这几年的生活明显有了好转。
章野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大学，勤工俭学，基本不需要家里补贴。章母因此也轻松许多，家政的工作在章野的要求下停止了。
章野读的是本地大学，每周末都会回来陪伴章母。
这一周，章母的心情略有些沉重，因为李警官将在一周后刑满释放。
当年得知李警官被判服刑四年时，章母的内心是很矛盾的。李警官的渎职使得章父背负了太多骂名，而李警官又的的确确在自家最困难的时期，伸出了援助之手。这四年对李警官来说，是不是太重了些。
“妈，你真的要我去李警官家吗？”章野不大乐意地问道。
太阳晒得人微醺，章母缓缓睁开眼睛，回答道：“去看一下吧，下周就出狱了，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章野从客厅走进卧室，将床上的薄被抱起，轻轻盖到章母的身上，皱着眉头说：“没有必要吧？妈，你之前自己跟李太太见了那么多次面，哪次是愉快的？”
章母看向儿子，眼神中有些犹豫，开口道：“还是去一下吧，他家小孩怪可怜的，李太太一个人带孩子也是辛苦。”
章野还想说些什么，看母亲这样坚持，也就闭了嘴。
他清楚母亲在坚持什么，母亲过于善良，觉得李警官罪不至此，最终的惩罚太重了。
他得承认，判刑四年，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料的。
章野拿上手机和钥匙，提上准备好的水果，出了门。二十分钟后，来到李警官家所在的小区门口。
这几年，母亲隔段时间就会联系李太太，想要表达一下善意。一开始，李太太非常抗拒，甚至对母亲会恶语相向。
然而，抵不过母亲的坚持不懈，李太太有了动摇。加上生活也确实不容易，对母亲的关心也就不那么抵抗了。
但是对于章野，李太太是完全不待见的，毕竟当年就是章野把李警官弄进了监狱。
章野提着一篮水果，在小区花园的鹅卵石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
就快到李警官楼下了，他还记得那天，和李警官一起在楼下被警车带走，周围邻居议论纷纷。
那时候的自己，满脑子都是替父亲伸冤，仿佛父亲的死是李警官造成的。
想到这里，章野心里也有些动摇，四年过去了，李警官得到了该有的惩罚，剩下的都只能归咎于意外了。
远远地，章野看到李警官家单元门前，横停着一辆黑色宝马，他慢下了脚步。
一个人后退着从单元门走了出来，背对着章野站在单元门旁，似乎在和里面的人说些什么。
章野停了下来。
那人说了一会儿，侧过身，让里面的人出来。章野好奇地看着，总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这时，一位看起来有些年长的老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在那人的搀扶下坐进了宝马车里。那人安顿好老人，转过身继续面向单元门内。
章野这时看清了那人的长相，竟然是易家二叔。
那么车内的，必定是易家爷爷了。
易二叔上了车，宝马车启动。
章野十分困惑，易家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后，单元门内的人走了出来。李太太微微鞠躬，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目送两位上了车。车内的人摇下车窗，又交代了几句，李太太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
宝马车朝章野的方向开了过来，章野立刻转身藏到了一旁的小巷中。
待宝马车离开，章野才从巷子中走了出来，回头看见李太太依旧站在那里，略显失落地低着头。
章野低头看看手上的水果，转身就离开了。
***
章野觉得易家人出现在李警官家门口这件事情，非常奇怪。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因此，李警官出狱这天，章野决定去监狱门口观察一下。他提前联系了警局，确认了李警官出狱的具体日期。
他借口学校有活动，没有回家，而是根据确认好的日期，一大早就来到了监狱大门口。
他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隐蔽的树荫下，没人会注意这个方向，但自己的视野很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监狱大门口发生的事情。
自己到的还是早了些，等了快半小时，也没什么动静，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日期。
百无聊赖之时，一辆熟悉的宝马车在监狱门口停了下来。
为什么会是易家的车？章野很意外，他微眯双眼，站在树后观察着。
李太太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他们的儿子多多。四年过去了，多多已经十岁了。
他似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盯着监狱大门，沉稳地看着，目光成熟得不像个十岁小孩。
李太太通过门口值班人员，递进去一些物品，包括给李警官穿的衣服。
章野在树后默不作声。
后来就没有人再从车上下来了。
等了约莫十分钟，监狱里边来人了。李警官被两个警员领着，送到了大门口。他与往日相比，沧桑了许多。头发被剃成平头，整个人瘦弱了，送进去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大。
李太太牵着儿子的手，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处理好一系列手续后，李警官穿过铁门，走了出来。李太太拉着儿子走了过去，捂着嘴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李警官抱起了儿子，把李太太搂紧了怀里。
或许易家人只是把车借给李太太来接人吧，看来是自己想多了。章野耸耸肩，准备离开。
这时，他瞥见李警官看着车内，动作停滞了一秒。
李警官松开李太太，把儿子放下，牵住儿子的手，看着车内却并没有说话。
车内有人缓缓地站出来，走到李警官面前，向李警官伸出手。
章野不禁皱眉，又是易二叔。
李警官见到易二叔，神色有些异常，他看着易二叔伸出的手，迟疑了两秒，伸手握住。
两人说了什么，章野并不能听见，因此忍不出朝树外探了探身子。突然，有人揪住了他的领子，把他从树后拽了出来。
“你这小子，鬼鬼祟祟在树后干什么！”一位路过的警员，无意看到章野在树后，一直盯着监狱大门看，心生蹊跷，觉得这小子有点问题。
易二叔和李警官他们听到了动静，朝章野这边看过来。
四年未见，易二叔本就和章野不熟，因此并没有认出他。
但李警官和李太太一眼就认出了章野，对视了一眼后，李太太迎了上去。
“警官，这是我家外甥，今年来接他叔叔出狱。”李太太陪笑道，“他叔入狱前，和他打了一架，他今天不好意思见他叔叔。”
警员看了看李太太，再看了看远处刚出狱的李警官，瞪了一眼章野：“监狱门口，不要停留太久，快走吧。”说罢，转身离开。
李太太背对着李警官和易二叔，给章野使了个眼色，哑声说道：“快走吧。”
章野不明所以，抬头看了一眼李警官，和一旁投来怀疑目光的易二叔，低头匆忙离开。
李太太回到李警官身边，见易二叔神色存疑，故作轻松道：“哦，不知哪家小孩，认错人了。”
易二叔点点头，侧身让开路，张开手臂请李警官一家上车。
***
章野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对劲。
李太太为什么帮他解围，又让他离开。
是不想让他见到李警官，还是不想让他和易二叔碰面？他们和易家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在易二叔面前，好像都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想了想，决定去李警官家楼下守着，一定要把话问清楚。
明明早上就出了狱，直到傍晚，李警官一家才搭乘出租车回来，终于不是宝马车了。
“李警官。”章野从一旁走了出来，站到李警官面前。
李警官显然很意外，他没有想到章野会出现在这里。他让李太太带着儿子先进了楼，自己留在了外面。
“章野。”李警官念出了章野的名字。
“你出狱了。”章野不动声色。
李警官点点头：“是的，欠的债总算还清了。”
章野不说话了。
李警官见他这样，有些困惑：“今天你去监狱门口了？”
“去了。”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们上了易家的车，好像很怕被我看到。”
这次轮到李警官不说话了。
“同时，又好像……”章野想了想，补充道，“……很怕别人看到我。”
李警官看着章野，心情非常复杂。他瘦削的脸庞，长满了胡茬，完全没有以前的意气风发。
李警官叹了一口气，被章野敏锐地捕捉到。
“你想多了，”李警官摆摆手，“易先生好意，陪我家人去接我而已。”
章野并不相信。
“我刚出来，让我休息一下吧。”李警官说完就准备往家里走。
“等一下。”章野叫住了他。
李警官有些不耐烦地回头。
章野站在楼梯下，抬着头看着李警官。
“我没有想过会判四年……”他有些抱歉，“……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