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向晖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怀疑的。
或许是爷爷说了太多次不要追究了,也或许是二叔屡次针对唐希,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日,二叔拿出了父亲的验尸报告,并表示这是他一切行为的缘由。他是为了大局着想,于公于私,他都需要让大桥事件彻底沉寂下去。
易向晖没有直接质疑,而是不动声色地找人私下进行了调查。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说服了二叔和唐希见面,化解两人的隔阂,让二叔卸下敌意,让唐希前路无阻。
最终却发现,这只是二叔伪造的借口。
当唐希把章野在河枝所撞见的事情告诉自己后,他对二叔的信任愈加动摇。
他不禁怀疑,当年桐榆大桥坍塌,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如若是人祸,二叔在其中,又有什么样的责任,竟然试图用给自己长兄泼脏水的方式,去掩盖。
可是,什么都查不到。
桐榆大桥的投资方、设计方、建造方,与二叔和易华集团都没有任何关联。哪怕是间接的持股关系,也都没有。名录密密麻麻,却没有任何线索。
他还特意去联系了李警官,得到的永远是闪烁其词。
在这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固执地想要知道答案。然而,越是接近真相,越是令他惶惑不已。他费尽了心力,好不容易重新挽回唐希,他不想再迎来一个晴天霹雳。
他开始患得患失,想要早些与唐希定下终身。品尝过玫瑰的甜美,哪怕被扎得满手是刺,轻易都是不愿意放下的。
而现实残酷在于,担心的事情,终究都会发生。
那晚,在城中庄园酒店,从浴室里出来时,他看到他的手机屏幕向下放着。他记得他去洗澡前,把手机正面向上放着充电的。
拿起手机,那封标题为【桐榆大桥调查结果】的邮件骇然出现在眼前。他猛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唐希,发现她已经毫不知情般地,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一定看到了。
但是她没有打开邮件,而是选择隐藏她知道他还在调查的事实。
她为什么没有去看呢?
易向晖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他默默把未读邮件拖进了垃圾箱。
接下来的几天,唐希像个没事人一样,只字不提那封邮件,只认认真真地,努力经营自己的事业。
易向晖犹豫过,最终与自己妥协。他不能再冒风险了,不论那个结果如何,终究不会圆满。
有些事情,并不一定要追根究底。就算自己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呢?他现在需要做的,是用尽力气,去呵护自己最爱的人。
回到河枝市,他先把唐希送回家,随后只身回到爷爷那儿。
爷爷的身体状况愈加糟糕,近期只能卧床休息。
进屋后,张姐满心欢喜地迎了上来,接过他的行李,催促他上去陪陪爷爷。
他点头,抬脚往楼上走。
爷爷的房门半掩着,他轻叩门边,推门进去。
爷爷正微闭着眼休息,听到敲门声,缓缓抬眼,见是易向晖进来,眉眼间立刻来了精神。
“向晖,哎——”他吃力地起身,易向晖连忙上前,拿过一个厚厚的靠垫,放在爷爷背后。
“回来啦?”爷爷满眼慈爱地看着易向晖。
易向晖回来后,接手了沙市的业务,打理得顺风顺水。近期与汤氏的收购业务,更是帮易华在沙市站稳了根基,董事会表示非常满意。
易向晖慰问了几声,爷孙俩其乐融融地聊着。
爷爷显然精气神不足,聊着聊着,喘气声重了起来。
易向晖伸手帮爷爷掖了掖被子:“您再躺会儿,我去帮张姐准备午饭,下午去接唐希来看您。”
爷爷甚是欣慰:“好,听你二叔说,你跟小希打算结婚了?”
听见这话,易向晖倒是有些意外:“二叔是这么跟您说的吗?”
爷爷爽朗地笑了:“是啊,看你们两个和好,我们心里也放心了。”
易向晖欠了欠身,没有说什么,准备下楼。刚转身,爷爷叫住了他。
“向晖啊,趁你二叔二婶还没回来,爷爷想听听你的意见。”
易向晖回头:“您说。”
爷爷沉吟了一下,开口:“爷爷身子也不大好了,想彻底放手给你们做。我打算让你二叔主管河枝,其他地方全都交给你,你觉得如何?”
“二叔怎么说?”
“还没问他,先听听你的想法。”
易向晖沉默片刻,他没有想到爷爷对他的信任度如此之高。
尽管易华核心业务在河枝,但是其他地区都让他来管理的话,集腋成裘,自己与二叔的权利将不相上下。
之前父亲是公认继承人时,二叔一直以军师的角色,帮忙打理集团事物。兄弟两人性格互补,二叔曾公开表达过,自己将全力支持大哥,全无取代之意。
易向晖回国,也是二叔的建议。所以他并不担心易家内部在权力上有什么斗争。
然而,联想到二叔之前的行为,他并不能猜透二叔有什么目的,今后又会做什么举动。
爷爷见他沉默不语,问:“担心二叔生气?”
易向晖:“没有,只是……”
话到嘴边,他停住了,他听见楼下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二叔一家回来了。
“只是什么?”
“爷爷,我太年轻,经验不足,管理沙市的业务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易向晖浅浅说道,“还是需要二叔的指导。”
爷爷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易向晖下楼,小表妹叫着“哥哥”,兴冲冲扑上来。二叔站在一边,看着自己女儿兴奋的样子,笑着和易向晖打了声招呼,然后向楼上走去。
易向晖逗着妹妹,余光却关注着二叔的背影。
午饭时间到,易向晖把张姐给爷爷准备的午饭拿上楼,顺便叫二叔下来吃饭。
路过书房,他顿足,查看了一眼,二叔并不在。但是不由自主地,回忆扑面而来。
与唐希互表真心的跨年夜次日,爷爷脸色沉重地把他叫进书房,给他看了父亲出事当年的行车记录。视频中,父母一如既往地争吵,他起初不愿意看下去,可当他看到父亲迁怒于同行的另一辆车时,他猛然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
随着画面的崩塌,他内心的世界也彻底坍塌。
唐希母亲的死,是自己父亲造成的。
每当唐希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自己,她又进步了,又向着他的脚步靠近了,他总是温柔地夸赞她,内心的负罪感却日渐加重。
他立下誓言,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保守这个秘密,永远永远地,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一旦揭开,就万劫不复的秘密。
唐希把他视作她生命里,最温柔的一束光,照亮她无尽的黑暗与迷茫。可唐希不知道的是,是她将他的灵魂于麻木空洞的躯体中拽出来,用她的美好,拯救他于泥淖。
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痕迹隐藏。
可是当那天看到唐希眼里破碎的光,他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拒绝他的触碰,拒绝他的解释。负罪感越来越重,越来越深,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他真的以为,是不是自己离开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的存在,只会把那些令人心碎的事实,铺排在眼前,不断地提醒她,给她带来最大伤害的,是自己。
于是他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像个逃兵一般离开。
那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
自我封闭的三年,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让自己有闲下来的机会,不让自己去分心。他放下了国内的一切,断了一切与国内的联系,不给自己任何听到她的消息的机会。
像是在惩罚自己。
夜深人静时,记忆中的那张脸,于半梦半醒间,依旧会让他心痛得喘不过气。
他欺骗自己,以为自己做的很好。
然而,回国后的偶遇,让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放不下。一旦寻回视线,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他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的工作是否顺利,她是否还记得他。
他要替她扫平前路,替她挡掉利剑。
想到这里,他内心一阵酸楚。这利剑竟有二叔的一把。好不容易按下的猜忌怀疑,此时此刻又涌上心头。
他拿出手机,打开邮箱,翻出垃圾箱,那封邮件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
他的手指移到那封邮件上方,将要按下去的瞬间,听到爷爷卧室里传来一声争执,而后声音又小了下去,仿佛那人刻意控制了音量。
易向晖把手机收好,端起给爷爷的午饭,循声走到房门前。
房门虚掩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爷爷和二叔的声音。
易向晖本不想偷听,刚准备敲门时,爷爷一句“你不要跟小希过不去”,让他停住了脚步。
二叔辩解道:“这丫头性子太强,太正义,万一让她知道,她绝对会把事情闹大的。”
“不会的,她会顾及向晖的面子的。之前那事她不知道已经知道了吗,也没有给向晖找麻烦。”爷爷不紧不慢地说。
“可是她还是跟向晖分手了啊,不然向晖怎么可能待在日本,三年都没回来一次。”二叔语气有些激动,但是压低了声音。
爷爷并没有再接话,两人陷入了沉默。
易向晖在门外,皱起眉头,他伸手握住口袋里的手机,微微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