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乘坐出租车，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感受随着乘车人的心情变换，时而热情高涨，时而又悲伤阴冷。

    林辰坐在车里，外面纷纷淋淋地下起了冰雨。车子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手机里没有尹汐的信息，他希望尹汐可以一觉睡到天亮，永远不知道自己曾出来过的事情。不是故意瞒着她，可现在的情况来看，又不得不这么做。

    手指悬在键盘上空，零零散散打出几字，再迅速删除。

    医院里的灯是惨惨的白色，顺着那条才光临过的走廊，他停步在一间病房前。就在这时，有人蓦地在背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姜尹蓉意外地站在身后，和白天一样的容貌。

    “好巧，你们这么晚了还来探望吗？”姜尹蓉朝四周看，却没看见尹汐的身影。

    林辰笑了笑，说：“尹汐没来，她累了在休息，我就替她过来看一眼。”明显是句谎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可信。

    “哦…这样啊，麻烦你了。”姜尹蓉感激地道，“不过妈她休息了，明天若是有时间再来吧。”完后她顿了下，又道：“我请你吃点宵夜？午饭让你和小汐结了，怪不好意思的。”

    林辰果断点了点头，跟鲁温元见面，或姜尹蓉见面对他来说都无差。

    他们去了一家二十四小时都开的快餐店，随便要了些小吃放在桌前，做做样子而已。

    “你今天在医院里是不是有话要说？”姜尹蓉率先开口。

    “嗯。”林辰的面容在电路不稳的灯下很冷峻，一字一顿地道，“尹汐当年和我分手，是因为家里的事。”

    姜尹蓉顿了下，讶异地问：“什么意思？”

    “她没告诉你们，多半是不愿意让你们有负担。”林辰的声线低冷，往常的温柔消散殆尽，“她经常胡思乱想，家庭对她的伤害我都看在眼里，只希望——”

    他抬眸，目光坚毅：“我可能没资格说这些，但只希望她可以少些忧虑。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难处，你们家里的事我自然不好插手，可是……”

    往事一件件若屋外的雨扎进心里。

    年少时的林辰就曾渴望帮尹汐说几句话，这女孩从初识起就在某些方面不善言辞，不会辩驳或打抱不平，总是忍气吞声。她说她心甘情愿，林辰只信一半，毕竟没有人的爱好是自找不快，除非那人有自虐倾向。

    林辰曾看见过她一个人独自哀伤，为了许多事，她显得笨拙又吃力……

    “可是，如果可以，请你们还是少跟她说些事情，少找她吧。她就只会逞强，装出一副没关系的样子，其实心里头不知难受成什么样。她不会拒绝人，在外面容易被当成个软柿子，你们要是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真的无话可说……就，算我求你们了，少让她牵扯进来吧。”林辰笃定且诚恳地道。

    他想起在门口姜尹蓉跟尹汐说的鲁温元病情的事，那时女孩低着头，又不知在乱想些什么。

    姜尹蓉讷讷地抿了下唇，苦涩地笑了笑：“好……我这个妹妹，就是太老实了。”

    林辰微扯嘴角：“她要是知道我跟你说这些，很可能会生我的气。她恨过你们，却也在意你们，心里有执念，不然也不会放弃一切在两年前跑去找你们了。我不能完全理解她，可是这是她的选择，我尊重，但不能让她越陷越深。”

    姜尹蓉无言，林辰的话击中了她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

    她试图对妹妹好，就是看见了妹妹在两年前的帮助。不论是钱、人手，还是各方面的支持，尹汐本身也不富裕，却还可以狼狈地赶到另一个城市，因为她们的血缘关系和妹妹的向往。

    姜尹蓉是跟着鲁温元一路到北迎的。

    鲁温元和江叔叔认识，她不知道认识多久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触犯道德上的底线。从这一点来讲，她和尹汐是一样的，都故意不去触碰，生怕某些东西破碎。

    一开始组建家庭很顺利，一切都在平静安详中度过。她甚至渐渐忘记了妹妹和父亲，沉浸在新家的甜蜜里。不是她贪婪，只是没有争吵和提心吊胆的日子，太让她憧憬。

    直到那年，美丽的水晶球碎了，鲁温元生病，江叔叔被骗了钱，一瞬间的迷茫使她手足无措。因为近年都断断续续和妹妹见过几面，凭借这零星的关联，她抱着近乎为零的希望，跑回南城找妹妹帮忙。

    意外之中，妹妹竟然帮助了她，倾尽所有。她身为姐姐无地自容。

    “我不了解你们对她的感情。”对面，林辰又沉重地说了起来，“但我爱姜尹汐，我要是知道两年前她跟我分手的原因，打死我也不会让她走。没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她那样，不管她的出发点是什么。”

    姜尹蓉只剩下点头。她确实无言以对，没有言语可以表述她此刻复杂的心情。良久，无一人出声，狭小的店内是一片让人焦急的死寂。

    终于，姜尹蓉缓缓启唇：“我很欣慰，她遇见了你。”

    夜凉凉的。

    快餐店外，姜尹蓉点燃了一支烟。“你还抽烟？”林辰转头，看着这位女人娴熟的吸烟动作，红橙色的光映着她冷冰冰的脸。

    “没在家人面前抽过，他们不知道。”姜尹蓉的眼神呆滞，烟气在空中弥漫。

    林辰无言，只是往旁边挪了一小步，轻咳了声。

    “我有时候就在想，是不是报应呢？”姜尹蓉没头没脑地道。

    “……”

    林辰无暇和姜尹蓉讨论无解的话题，心里一直惦记着尹汐。他掏出手机，见屏幕上没有尹汐的消息才长舒了口气，默认女孩睡得熟，没发现自己出来一事。

    第一支烟抽完了。姜尹蓉捕捉到林辰的动作，凄婉地笑道：“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林辰不接茬，只是等她把烟丢进垃圾桶后，递过去一个透明袋子：“不是豪门强迫你们离开她，我也没那么多闲钱。我知道你们手术的钱够了，只是今天在医院的时候我询问过，手术之后的药以及复查等费用，我出一小部分，不多，也不需要还。”

    话落，林辰真心想笑，这样俗套的戏码居然会让自己上演一遍。还不是为了姜尹汐这个笨蛋！

    “这怎么——”姜尹蓉不解地看去。

    “有条件。”林辰打断了下面的话，“你欠她的该还就还，一分都不要少。其实，呵，我甚至希望你把利息也还上……开个玩笑。以后，如果不是必要的情况，请别再麻烦尹汐了。这份是不希望你们再出什么事，那样的话她也会难过。”

    姜尹蓉还是一脸无措。

    林辰垂头，又冷冷地道：“她不希望你们觉得亏欠，但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们知道她付出了多少，你们应该心怀愧疚。”

    推开房门的时候，已经快凌晨十二点了。屋里漆黑一片，林辰动作轻缓地换了衣服，小心地掀开被子，躺到尹汐身边。

    被窝被她焐热了，现在暖烘烘的。

    她的呼吸均匀，没动地方，还小小地蜷在一角。林辰忍不住朝她靠了靠，把她谨慎地往自己身前揽。尹汐的后背单薄，抱起来可以完全渗透似的，他把她挪到了靠中间一点的位置，不让她一个人再缩在角落里。

    “林辰，”突然，怀里的人糯糯地唤他，“你去哪儿了？”

    林辰心下一颤：“你知道我出去了？”

    “不知道，但你身上有淡淡的烟味。”尹汐迷迷瞪瞪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悄悄跑出去抽烟了吗？是因为心情不好，还是？”

    “不是我抽的烟。”林辰朝身上嗅了嗅，倒没闻见烟气，却还往后错了一下，不愿让尹汐闻见那味道，“我去了趟医院，你那时候睡着了，我替你去探望一下咱妈。可能是医院外有人抽烟吧，就染到身上了。”

    “喔。”尹汐轻轻地回复，“……妈，怎么样了？”

    “挺好的，准备手术了，你别担心。”

    “好。”半晌，尹汐又唤，“林辰。”

    “嗯。”

    “谢谢你啊，这么尽心尽力。”

    “你太客气了吧，跟我道什么谢？是我自愿做这些，我乐意。”他故意学着尹汐说话的方式。

    尹汐咯咯地笑了，不介意地朝林辰靠，头发蹭到林辰的下巴：“你傻啊。”

    “喂，有你这么说你未婚夫的吗。”

    尹汐没吭声，探身温柔地吻了下他的脖子，惹得他胸口滚烫：“姜同学，凌晨了你确定要招惹我吗，说不好我——”

    “喔。”尹汐还是笑，然后问，“明天我们几点的飞机啊？”

    “晚上七点多。”

    “那上午你带我去你曾经参加讲座的地方好吗？”

    “去那儿干嘛。”

    “我想去。”

    “行，你想去就带你去。”

    “不过去之前，我能不能先去一趟墓地？去看一下外公，我答应他每年都来。”

    “好，都可以。”

    在女孩半梦半醒的声调里，他们都渐渐睡去。

    ——

    墓园被雪覆盖，许多石碑上都积了厚厚一层，被扫干净后才露出光滑的皮肤。灰白配色渲染着冬天沉闷的气氛，只有远望才能瞧见鲜亮的颜色。

    他们站在那里，远处传来轻微的啜泣。

    “外公，这是林辰。”尹汐的声音在风雪中几不可闻。

    林辰凝视着女孩，看她孩子一样地说着话，有点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那小鹿般纯真的眸子里微光清亮。蓦地，男人的双眼微微泛红。他缄口不语，静静陪在她身边，春节假期接近尾声，可春天似乎还有好远的距离。

    这次来北迎，林辰也有他的算盘。如若尹汐可以彻底敞开心扉地释怀，那以后两个城市两头跑也可以，但如果她还是无法完全接受一切，那么，他只能帮她趁早止损。

    “你也为我想想好吗？”走出墓园，林辰哈出一口冷气，幽幽地道。

    她不明白他的话，抬头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

    “你之前答应我的，要好好的。”林辰垂睫，样态温柔地看她。

    她低眉沉思片刻，然后露出一个清甜的笑容：“我很好啊。”

    林辰上下审视她一番，转眼看向路面：“嗯，就是提醒你一下。”

    她的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疑惑地问道：“这样怎么能算为你着想呢？”

    林辰斜她一眼，隔了好久才硬邦邦地丢出一句。

    “不然我心里难受！”

    讲座是在北迎一所大学里举行的，校园的条件和南城大学不相上下。现在这个时间点里面几乎没什么人，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名留校的学生百无聊赖地拎着袋子穿行。

    礼堂的大门意外地没有锁，可能是最近要举行某些活动。他们走进去，空间宽敞，上百个座位空空如也。尹汐坐到观众席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轻声问林辰当年的事情。

    “具体的不记得了，”林辰平淡地说起来，“只记得我经常在外面逛，去了好多地方。”

    “真的？”尹汐惊讶地晃了晃双腿，“我都没怎么在北迎玩过。”

    林辰寡淡地笑了：“我可不是游山玩水姜尹汐。”语气批评她思想不正经。

    “那是什么？”她天真地问。

    “找你啊。”林辰不以为然地道。

    “找——”她瞬间僵在原地，缓了片晌才慢吞吞地问，“如果当时你真的撞见我了…会怎样啊？”

    “不知道。”林辰耸了耸肩，反问道，“你会怎样？”

    尹汐正欲回答，就听见身后有渐进的脚步声，随之而来一句冒昧的：“是林辰老师吗？”

    他们回头，一位年纪三十左右的教授站在昏暗的走廊中，仿佛是来礼堂里准备东西的。林辰认出来，是当时在讲座里认识的人，立刻眼前一亮：“李教授。”然后和对方热情地聊起来。

    尹汐只好噤声坐在椅子上听他们说话，不久就听林辰介绍自己：“这是姜尹汐，我未婚妻。”

    最后三个字让尹汐一怔，是等林辰轻碰她一下，她才急忙起身打招呼。

    跟着林辰和那位教授找了家咖啡馆，尹汐一直小猫似的乖巧地跟在林辰身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李教授扶了扶眼镜，低头抿了口冒热气的拿铁。

    “大学认识的。”林辰微微笑道。

    之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学术上的事。

    这期间，尹汐听得有点无聊，轻托下巴偷眼瞄林辰。她发觉林辰的气质丝毫不输对面的教授，文质彬彬之余还有适度的风流，心里忽然燃起小小的骄傲。

    须臾，林辰突然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见她注意力飘到了九霄云外，付之一笑：“无聊了？”

    “没…没有。”尹汐回神，不好意思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你们聊。”

    对面的李教授却摆了摆手，调侃道：“林老师平常看上去不苟言笑，原来把另一面都给了太太了。”

    “他不苟言笑吗？”尹汐不禁又朝林辰看。

    记忆中，除去重逢后的某段时间，大部分的光阴里，林辰板着脸的时候较少，她见到的都是他认真或帅气的一面。她不常见他因什么事生气，最多都是被自己气个半死，倒是经常看见他把笑意藏进目光里，藏得也不隐蔽。

    “有时候吧。”李教授把拿铁喝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分别在店内，尹汐直到出门还不时地瞟林辰。“着魔了。”林辰无奈地叹气，忽然伸手捏她的脸。

    “你不苟言笑一个给我看。”尹汐霸道地命令，惹得林辰哭笑不得。

    “哦。”但他还是满口答应下来，下一刻立马敛容，漠漠然道，“就这样。”

    尹汐瞧他紧绷着脸，仿佛随时都要生气，可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她仍然可以看见依稀光亮。

    “不像。”她果断摇头。

    “怎么不像？”林辰松弛了一下脸上的肌肉。

    “你的眼睛不会骗人。”她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