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使梅花

    沈瑭有些微怔,烛火太暗,有些瞧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觉声音十分熟悉,许是昨日旧相识。他放下手中的抹布,缓步向前走近,攒起眉头来细细辨认。

    “吕襄?”沈瑭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他一声,“是你吗?”

    吕襄匍匐跪地,没有起身:“是,是学生吕襄……”

    闻言,往日记忆涌上心头,沈瑭忙俯身将他扶起:“快,快起来……我如今远离朝堂,早已是平民之身,如何受得你这般大礼……”

    吕襄垂着首,听话地任由沈瑭将他挽起来。他看着他,仍是当初那般学生仰望老师的模样。只是年月不再,光阴难赎,学生和老师都苍老了,再不是当初那番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涵丈于学生有教化开悟之恩,不论我是低如草芥,还是官居宰辅,也永不忘师恩,您永远都受得起我的叩拜。”

    沈瑭看着他,眼尾的皱纹里尽是宽慰,他拍了拍吕襄的肩膀,温声道:“你很好,是从元亨书院走出去的栋梁。我沈瑭能有你们这些学生,也是上苍对我的恩德,乃我之幸,我朝之幸。”

    闻言,吕襄眼尾微微湿润,喉音也有些滞涩哽咽:“学生惭愧,这么久也没能来见您一面,此为学生之错。一别四年,涵丈过得还好吗?”

    “好,我好得很……”沈瑭淡淡一笑,拉着他坐了下来,“虞部之事多如牛毛,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便是我也好。你们知道的,我是个乐得自在的人,本以为再难重逢了,却没成想,余生还能再见到你们一面,既如此,我已无牵挂,死也无憾了。”

    一句满载回忆的话,把时间又追溯回了斑驳的从前。

    在那山林之间,苍竹茂木掩映之下,有一所教养天子门生的书院,隶属皇城,直辖陛下。山长姓沈,单名一个瑭字,是一位五车腹笥、殚见洽闻的中年男子,性情敦和朴厚,师娘是个温和亲善的女子,总能将书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头传言说沈涵丈惧内,然而只有身边人清楚,敬一个人爱一个人到骨子里,才会有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琴瑟和鸣。

    书院中的学生都是未来要进殿试的人中龙凤,满门上下,俱是谦谦文人,温和笃善。在那里,漫卷墨香,授习治国要略,护国之策;在那里,吕襄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人不能做一辈子的学生,正如无法一辈子停驻在孩童之时。

    吕襄面上浮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总是这样不识时务,才会总是回头来忏悔。涵丈……”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没有悲伤:“学生……学生日后怕是不能再来看您了……”

    沈瑭的手颤了一下,他猜不出来是何原因,却莫名觉得这是一句无比悲伤的话。

    “学生……”吕襄释然笑了笑,“可能要追随两位师兄而去了……”

    当年沈瑭从山长右迁为当朝太傅,元亨书院便与他再无瓜葛了。后来官风恶劣,朝政不堪,他有心而无力,愤然致仕之后,便归隐了乡原。但中都的事沈瑭向来有听说,这几年常闻官员横死,他的学生也多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他陡然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吕襄。

    “涵丈,”吕襄安抚他坐下,“学生不畏死,也不贪生。生死有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是我这须臾一生,比不得其他师兄有建树,但也竭尽了全力。临死之际,无父,无母,无友,无妻,无子,亦无憾。生无牵挂,死无羁绊,了然一生,这一辈子还是圆满的。”

    句句泰然,于沈瑭听来,却是字字泣血,他将脸别去一旁,不忍再看他。

    “涵丈,别难过,看一看学生,也让学生再看看你啊……”吕襄笑了笑,“日后泉下见了子芳,他若是问我,我又答不上来,岂不是要叫他笑话了……”

    “你们……”沈瑭两眼潸然,“你们都是元亨书院的好学生,我这个师长……却是个无能之辈……我枉为人师……”

    吕襄眼眶湿润,轻摇了摇头,道:“涵丈人品持重,向来兢业。做山长时,为天下哺育人才;做太傅时涅而不缁,守过,护过,驳斥过,也抗衡过。只是泰山将倾,非一人之力可阻,能够全身而退是好事,朝廷尚有您前半生的杏坛,你在,朝中的师兄师弟们才心安……”

    沈瑭双目纵泪:“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何苦普天之下,尽是好人遭难……”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1]

    走出桃源村,吕襄并未回家宅,而是路过一丛丛人群,一蓬蓬灯火,沿着绪风河溯流而上,在一处安宁静谧的河畔驻足静望。

    “还是这里好啊……”

    他倚着一棵茂盛的杏树,缓缓坐了下来:“你自己结了杏,我可就不给你带了啊!”

    他翻开一个布袋,内里是一捧黄澄澄的甜杏,信手撷了一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别误会,这是我的!盐渍过,甜的,你还没吃过吧?想你生前死后都吃不到了,我好心替你尝一尝。”

    “最迟下月初二,我便可以去寻你了。以你的满腹圣贤,这么些年,总该在地下混出了些名堂来吧?加之我逢年过节便给你烧些纸钱过去,怎么说也该有权有势了吧?说好了,下月初二我去寻你,你可不能吝啬,这么多年没吃过好酒好菜,可就指着你给我接风洗尘了……”

    “十二年,你都走了十二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人间处处都是变化,与你走时好些都不太一样了,我有空便写信给你,这么多年,你可有收到?”

    “子芳,我心中有愧啊……我同涵丈说我孑然一身,了无遗憾,我骗了他……”

    “你走那一年,绪风河还是泥沙洪流,你没能看到它如今清明的模样,我替你看到了。可是荒山变绿林,我见不到了,谁来替我看呢……”

    夜深,鸟宿,河岸杨柳枝簌簌而动。吕襄瞑目,四处奔波有些疲累,不知不觉中入了梦,他一手及地,静静地垂落在温润的浅草中。

    彼时,树上一颗熟透的红杏落了下来,恰好落入那怀中的布袋,布袋侧歪着,从上口落出几个惹人喜爱的杏子来,它们安然停驻在吕襄身旁,宛如在伴着一位故人入眠。

    ***

    容悦回到悲台的时候,已是戌亥之交,路过后苑时,瞥见一眼火光,萤萤地燃着,江令桥盘腿坐在火焰旁,怔怔地望着那橘红色的光焰,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投着纸钱纸锭。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容悦在她身旁坐下来,四处看了看,“你兄长呢?”

    闻声,江令桥的思绪这才飞了回来,她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往火光中洒了几个纸锭。

    “我找不到他。”

    容悦无声地做了个“哦”的口型,复又问了句:“他是有什么事么?”

    江令桥抬起头来想了想,道:“我也不清楚,兄长有事,向来不会同我说的。”

    “确实。”容悦没多想,一句话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意思?江令桥下意识探寻地看着他——一个以杀戮为营生的刺客,向来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她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你什么意思?”

    容悦从她手中拽下几张纸钱,干笑了两声:“没事没事,中元节,我陪你过!”

    “好啊你,”江令桥眼睛圆睁,“怎么还有借纸钱的?”

    容悦理直气壮:“我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爹我娘若是知道被你抢了吃穿用度,小心他们夜半来找你。”

    “正好,反正咱俩住在一起,中间就隔了道帘幕。他们若是来找我,那我就只能找你作人质了。”容悦亮了亮腰间的羊角匕首,大言不惭道,“用你送的刀……”

    江令桥望着他手里的纸钱,嘴里开始吐成语:“饥不择食,丧心病狂……”

    容悦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本正经地唬道:“亡人在此,当心口舌。”

    闻言,江令桥没有再吐成语,开始一脸幽怨地朝他翻白眼。

    温热的鼻息打在他手上,痒痒的,暖暖的,须臾,见她安静了下来,才缓缓放开手。

    江令桥往火中又扔了些祭物:“你有什么亡人要祭,你师尊不是好好的吗?”

    容悦摊开手里的纸钱,开始精打细算:“这一半,是给江大人和江夫人的,晚辈初入凡尘,实在一穷二白,跟在你们女儿身边,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一个子,此番多有冒犯,实属无奈,万莫见怪!”

    说罢,慷慨地洒了一半纸钱下去,火苗登时更旺了些,亮堂堂的,映在脸上温温的,热热的。

    江令桥停了下来,双手抱肘地看着他,脸上浮起危险的笑意。

    “这一半的话……”容悦想了想,最后目光落在腰间的苌弘碧血上,“便祭奠我师叔吧,这么些年,从来不见师尊给您烧过纸钱,等我回去必然给您做主,替您好好说说那老头!”

    话罢,手中一洒,又是一阵火光蓬起。

    “没了,”容悦面向江令桥,两手向前一摊,“干干净净……”

    江令桥实难相信,这么片刻真让他找出了个亡故之人,细细打量道:“你还有个师叔?”

    “嗯——”容悦拉长了声音,“听师尊说,好像叫山道年。”

    “……什么?”

    “山道年。”

    江令桥忽然心间一紧,那是一股没来由的疼,宛若被往事猛地一攥,密密麻麻的苦楚。不知是风还是火的缘由,发间束着的白藏四散而动,猎猎作响,像是镇压着一个不安的灵魂。

    “你怎么了?”容悦脸上的笑容顿时褪尽,眼中尽是担忧。

    “没什么……”江令桥疼得咬牙,险些坐不住,仿佛有根铁锥在一下一下地钉着她的心,发髻间的白藏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安地随风掠动。

    “嘴可真硬啊……”

    容悦抬手,将她的头抵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手腕,探及其脉象来。

    “奇怪……”他探着脉象,忍不住啧了一声,“明明比男子还强健有力啊……”

    说奇怪是真奇怪,与容悦肢体相触的那一刻,痛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来无影去无踪。都说病去如抽丝,可江令桥身体并无半点不适,与他来前无异。

    “不疼了!”江令桥一下坐直了身子,“一点都不疼了!”

    容悦惊愣道:“说不通啊,你脉象无有异样,怎么会突然疼呢?难道……是邪祟侵体……”

    “对了!”他忽然抬头问道,“佛光舍利一直随身带着的吧?”

    “带着的。”江令桥指了指腰间那个荷包,几日不见,又换了个芍药花的新纹样。

    “既未离身,按理说不会邪祟毒物作怪啊……”

    “哎呀,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江令桥安慰他道,“兴许是家里人都会有的小毛病,譬如我兄长,他也常时不时疼一下,虽然在我面前不显露,可有时候也会被我撞见。从前我也觉得是大事,可他说不碍事,如今也过了这么多年,仍是好好活着,没事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面前那堆纸钱纸锭塞给他一半:“喏,你的诊金。”

    中元日,是普天万民的家祭之日。这一年这一日,夜里的风,从西一路行至东方,见到了晚眠树下的虞部郎中,见到了围火悼亡的江湖刺客,更见到了高门深院中,孤女与鳏夫遥望星汉,寻觅故人;而深宫辟火,无有家祭,琴嫣殿门户紧闭,不见人踪。贵妃一人蜷缩在偌大的宫中,眼前的火盆忽明忽暗,光影绰绰,她身旁堆着华服锦衣,绫罗绣屏,一件又一件默默地扔进火中,任由那橘黄色的罪孽将一切绮罗珍翠舔舐殆尽,而心无半分波动。

    火是烫的,身子,却永远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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