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书白马

    “容公子好!”

    八月是个自来熟,笑盈盈地向一旁的容悦打了声招呼,便又转而看向自家护法,挤眉弄眼地一笑:“因为今月是八月,今日是初二啊!”

    江令桥一算日子,还真是,可这算哪门子理由?

    八月仍是一身男子装束,所有头发在头顶挽成髻,用一根长长的带子系着,一副少年模样。见此理由糊弄不过去,径直挽着江令桥的手撒起娇来:“哎呀护法,八月就是想你了!许久未见,好不容易路过了,还不许我来看看你吗?”

    江令桥淡定地将手抽出来:“比方才那个理由编得好一些了,但仍不足为信。”

    “初二,护法不信。”八月一手叉腰,转身求助身后人道,“你说,我这是不是真心话?”

    初二为人内敛,不善言辞,像个木头人。这厢刚刚抬起头,一对上江令桥探寻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嗯?”八月凝眸扬眉,“你怎么不说话呀!”

    初二一横心一闭眼,背对着江令桥深深点了几个头。

    “唉——”她见状,也只能是摇头默叹——算了算了,习惯,习惯就好。

    一见江令桥,八月总是情不自禁露出一张笑脸,这番坐于自家护法面前,葡萄似的眼睛扑闪闪地看着她:“护法,什么时候回忘川谷啊?二月三月他们都想你了!”

    江令桥抬头忘了眼户外的夜色,新月卧云,高悬中天,估摸着应是戌时了,然而,吕襄仍然没有回来。

    “快了,快了。”她心不在焉地应着。

    江令桥说这话时是带着一抹细微的笑,可容悦从这两个重复的词里听出些许的忧虑。回去?以什么身份?是戴罪之身,还是有功之臣?

    八月有听出来端倪吗?旁人并不知道。她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无邪的笑意,像个没有忧愁的孩子:“好,我回去便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容悦循声极目远视,只见那夜色中走来一个披星戴月的黑色影子,比四下静谧的景象还要黑上半分。

    “吕襄回来了,你们快……”

    容悦忙转身提醒八月和初二注意隐蔽,谁知刚一回头,正堂早已人去楼空,只有江令桥还坐在原处,若无其事地给他使了个眼色。

    果然,术业有专攻,不愧是赚人命钱的,反应迅敏,做事周密,哪里需要人操心?

    那畔,吕襄一身凛然步入庭院,身上没了包袱,只余满身的风尘仆仆。他的脸上浮起淡然的笑意,抬步入了正堂。

    “江令桥……容悦……对吧?”他满面亲和,神色坦然,“我将如何了结这残败的一生?”

    江令桥明显怔了一下,她坐着,没有说话,而是缄默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意味深长,她眼中数日来对于猎物的怜悯消失不见,转而化为戒备和警惕。

    “你什么意思?”

    在吕襄眼中,这完完全全判若两人,从前的善解人意、笑脸相迎的小江姑娘不再,如今的眼神,才是真真正正长年累月在杀戮淬炼出来的。

    一如他最初的猜测。

    生死有命,不足畏惧。吕襄撩袍坐在了江令桥和容悦对面,他笑了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说了会回来给你们一个交代,便不会轻易食言。”

    “你……”容悦一顿,“你一早便料到有今日这一遭?”

    吕襄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豆烛火:“我虽然不是好争抢的性子,却也知道朝廷中不太平,越来越多的官员死于非命,这非正常之兆。你们来之前,曾有大人许我高官厚禄,但我这个人散漫惯了,不愿参与党派之争,故而婉言拒了,自那时起,便知我这一生不会善终。”

    “后来朝中风云激荡,无数官员堕马,这便是先兆,再后来,你们来了。虽然你们的说辞天衣无缝,我遣人去朱阿婆家也确实吃了闭门羹。可人是有直觉的生灵,所有的看似合理之处,只要心中存疑,那多半是不足为信的。”

    “八月初二……“他笑了笑,“今日是个好日子,无风无雨,晴空如洗。能在死前讨得一日闲,走走这半生走过的路,见见这么些年来认识的人,将未尽之事托付于可信之辈,我这庸庸碌碌的一生,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你们来取我吕襄的性命,我很感激,或许也只有你们会让我尽善尽美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临行之前,以好饭好菜款待。你们既已仁至义尽,我也准备好赴死,要杀要剐,动手吧。”

    他说完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释然,恍若劳碌一生,唯有此刻才是真正的从心所欲。

    话语很诚恳,江令桥慢慢敛去了敌视的目光。其实,从一早起她便是相信他的,不然不会在夜半天明之际还能安然睡去。他是真正的朝臣,是从百姓中来,最终回归于百姓中去的父母官。

    容悦抬手,从桌上的酒壶中斟出一盏酒。江令桥则拈起那杯盏,缓缓递至吕襄面前。

    “死亡不会是最痛苦的事,”她开口道,“吕大人,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吕襄望着那杯酒,淡淡一笑:“我上无老下无小,哪里还有什么牵挂?荒山成林,我这辈子是难见到了,死后的十年百年,若上苍垂怜,惟愿后世之生勤勉,莫让山河沦为风沙荒芜之地,为祸子孙。如若死后,你们肯将我的尸骨焚化为灰,一半布撒于东乐街后的荒山,一半埋葬于绪风河上游的一颗杏树之下,我便能够含笑九泉了。”

    那一刻,江令桥望着他,心中忽的有些怆然——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有的人有信仰,有的人有远志,有的人有温情,有的人有希望。可是她这样一个不念善恶,不问生死的人,若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夺取旁人的阳寿铺垫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存世,又有什么意义?

    “绪风河哪一棵杏树下?”她压低了声音,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来。

    吕襄的目光中凝结出一层淡淡的忧伤,他顿了顿,道:“绪风河旁,只有一处有杏树,那儿安静,没什么人,杏树长得很好,十二年了,年年都能结出满树的果子,很容易找到。”

    十二年……十二年……

    这个数字有些耳熟,江令桥记得,冯落寒曾说吕襄自任虞部郎中一职,也刚好是十二年未有擢升。为什么悠悠绪风河两畔,只有一株杏树?为什么刚好是杏树?

    吕襄看出了她眼中的犹疑,他轻轻端起酒盏,从成色来看,那是极上佳的清酒,灯火之下,光泽粼粼。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他擎着酒盏,缓缓呼出一口气,搅碎了满盏金光。

    “竹西是一个富饶的地方,有很多富人,自然,也有很多穷人。这其中便有个出身贫苦的孩子,家中世代以土地谋生,可是赋税田收太重,一年到头,根本攒不下几个钱。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书读没有出路,富人家的孩子考取功名繁衍生息,长此以往,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偶有一日,一个富庶人家的小公子与小厮路过,不慎遗落了一本书在田埂,这个穷孩子看到了,却没有声张。他悄悄拾来了那本书,书中有很多字,可是他只偷偷听过几天书塾,认得的字并不多。于是,他起了私心,想把这本书昧为己有。”

    “可是啊,土地晡养出人朴实纯粹的本质,穷人穷身不穷心,那个穷孩子日夜辗转难眠,最终还是带着那本不属于他的书来到书塾,他想忏悔,他想把书还给那个小少爷,可是他怯懦畏缩,徘徊了两日也未能开口。”

    “最后是那个富人家的公子先开的口,他说那本书是他故意遗落的,他一早便注意到他偷听之事了。穷孩子面色羞愧,径直把书塞给他,一言未发便要走,可是有人拉住了他。那种感觉……就像坠身悬崖,有人一把拽住他,给了他希望一样。”

    “后来,穷孩子做了富孩子的书童,却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读书便可,他不必再日日操劳于烈日之下,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识字。这样拙劣的障眼法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也庇佑着这两个孩子从幼年到少年,从乡试到殿试。”

    “春闱结束,他们一同留在了中都,入元亨书院,以待殿试。后来一人一榜十三名,一人二榜第七名,皆入虞部为官,分授虞部郎中与虞部员外郎之职。两人身在异乡,互相扶持,又兼具勤勉踏实、一心为民的品格,本应仕途大好,可是入朝尚不过两年,便开始横生苦难。”

    “十二年前,绪风河并不如现今这般清明,其上游无草木依托,泥沙污浊,更有百姓肆意投扔秽物弃物。若是青天白日,河道一贯丛生异味;待到梅子雨季,涨起的河水奔流而下,裹挟着一捧又一捧泥沙漫上河岸。终年累月,难见一汪清池。那时,富家子任虞部郎中,便是他力争重整绪风河一策,两年来,几乎一心扑在了这件事上。”

    “所有的事,放在嘴边说说,旁人听来都只会觉得轻飘飘,可是一旦付诸行动,才会知道事实究竟多艰辛。不必说钱财空虚人力就匮乏,更不必说夏热冬寒气息燥恶,此外更有不明事理的百姓不听劝阻。就在任官第二年,大雨泛滥的那一年,他于抢修河道之时,被卷入急流中而无一人知晓。”

    “风停了,雨歇了,人们在绪风河的下游发现了他的尸首,浑身浮肿,面色惨白,一双眼睛被水泡得都凸了出来。”

    “再后来,穷家子接替了他的职务,从虞部员外郎升为虞部郎中,一待便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他的遗志有人一刻不忘,绪风河成为了他希望中的模样,更有千千万万脚下的贫瘠之地化为沃土。”

    “可是,斯人已逝,无缘再见。他的尸骨被埋葬在了河道上游,也就是那一年,朔风吹来一颗杏子的种子,嵌入泥土之中,生根,发芽,十二年瞬息而过,今已亭亭如盖。”

    “那个人……”江令桥问,“是子芳么?”

    “他姓梁,”吕襄平静地回答道,“梁子芳。”

    他说完,脸上忽而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擎在手中许久的酒盏毫无迟疑地送入口中,一仰头,饮了个干净。

    “吕大人——”

    江令桥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可是一切早就为时已晚,那毒的药性极为猛烈,入口之后,几乎立时毒侵肺腑,无力回天。

    一口污血自吕襄的口中呕了出来,他的面色无有一丝痛苦,甚至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宛若踽踽独行十数年的孤家寡人,终于熬到了解脱的一日。

    他死了,无力地向后仰去,沉声栽在了地上。

    他走了,带着一身圆满、两袖清风和了无牵挂去的。

    江令桥木在原位,望着那具被毒杀了的尸首,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她一手搭在案桌上,一手垂于身前,却都紧紧攥着,一刻也没有松开。甚至忘记了如何呼吸,屏得面色都泛红了,才骤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吞起气来。

    容悦见状不对,连忙走去她面前,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听,不闻,不看,不想。吕大人已然了却了所有心事,他是安然离开的……”

    江令桥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她只是莫名地心中觳觫。容悦适时阻绝了她的视线,话语如甘霖缓缓流入心中,渐渐地,渐渐地平息了那股突如其来的不安。

    须臾,江令桥的头垂靠在容悦身前,她缓过来了。缄默地望着那具衣着朴素、面容黝黑沧桑的尸首,她第一次有了罪恶的感觉。

    是时,八月和初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身,笑盈盈地凑到江令桥的面前。

    “护法果然神机妙算,”八月的声音雀跃着,“我就知道不会有护法完成不了的任务!”

    “他死前留了遗志,”江令桥说,“想要一半魂归荒山,一半归于绪风河。人既死在了我手上,便由我来完成他的临终之托吧。”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欲去收敛吕襄的尸身。

    “护法莫急!”

    “等等!”

    八月和初二似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容悦本来也要劝阻,奈何出口实在不如另外两人快,生生将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怎么了?”江令桥疑惑地看着他们。

    “哈哈哈哈哈……”八月干笑了几声,清了清喉咙道,“这种小事哪里劳烦护法亲自动手,我……我和初二就够了!护法完成任务正劳神,休养生息才是最重要的,交给我们就好了!”

    江令桥攒了攒眉头,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八月一只手背在身后,一个劲地戳着初二,初二忙抬头看向江令桥,可转瞬又怂了,一个劲地给容悦使眼色。

    “啊——对!”容悦拍了拍江令桥的肩膀,“天色也不早了,为了这次任务劳心劳神一个月,你该歇息了,这种小事不如就交给他们去办吧!”

    八月和初二忙鸡啄米似的点头。

    江令桥有些不放心:“你们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知道!”八月抢着应答,“焚化之后,一半撒在荒山,一半葬在绪风河上游一颗杏树下面,方才我们在屋顶,听得真真切切!”

    虽然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可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江令桥狐疑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新书推荐: 《泅水》 赛博游戏第一玩家但原住民 那年死了两位神 人在仙门,但认识所有反派 四时田园杂记(种田文) 古代废土生存指南 她只是一个回家脑罢了 孤星[先婚后爱] 偏偏就等你 终倦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