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伏枥

    南疆的战乱来得很突然,几乎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天蒙蒙亮时便已经大军压境,战况迫在眉睫。

    而自上回镇国大将军平箅南疆之乱以来,边境高枕而卧,俨然安逸许久,早已失了戒备之心。敌军深夜突袭,我军一时慌忙操戈,应接不暇,以至边关一万将士被南疆三千蛮民揍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天尚未明,晓光淡薄,一道前方急报叩开了中都巍峨的城门,也将摇摇欲坠的中都再一次推入风雨飘摇之中。

    皇城的繁华不过是滚汤之上的一层油花,箅去那层掩人耳目的假象,可以清晰地窥见底下的人声鼎沸。沉沉天光之下,一匹疲累的骏马踏着烟尘跃入皇城,落地时前蹄倾折,驿卒堕马,落出的军报彻底撕破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落日余晖。

    夏峥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早,几乎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再也无心安枕,早饭也未用,冷水随便糊了把脸便穿好官服上朝。

    这场战乱来也匆匆,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数月前南疆大汗忽然暴毙而亡,其子继位为新任大汗,一手承下整个南疆。然而他的可汗之位并不稳当,先可汗手足众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骁勇善战各有势力,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唯一的宝座。此番境遇之下,新可汗若想稳坐高位,当务之急便是要立威立信,百般权宜之下,唯有戎马兵戈是为上上之策。

    而他也确实是有征战之能的,南疆之人皆是马背上的天之骄子,他又随先可汗四处历练,军中亦有不少追随之人。只可惜先可汗走得突然,还未来得及替他斩断前路阻碍便猝然长逝。

    这一场战争是大势所趋之下的必然,只不过是无非早晚的问题。

    夏峥一向也早有谏言,多次在朝堂之上言说边关不可放松,需得时刻警惕,南疆之军贼心不死,迟早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然而人微言轻,每每开口,朝堂之上总是一阵缄默,并无人理会他的说辞,仿佛是一团空气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另一团空气中。纵然他还身居怀化大将军之位,却早已是虚衔一个,之所以这么多年还没有将他革职,或许还是顾念往日劳苦功高,免得寒了军中将士的心——夏峥时常这般安慰自己,只要身在其位,总还有天明之日。

    如今打马走在长街之上,天色朦胧,日光将至,似乎期盼已久的天明之日,真的来了……

    朝堂之上,陛下罕见地按时上了朝,将将坐定,群臣便持着笏板一阵聒噪开来。

    夏峥并未与他们一同唇枪舌剑,而是耐着在一旁细耳听了半晌。口水话一箩筐,除了照例扯了半天军情战况,便是该如何应对南疆之兵的事。只是本朝近些年来重文抑武得厉害,武将本就没几个,有的也不尽然是有能之士。破关之乱下,庙堂大殿前,多是一帮文人诌弄话术,毕竟不通兵家百术,扯了一大通也无一良策。

    然而,当另一种绥靖之策陡然振落在众人面前时,事情突然柳暗花明,开始裂出了一道扭曲的缝隙来,以至于夏峥再也无心湮埋于群臣之中,形势逼仄,他要说!他不能不说!

    “陛下,如今我朝国库尚不丰盈,兵力空虚,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而那些南疆蛮民个个凶悍,一众上位者又都年富力强。臣以为,两虎相撞,必有一伤。如今实非大动干戈的良机,或许可以以退为进,用怀柔之法谋得安定,届时重整兵戈再做打算也不迟。”

    “不可!”夏峥心中一颤,顾不得再听下言,几乎是在楚藏话音刚落之时就高呼了一声,“陛下,不可!”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凛然地跪在了大殿正中。此面目有几分生,皇帝身子不禁向前倾了倾,初见他,一时竟还有些恍惚,看了半晌才想起来——哦……此人好像是怀化大将军,应是姓夏吧……

    夏峥行了一叩礼,方才郑重其事地开口谏言道:“陛下,南疆之军虽强悍,却也并非攻不可破。其地远在边陲,民智开化未深,强攻虽非上计,但若是能够兵行奇招,智取也不是全无可能。怀柔之策虽然安稳,却并非长远之计啊!”

    “夏将军,”皇帝高坐着未发话,楚藏转过身来看着夏峥,语气还算缓和,“您许久未行军打仗了,这战场上的事怕是不太了解。人间数月,世上千年,现今的行军作战,与往日也不大一样了。眼下我朝百废待兴,不宜大动干戈,若是怀柔之策可以辟出一段喘息的时日,也是值得一试的。”

    不知为何,夏峥自数年前第一眼见楚藏,心中便不十分喜欢这个国师,倒不是因为什么市井的成见,毕竟自己同样是市井出身,没来由狗眼看人低。只不过如今这番言辞,置家国境遇于儿戏,着实在他心中留下不堪的一笔。

    他仰起头,果决而坚定地看着楚藏,反诘道:“楚大人,我虽然许久未带过兵,却也是实实在在上过战场的!汜水关一战以五百踏白军击败数倍于我们的西土蛮夷;黑水西河一役六战六捷,顺利收复被西土强占了十五年的雍州;清水亭大破北军,使之横尸十五里;长陵之战我带领骑军三百步兵两千斩杀南疆三千余人,迫降一千多人。而后数年间三次北伐收复安西四镇,平定碎叶叛乱,长驱疏勒,进军于阗,夺回西北之地大片疆土。纵然我这把老骨头再腐朽,却也从未忘过本行!我的这双眼睛看尽生死,也自然看得懂金戈铁马之间的风吹草动,倒不知你们这些提刀不得的文人墨客,究竟是从哪本圣贤里看来的怀柔之法!”

    楚藏没有立时答话,而是无言地看着他,须臾望了眼一旁的宋坤乾,徐徐笑开来:“夏将军,战场上的事我自然是比不得您,但怀柔之法宋将军也是极赞同的。您也知道,这些年来奔波沙场的人一直是宋将军,他在南疆也戍守了多年,想必比您看得要更清楚些,既然镇国大将军权宜之下同意了,满朝文武也都应允,我想此法也应是利大于弊,您又何必再固执己见呢?”

    宋坤乾也这么想?夏峥难以理解,他曾是自己的副将,这么多年的仗难道都打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宋坤乾本能地避过脸去,没多久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挺了挺胸膛,毫不客气地回瞪了过去。

    楚藏看着夏峥笑,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焦灼地落在了他一人身上,像是有无数团过在燎烧着他的发肤,极热,极痛。可是夏峥需得忍下,相比于家国安危,他一个半截身子作古的人了,再不做些什么,他愧对天下。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夏峥唇角抽搐,转而直接向皇帝谏言,“陛下,如今的南疆内部不齐,人心杂乱,这次若是求和,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假象。一旦他们内部再次纷乱,安定将不复存在,届时若是再犯,难道我们还要屈膝求和吗?我泱泱大朝,若是自己磨了自己的爪牙,东夷,西土,北地还会按兵不动吗?若是等到四方征战,必将是退无可退的亡国之时啊!”

    他满眼期望地看着皇帝,却见他皱着眉头,沉吟半晌也没思量出什么结果,末了望着宋坤乾一眼:“爱卿怎么说?”

    宋坤乾走上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回陛下,臣以为,怀柔之法可取。我朝连年征战,虽然疆土完整外邦臣服,但成也兵戈败也兵戈,无休的杀戮丧失了多少人家的好父亲,好丈夫,好儿郎。多少平民百户的家中只剩老幼妇孺,长年累月地盼不来男儿归家。陛下,试问百姓想不想征战,又是否征战得起,最后的胜败又能否承受得起?若胜了便好,可若是败了呢?到时候,可不是现今的怀柔之法可以填补得了的!”

    此话听来似乎颇有道理,皇帝被劝服得频频点头:“有理,有理!”

    “宋坤乾!你不识时务!”夏峥也是情急,气得第一次在朝廷上直呼其名,“数月前南疆之役若不是你指挥不当,又怎能让我朝八万精兵惨胜南疆两万散兵,最后只余一万多人回来!你也知道多少家户没了儿郎,丈夫和父亲,你扪心自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干得还少吗!这样的胜仗打来不愧疚吗!从前你在我手下那么多年,何时该强硬何时该软弱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宋坤乾没有应他,双目仍直直地看着前方,袖间的手却暗自绞着,面色有些涨红。

    早前夏峥说头几句时他还有些许反驳的勇气,可越到后面越没了声势,有些战战兢兢地抿着嘴,不敢抬眼看他。纵然他位高于他,却总是不免有种硕鼠之于猫的畏惧。

    “夏将军,慎言。”楚藏厉声喝止,“朝堂之上,莫要忘了尊卑!”

    这话正好给了皇帝台阶下,许久不上朝,陡然这么一久坐,本就不怎么舒服,加上群臣聒噪,夏宋分庭抗礼,实在吵得他头疼。此刻只想着去椒房殿好好歇上一歇,不再理会这些嘈杂之事。这会儿两手已经扶了额,打着浑水道:“既吵得如此不可开交,此事便暂且按下,明日再议,明日再议……”

    话罢,在内侍的搀扶之下,他逃也似地下了朝,徒留身后的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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