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之望

    说来也怪,自有了冲喜一策,国师的伤竟真的一日好似一日了。皇帝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直恨不得快快将这门亲事办了,好让楚藏痊愈透了,尽早替他处理这些头疼的朝政。

    圣旨出,一时间,天家赐婚的消息传遍了中都的大街小巷,人们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了默默无闻的夏家。

    按理说,这门亲事是极门不当户不对的,国师位高权重,清贵自持,配谁家的高门贵女都绰绰有余,而夏家不过是一介庶民,何德何能?从前还有个将军职位,在朝廷上也算是有些许助力,可如今夏将军致仕,说不上什么话了。皇帝给高高在上的国师许配了这么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岳家,究竟所谓何意?

    中都的街头巷尾,人人都在慨叹夏家小姐好命,成了国师夫人,从今往后便是云泥之别。然而夏峥听闻此讯却有如雷殛,接旨的时候全然木在了原地,人都走远了才渐渐缓过神来。

    “不行……不行……”他喃喃自语,手里握着圣旨,像是生生要将卷轴攥得裂开来。

    夏之秋是夏家唯一的后人,更是秋娘熬尽性命留给他的念想,这么多年他活着的唯一指望便是看着她嫁与良人,一生顺遂美满。他是要为她细细挑选夫家的,怎么能……怎么能凭旁人的三两句话就将女儿的一生葬送呢?哪怕是君王也不可以!

    旁人看不出,可夏峥多年在杀戮场上什么没见过?心里明镜一般,那国师看着中正儒雅,恬淡持重,朝堂内外美名一片,实际上却是个上阿帝王下乱朝纲的伪君子。他不知道楚藏使了什么计谋让皇帝开了口,他只知道,爱人已逝,抱负已残,余生除了女儿再无牵挂,想要强取豪夺,除非从自己的尸身上踏过去!

    圣旨既下,聘礼不多时便也到了,是楚藏亲自送来的。只是入门极为清冷,阖府上下没有人欢迎他。下人们见除了国师府的礼,还有陛下赐婚送的礼,不知该不该拦,又能不能拦。

    十数箱的聘礼琳琳琅琅堆了满院,楚藏端坐于夏府厅堂之上,已经好几个时辰了。无人奉茶,无人接待,他并没有说什么,一味执着地端坐着,目光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一角天,像是陷入了沉思。

    厅堂之外,夏之秋还是按捺不住性子向正堂走了过来。

    青天白日里陡然炸出一道赐婚的圣旨,还是和当朝国师,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子。夏之秋的心静不下来,从前她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她不想再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余生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为妻,沦为高门深院里只会生儿育女的奴隶。

    她想同他说清楚,夏家人微言轻不敢高攀国师府,若是有情便罢,可两个人之间也并无情分,倒不如收回成命各自安好。

    一路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是当朝国师,必然不是蛮横无理之辈,或许……或许同他将这门亲事的利弊权衡透彻了,可以让他回心转意。纵然圣意难违,但他权势正盛,陛下也还是能听得进他的话的。

    这事很难,夏之秋心中明了。可再难的事,不搏一搏,不到最后一刻,怎么知道柳暗之后是不是花明呢?

    灯青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跟随在她身边,心里却也对这位国师有所鄙夷。哪怕还没见过其人,哪怕对他一无所知,从赐婚的旨意下来的那一刻,便开始发自内心地鄙夷他。

    女子的脚步缓缓踏入厅堂的偏门,到了。柔弱的衣裙轻轻拂地而过,眼前是一道长长的屏风,薄纱细绢,画影重重。夏之秋的目光掠着屏风,却穿不破这道单薄屏障,只能一步又一步,复向前行。

    屏风之后似乎有个人影,坐着的,目测身量很高,比爹爹还要高几分。他在干什么?是在探视窗外吗?坊间素来便有国师的美名,自己入宫多次,却还从未见过其人,他长什么模样?

    屏风之后的景象影影绰绰,夏之秋看不真切。她慢慢地走着,虚影随着步子慢慢地变——屏风的尽头,很快便到了。

    在夏之秋从屏风之后走出来的那一刻,楚藏恰敛目回视,两个人的目光便在此时,猝不及防地交汇在了一处。

    灯青见了来人的面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是你……”夏之秋做梦也没有想过,楚白,那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点头之交,居然就是当朝国师!

    见到她,楚藏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他忙揽袖站起身,向夏之秋深深作了一礼:“夏姑娘,久违。”

    这一刻,夏之秋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高兴的是来者为故人,虽然交情不深,但毕竟还是有些浅薄的交情,若是求求他,他会不会心软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难过的是自己的愚笨,宫里宫外都见过,却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心甘情愿不去道破,一朝得知,却没成想竟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之下。

    “小姐……”灯青有些担忧地唤了她一声。

    夏之秋抿了抿唇,抬步走到了他面前。

    “楚公子……”

    楚藏的眸子里藏着细碎的光芒,他认真地望着她,轻声应了一个字:“嗯?”

    “我知道你也是无可奈何,若有选择谁也不愿意选择将就。更何况你是国师,受百姓爱戴,受君王器重,你本该万事顺遂,一辈子幸福和满,可是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却成了往后余生的牵绊……”

    楚藏扬起的眼尾慢慢垂了下来,他仍定定地看着她,眸子里的光芒却黯淡了几分。

    “这很不该的——楚公子,你仕途无量,更应寻一个有权势地位的岳家,助你巩固如今的基业。可是夏家……夏家什么也没有,日后也只会成为你的负累。无论如何,这门亲事于你而言都不是上策,有百弊而无一利。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楚藏垂着眼眸看他,浓密纤长的睫毛沾染了几分执着的意味。

    那眼神很不一样,一度让夏之秋陷入了一种不该有的错觉。她定了定,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所以,就让这门亲事作罢吧。”她抬目仰视着他,“双方都无意,这样的婚事本就不该存在。若是上呈陛下,也不是不可以考量。更何况,更何况楚公子贵为国师,陛下也要看重三分。你都开口了,或许他会再斟酌斟酌,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

    楚藏的喉间动了动,忍不住向她靠近了半步:“若我不愿意开口呢?”

    短短几个字,如晴天霹雳陡然炸开,炸得夏之秋有些不知所措,她愣愣地看着他,哑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藏没有再向前,他知道如今这已是能够离她最近的距离了,他很满足。

    “有百弊而无一利,怕是不见得……”他顿了顿,“在我眼里,这门婚事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好到再也看不见它身后的弊端,那些都无足轻重,重要的只在眼下,我娶,你嫁。”

    楚藏没有告诉她,正是这一个不入世人眼的利处,在他暗淡的生命里莹莹燃烧了十年。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像是一句陈年的惋惜。只是那眼里流露出的情感,让夏之秋的呼吸一滞。从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这件事再没有退路了。

    “可是……贵妃娘娘是我的姐姐,你与她素来不和……”

    “我不在乎。”楚藏应她,一字一顿极认真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这样毫不遮掩的剖白让夏之秋有些手足无措,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他很好,仪表堂堂,有才有为。可是一个人的心很小,一个年少惊艳的人存在了,便不再有旁人的位置。她对他没有情,这门亲事再好也只会是一碗夹生的饭,一入口便知道缺陋了。

    “楚公子,你我之间地位悬殊,你是高高在上的御前贵人,我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一捧尘灰,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天堑,一道鸿沟,我配不上你的……”

    确实是天堑鸿沟,是楚藏用了十年才翻越过的一座大山——

    “不……”他的喉间有些滞涩,“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高攀,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你。”

    他的话总是只说三分,让人猜不透。夏之秋并没有听明白,也没想过听明白,无奈之下只好直言道:“楚公子,我与你没有情意,你明白吗?”

    楚藏的喉间哽了哽,他低着头轻声答她:“我明白。”

    “可是我能等……”须臾,他缓缓抬起了眼眸,“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最富足的只有耐心而已。既是我认准的东西,说它值得它便值得,就算等上一辈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的话说得诚恳,夏之秋却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更多的是怜悯。原来,面对一个不爱的人,再诚挚的剖白也只会是轰轰烈烈的自我感动,于对方而言不过是清汤寡水,涟漪都不会有。

    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很像,穷尽平生热忱追逐着爱而不得的东西,一根筋,钻牛角尖,得不到便将心门闭锁起来,再不轻易向旁人打开。

    就在此时,夏峥提了一把长刀奔了进来。他本就是故意晾着楚藏的,此人就是个整日披着羊皮的伪君子,见无人侍奉,若是识趣,早该带着那些聘礼滚得越远越好,一辈子莫要踏进夏府的门,这样兴许还能保全彼此的颜面。可他偏偏不识趣,非要苦等。既然要耗,那便耗着好了,撕破了脸婚事一样成不了!

    可是听闻女儿去了厅堂,害怕她受委屈,便再也坐不住了,挑了件趁手的兵器便赶了过来。

    “阿爹……”夏之秋见父亲来,一直挺着的态度才稍稍和缓些,心安地松了口气。

    “女儿莫怕,”夏峥立着刀护在夏之秋身前,“有爹在,若是不想嫁,天王老子也别想逼迫你!”

    楚藏冷冷地看着他:“赐婚是陛下的意思,夏将军这番言行,是要抗旨不遵吗?”

    “我今日就是不遵了又如何?天子难道要逼着致仕的老臣嫁女吗?”

    楚藏在原地立了半晌,起初面色还有些凝重,渐渐地便缓和了,后来忽地轻笑一声,挑衅道:“若是我一定要娶令嫒呢?”

    他一个眼神,白道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抽出剑就向夏峥刺去。

    在求亲的时候动刀剑是夏峥没有想到的,那一刻他更加确定楚藏此人不可靠,满腹阴沉,不择手段。却也来不及多思,持刀便阻挡白道的长驱直入来。

    毕竟是征战多年的常胜将军,哪怕许久不上沙场,动作依然迅速狠辣,足可见这些年的操练从未荒废。他的武功在白道之上,白道招架不住,连连败退,最后竟退到了楚藏面前,手下一个不稳,连兵器也被挑落了。最后只余一双赤手空拳,夏峥本来也无心同他缠斗。谁知白道左躲右闪泥鳅一般,竟让夏峥手里的利刃划在了楚藏的脖颈之上。

    “公子——”

    “爹——”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惊叫了出来,夏峥也愣在了原地,唯有楚藏仍旧不轻不淡地立在原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脖颈处好像有些温热,他微微偏过头去,抬手摸了摸颈侧,垂眸一看,手上赫然沾染了一片湿红。

    哦,原来是血啊……

    他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抹不为人察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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