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毁销骨

    “韩仲出身于元亨书院,与贺文焉为同窗,皆师承沈太傅。这本画卯簿乃人情之私,或许其中有什么猫腻也未可知……”楚藏温和一笑,于前来讨公道的百姓而言如沐春风,可在容悦一众眼中,却极尽扭曲阴沉。

    “容大人入朝未久,难免受人蒙骗,想来也不是刻意要包庇罪人。”他唤人呈来一本画卯簿,与容悦手中那本几乎一模一样,而后向官稚深深躬身一礼道,“陛下,微臣曾亲自去吏部要过考校,听闻有官吏道户部的贺文焉贺大人多次夜职时人不在位,吏部侍郎韩仲以同门之谊屡屡包庇,为了粉饰太平甚至还专门做出了一本假的籍册,臣也是暗中搜查多日,这才寻到这本真正的画卯簿。以上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不信,可派人去吏部审查盘问!”

    “你……”

    楚藏丝毫不给容悦说话的缝隙:“由此假画卯一事,微臣顺藤摸瓜,竟查出韩仲韩大人数桩阴私——包庇同袍、欺压下官、以权谋私、任人唯亲。这些罪名并非空穴来风,吏部文书册目一笔一划记得清清楚楚,其中蛛丝马迹遮掩不住,陛下一看便知!”

    他的态度诚恳无极,俨然一副鞠躬尽瘁的纯臣模样,天生便是善于伪装的狐狸。

    官稚忍住心中翻滚的怨愤,面上还要做出赞赏的模样,伸手接过那本所谓的真画卯簿,翻开看了看,一笔一划绘出的不是字句,分明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铜铁封闭之下断绝生机,不见天日。

    “楚大人……有心了……”他看着楚藏,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眸下,氤氲着烧红的杀意。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是朝廷的心脏,而这颗庞大的心脏里,几乎尽是楚藏的人,韩仲是其中唯一一滴陌生的血液。

    突如其来的画卯簿宛如最后一根稻草,再一次沉没了平静的场面。

    眼见舆论渐盛,喊打喊杀的声浪愈来愈强,几乎要盖过所有细碎的声音。沈瑭满面纵泪而无力挽救,漫天绝望之下,唯有撩袍长跪于众人面前。

    “老夫视文焉为学生,更视他为亲子,他的秉性我清楚,素来以仁孝为先,断不会行此丧尽天良之事……”他啜泣着,浊泪滴落在刑台之上,“贺府统共育有二十一只弃犬,一十九只野狸,其中十五只狸犬是在元亨书院求学时所遇的无主之兽,多半身患有疾,那时若非文焉悉心照料,怕是早已成了一抔黄土。元亨书院闭门后,也是他收养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幼兽,入仕为官后更是一直未变初心,慈悲为怀,才让无数生灵得以有一处庇身之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狠得下心来杀人……”

    在滔天的声浪中,那些哽咽的话语湮没其中,犹如一滴静水坠入广袤的深海,悄无声息。今日并不是什么好天色,太阳不知何时隐入浓云之后,天间黑云翻墨,像是张开了一张擎天的深口,犬牙纵横,只待希望全数寂灭的那一刻,将万物生灵尽数吞没。

    仇恨遮蔽住了人们的耳目,世界只余下猩红狭窄的一隅,以容存空虚的执念。刑场上驻兵单薄,刑台之下除了受害的亲人,声讨公道的、隔岸观火的、推波助澜的不在少数,汇聚成一团灼烫的大火,迎风愈烧愈旺,就快要冲破兵戈的桎梏,直奔涌上刑台。

    然而,就在刑台防守摇摇欲坠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强有力的女子声音涌入风浪,珠玉坠盘滚滚落,每一个字都明晰地叩入众人耳中——

    “我有证据——”

    金声玉振,撼人心弦,宛若天神临降,于万千生杀之中辟出一条可见天光的狭缝。

    风浪骤然熄灭半晌,众人怔了怔,而后纷纷侧目,只见一个面容清冷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眸色坚毅,一步一步站上了刑台。

    乌云有意无意散退了些,金色的阳光于三千丈穹顶倾泻直下——

    “我是证人,”江令桥微仰着下巴,目光阴鸷地盯着楚藏,“我亲眼见过凶手的真面目!”

    楚藏的眸光不经意动了动,看过来时,面容中明显多了丝冷峻的意味。

    “昨日夜里,百陌街有幼子被害,而那时,我正巧在附近,还曾与凶手缠斗过。”她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人群中的那位妇人,坚忍中隐有愧疚。

    闻言,众人似是有些不信地问着昨夜丧子的那位妇人:“她所言可真?”

    那血色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挥之不去,一见到江令桥,又潮水般涌入脑海中,妇人不禁忆起年幼的孩儿,阖目痛苦地点了点头。

    见她肯定了自己的话,江令桥微松一口气,继续说道:“那男子蒙着面,缠斗之时我挑下了那层黑巾,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人的脸。”

    “是谁?”

    “他——”

    江令桥抬起手径直指向楚藏,语气森然,“那人是楚藏的贴身仆从,可若非主人授意,一个侍卫怎么会如此大开杀戒?”

    楚藏?这句话宛如一个平地惊雷,炸得众人满面惊愕——那位素来宅心仁厚的国师?怎么可能!天下谁人不知国师的功绩,若不是他不畏强权,抵力维系,如今的宁朝怕是早就国之不国了。

    百姓久久才缓过神来,难以置信道:“国师素来美名远播,杀人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位姑娘,你可不要以为只有你看到了凶手就可以蒙骗我们,随便乱说一通!”

    楚藏一字未言,负手静默地看着眼前所有人。

    “我有证据!”江令桥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昨日夜里,我曾以剑划伤过凶手的后背,约莫一尺长的伤口,只要把他的侍卫带上来一对质,就能验证我所言是真是假了。”

    这倒是个直截了当的方法,毕竟那样的伤口,没有人能在一日之内痊愈无痕。验一验也无妨,花费不了多大的气力。

    丧子心伤的遗亲,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凶手。于是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白道很快被带了上来,一张淡漠如冰的脸上没有丝毫情感,面对那么多丧子的父母,也不见一点波澜,眼神静得像一潭黑沉沉的死水,看不出愧疚。

    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人被带上来了,楚藏也并未使什么绊子——此刻,白道端身立于刑场之上,正按部就班地宽衣解带。

    可这一切,真的就这么轻轻松松被化解了么?

    江令桥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故而当看到楚藏唇角那一抹从容不迫的淡笑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江令桥心中迅速蔓延,将原本成竹在胸的信念摧毁得一点不剩。某时,人堆中故而发出一声惊嘘,她猛然转身回首——白道已然褪去外袍,可映入江令桥眼帘的,却只有凶手完整无损的脊背。

    伤口呢?自己亲手所伤,怎么可能记错呢?明明留有一道很长的伤痕啊!

    她的脚步不自觉向前,似是不愿意相信眼中所见,然而没走出几步路,楚藏便踏开步子,径直从她面前穿行而过。

    衣袂带过的冷风凝滞了江令桥的脚步,灵魂也随之一凛。

    只见楚藏冷着脸走向刑场正中央,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时,手腕蓄力,一把扯下贺文焉身上那层单薄的外袍,顷刻间,一道红得触目惊心的伤口骤然横陈在众人面前,正好一尺长!

    血的事实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百姓的愤怒再一次被熊熊燃起,完完全全烧毁了心中仅剩的理智——

    “是他!凶手是贺文焉!他果然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天杀的!还我孩儿性命!”

    真是美妙啊——□□女子,烧杀抢掠,世间千万种罪过,唯有男童的性命最容易激起千尺之浪,不必担心流言传不出去,也不必担心讨要公道会无疾而终,哪怕流血牺牲,也一定会有人死磕到底。

    楚藏冷面一笑,撤下手退居于官稚身旁,指尖随意在衣角轻揩了揩,好整以暇地继续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一次,铁的证据彻底将莫须有的罪名钉死在了生死簿上,数百人一拥而上,冲入刑台,其间血肉碰撞的声音不断,却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唯有水泄不通攒动的人头,扬起的拳脚和痛苦的咒骂,滔天盛怒如狂风卷积乌云,一切只发生在匆匆一瞬间。

    阳光重新潜藏回云端,天色再一次黑沉沉地压了下来。那一刻,江令桥愣了,容悦愣了,沈瑭也愣了,整个世间仿佛堕入了一个无声的深渊,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却又不是全然寂静,耳中尖锐的鸣声不断,震得眼睛都止不住地痉挛刺痛,天在旋地在转,万物生灵摇摇欲坠,人的身影落入眼中成了三分,再辨不出何为虚何为实。

    浪,弥天的巨浪裹挟着天地,用怨怒生生戳出了一个不见底的洞——

    沈瑭是第一个扑身上前的,容悦和江令桥也很快冲了上去,拼命想要拦下那些杀红了眼的年轻父母。

    可那是数百个盛怒的人,杀子之仇沉积数日,顷刻之间全数爆发,足有撕裂一切的力量。挽救的声音显得那样苍白而渺茫,消融在漫天尘嚣中,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在意。

    锐利的尖鸣渐渐沉寂,归融于无尽深渊,在满目嘈杂之中,世界变得愈来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三人的脸涨得通红,额前青筋暴起,可无论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围堵得水楔不通的人潮。

    天,似乎愈来愈暗,渐渐地,心跳声呼吸声全都不见了,四周静得可怕,若非双目还能视物,没有人可以忍受这样吃人的死寂。恍惚之间,隐约又听到了些许细碎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似是男子的啜泣与呻/吟,像一首哀婉的调子,微弱、残余,风轻轻一掐,便永永远远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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