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庭抗礼

    贺文焉死了,韩仲被罢免,楚藏的手脚比从前放得更开,行事也愈加游刃有余起来。

    只是,官稚显然不想让他好过。

    吏部是个顶要紧的地方,几乎可以牵涉到朝廷中任何一位官员。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上回的教训,官稚首当其冲要下刀的,就是吏部。

    “陛下,”容悦道,“数日前秘书省不慎走水,焚毁了不少典籍,上至秘书监,下至校书郎皆日以继夜、笔耕不息。只是差事实在繁琐,而那些受损的典籍又需尽快补上,时期紧迫,怕是……不太好办啊……”

    官稚四仰八叉地侧躺在龙椅上,一个呼噜把自己打醒了,揉揉惺忪双眼,不耐烦地嚷道:“这种事也需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一嘴?人手不够就去借呗!怎么,还要老子帮忙请人么?”

    “陛下,这……”容悦面露难色,“诸位大人们都有自己的差事……”

    “怪事!老子还不信了,满朝文武这么多人,个个都能忙成狗?”他随手一指,睨着吏部尚书道,“就那个,对——吏部!别人怎么不似这般矫情?人家事事做得风生水起,你难道不会低头求求情,提二两猪肉上门意思一下么?同是入朝为官,他还至于连人带礼把你扔出来?”

    “这……”忽然被点到,吏部尚书的心一颤。

    楚藏略略觑起眼,有些看不透官稚的居心。

    “那就你们,嗯……对!吏部,”官稚换了个边继续躺着,“他们差事做不完,你们就看着帮帮忙吧!”

    看着办?这空余算是比较灵活了,做不动也可以撂挑子就跑——吏部尚书私心想着,恭恭敬敬地回了个”臣遵旨”。

    “哦,对了!”官稚想了想,又加了句,“沈太傅总是催朕勤于政事,天天唠叨得朕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样吧,你们就先将……嗯,开国以来的百官考绩都整理一份呈上来,朕无事的时候翻来看看。”

    百官考绩?还是从开国以来?吏部尚书倒吸一口凉气,一想到那些漫天飞舞的雪花纸片,就觉得太阳穴青筋直跳。

    “启禀陛下,”他有些为难地说道,“这……是不是太多了……”

    “嗯?”官稚忽然来了脾气,眉毛倒竖,“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你们难道很忙么?”

    “臣……”

    话还没出口,就被官稚又噎了回去:“有功夫另做一本画卯簿,就是没工夫给朕整理百官考绩?”

    这辞措得模棱两可,知情者自是知晓官稚在说陷害韩仲一事,不知情者会误以为是在暗指那本真正的画卯簿,最终也不由自主地联系到韩仲被罢免,难免心虚。

    “臣遵旨。”吏部尚书果断领命退下。

    然而这差事实在是太过庞大,只听便叫人头皮发麻,整个吏部日以继夜地埋头苦干,都觉得遥遥无期、余生无望,更不提还要拨出人手来去替秘书省擦屁股。一连几日下来,实在是有些苦不堪言,吏部尚书都熬不住了,朝堂上奏禀的时候险些落下泪来。

    “嗯……这么听来,这差事确实有些繁杂了……”

    “是啊是啊!”吏部尚书点头如捣蒜,就差给官,稚跪下磕头了。

    思索半晌,官稚似是灵光一现,说话都坐直了身:“不如这样吧,朕再给吏部多找些人,吏部有多少官员就找多少,你们分为两拨,一天一轮换,这样岂不就各自轻松了?”

    楚藏目光沉了沉,他的嗅觉敏锐,很快嗅到这话里藏着谋算的意味——官稚明面守拙,实际却是要在吏部安插自己的人手。

    他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陛下,此做法于礼不合,有违祖制,历朝历代也未有过这种先例……”

    “先例先例,自然是第一个做的才叫先例!”官稚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朕好不容易想出来个法子,你这是铁了心要驳?”

    “可朝廷连年征战,各州又旱涝不断,以致内帑空虚,朝廷若一时间添这么多人,怕是难以周转。”

    这是个实在问题,官稚垂眸片刻,忽而眼前一亮,抚掌笑道:“这好办!吏部官员全都俸禄减半,银子不就出来了!”

    “……”吏部官员下意识怔了怔,鸦雀无声。

    “真是绝妙!官稚越想越兴奋,嗐声拍腿道,“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么?拿钱买清闲,真是再好不过!朕决定了,就这么办!”

    “可是陛下……一个吏部设这么多官员,是不是有那么些许的浪费人力……”吏部尚书找了个缝插话,主要是想到日后还要来一个尚书同他争权,顿时便觉得四面楚歌。

    “你若不想要这清闲,也可以不轮换,”被驳这么多次,官稚明显黑了脸,“一人做事一人监管,你意下如何?”

    吏部尚书连忙识趣地闭上了嘴。

    如此一来,官稚的分权之计算是得以实行,大量人手安插入吏部,吏部便不再是楚藏一个人的天下,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日后再想做手脚也非易事,这举无异于断了楚藏一臂。更不遑论整肃内政迫在眉睫,其他官员为求自保,也不会轻易出言不逊。

    这皇帝,当得有点那味儿了——官稚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浮起一丝满足的笑——容悦是有点小聪明在脑子里的。

    宣政殿外,容悦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楚藏走在下朝官员的最后,行至容悦身旁的时候,眉头阴冷地蹙了蹙。

    容悦察觉到了他的敌意,见到他的那一眼,脸色便不由自主地肃戾起来,不愿多看,下一刻便转身欲抬步离开。

    楚藏却冷声叫住了他:“找个傻子坐朝堂,是想一直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么?”

    容悦转过身来:“还以为楚大人多好心,原来登门拜访是为了将我们往偏路上引。”

    那张诡异的药方是楚藏送来的,之后民间便人尽皆知,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楚藏在从中作梗。

    楚藏的声音很坦然,挑衅般地走近了一步:“才回过神?晚了。”

    “楚藏,”容悦压着声,冰冷的暗芒在眸子里闪烁,“终有一日,贺文焉这条命,你会加倍奉还。”

    相视良久,楚藏忽地嗤笑一声,他说:“你是在威胁我么?”

    阳光惨白地从穹顶投落下来,天际被漫染出一种病态的银黄色,眩目的黑灰色光芒自广袤的的大地匍匐前行,两个颀长的身影就这么沉默地伫立在浑浊的天光中,两相对峙,光晕贴面而过,剑拔弩张的杀意呼之欲出。

    “我从不畏惧威胁,”楚藏站定身子,冷森森地看着容悦,嗤笑道,“知道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谁么?”

    “我自己的亲生父亲……”

    话罢,他冷面转身,拂袖而去。

    之后的日子里,楚藏果然没闲着,阴谋阳谋用了个遍。先是大行选秀一事,美其名曰充盈后宫、延嗣皇脉,官稚倒是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他看着楚藏,缓缓笑道:“国师大人,你看,承你吉言,我真的妻妾成群了。”

    恍惚间,楚藏的记忆又回到普觉寺初见的那一刻。

    只不过江令桥显得格外小心,再三叮嘱说不许焚香不许种花。

    如果可以,她希望世间不要再出现第二个孟卷舒了。

    再来便是膳中落毒一事,此事说来惊险,若非容悦在侧,又恰好瞥了菜肴一眼,官稚怕是真要彻底交代在饭桌上了——

    菜色一一银针试过毒后,官稚正欲动筷,一旁与众人议事的容悦正巧回了个头,也正是这匆匆一眼,让他察觉出了一丝端倪。

    “别动!”容悦及时喝止住了他,然后另起一双新箸,从一盘山珍中迅速挑起一种状貌平平的野菌,端详半晌,眉头始终没有舒缓过。

    看他神色不对,似是发现了什么,江令桥问道:“怎么了?”

    官稚屏息凝神,竖起耳朵来听。

    “菜里有毒。”容悦言简意赅,将所有可疑的山菌尽数挑出来,眉头紧蹙地摆在案上。

    “毒?”官稚有些不可思议,“方才不是以银针试过毒了么?”

    “银针泛黑,多数有毒,却也并不绝对,譬如以银针探入熟热鸡子黄中,无毒也可验出毒来;银针不泛黑,也不是全然无毒,世间有毒之物千千万,并非样样都能以银器验出。试想,初六制出的毒,有几样是能以银针试出来的?”

    明明庖房中都是自己人,楚藏却还能暗度陈仓,这才是最令人可畏的。官稚定定地看着那些有毒的菌菇,半晌,忽然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依我看,不妨来个将计就计……”

    江令桥也定定地看了半晌,不过心思却更多地落在了夏之秋的剪影上。楚藏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心思从来不形于脸色,如若某一日心思打在了夏之秋身上,怕是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那封信写好许久,可江令桥始终没能下定决心送出去。如今形势所迫,再由不得自己,有些事,夏之秋是时候该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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