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灰复燃

    极北苦寒之地,终年飘扬着鹅毛大雪。数尺深的冷雪之下,一种幼小透明的蛊虫早已沉睡千年,沿北风飘来的方向原路溯洄,在新草吐绿的冰水河畔,巍峨的天山正睥睨人间。

    雪山藏青玉,唤为天山翠。

    修魔之人以外物作灵器,好的灵器于修炼大有裨益,直至真正登临魔道方才可以真正脱离外物。换言之,灵器便如同启蒙稚子的笔,落字如何,优否劣否,皆以此为始。

    当年李善叶魔识开得早,而迟迟未选定灵器,当旁人都以兵刃作护身法器的时候,他却毅然决然放弃了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冷兵器,选了一把平平无奇的玉箫。

    天山脉下的红慈悲,唯有以天山玉雕琢成的箫管方能催动。蛊成之前,天山翠应时刻感知红慈悲的气息,以此为联,通达契约。

    不如冷剑出鞘伤远敌,不比长刀劈风勠近仇,玉箫虽有文人风骨,却无刺客血性。为了熬到报仇的那一天,李善叶唯有日以继夜地修炼,幼年长寂的深夜,他熟知每一个时辰的晚风。

    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箫声清扬,御风直上,清晰地坠入每一个人的耳畔。闻乐声催发,沉眠于巫溪体内的红慈悲渐渐苏醒,它们蠕动着红色的身躯,缓缓游行于寄主的脏腑,不爱血肉骨皮,不恋筋脉脏腑,娘子煞才是它们最为钟爱的珍馐。两相对峙,布满尖牙利齿的虫口立时翻卷搅涌起来,吐露出不可计数的细牙,扬起头颅只一口便足以将其囫囵吞下。

    母虫被大肆吞噬,忘川谷侍下/体内的子虫自然威力不如前,凶狂之态大大削减,筋骨硬化如竹节,一应向后倒去。巫溪腹下剧痛难忍,正欲凝聚内力压制体内蛊虫时,风雪之中李善叶骤然睁开双目,仰声厉喝一声——就是现在!

    话音未落,众人一齐合力围攻,无数法印汇聚于一处,熔炼为偌大的擎天之印,悬升而起,寸寸清明。灵力灌输于一处,无数人勠力同心,似乎有了可以与巫溪抗衡的能力。

    临行前,江令桥曾对容悦千叮咛万嘱咐,如今五感失其三,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法力。容悦常常为鬼臾区那老头儿的先见之明啧啧称赞,若不是他押着自己在各路神仙那儿习武,如今怕是不仅要落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名声,还需得旁人搁只眼睛来看护,免得被刀剑误伤。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置身于时局之下,分庭抗礼即在眼前。容悦看得分明,巫溪毕竟是世间唯一的真魔,且日前方才出关,正是功力最盛之际,纵然外有强敌围攻,内受蛊虫吞噬之苦,实力仍不可小觑。

    眸子里倒映出灵力相抗的画面,他眉目紧蹙——这一战,怕是不会轻易就此了结……

    果不其然,长时间的灵力消耗不是上策,众人内力不敌巫溪深厚,渐渐有些力不从心,那悬空的金色法印正被巫溪的魔气寸寸侵蚀,一点点黯淡下去,颓势渐显。

    北风呼啸,雪卷得更急了。

    容悦缓缓翻掌腕向上,目光停留在掌心,口中喃喃着:“还有两次……”

    他能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受欲念催生,正汹涌澎湃地翻卷而上——它们想要冲破那层禁制,想要一窥天日,想要再次点亮那轮大功将成的金色法印。明明耳畔只有风雪声,可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

    君子藏器於身,不正是该待时而动么?

    仙人之力于此战大有裨益,如今大敌当前只差临门一脚,此时不显更待何时!

    出手啊……

    出手吧……

    容悦很清楚,那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扬眸看了江令桥一眼,又缓缓看向一众拼死抵抗的相思门人,袖中的手渐有凝聚内力之势——

    “去死吧——”

    随着巫溪一声嘶喝,魔气更加一层力道,霸道而狰狞地倾轧下来。升起的法印霎时间被侵吞了一半,威力大减,江令桥紧咬牙关,一滴冷汗贴额落下,打湿了鬓发,她四肢战栗,脚下的积土愈来愈厚——她快支撑不住了!

    然而,就在容悦正欲出手襄助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耀目的光芒,伴着清冽的海棠香踏雪而来。

    在此身心俱疲之际,一道坚韧温和的灵力忽然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江令桥的疲累顷刻间烟消云散,浑身上下仿佛受过净水濯洗,神清气爽。她蓦然回首,却看见了一张极端熟悉的面孔——

    “夏姑娘,你……”她晃了神。

    夏之秋仍如从前那般冲她纯然地轻笑,而后变换掌势,注入更为汹涌的灵力。

    这些时日她去哪里了?为什么四处都寻不到她的踪影?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江令桥欲言又止,太多的疑问想要倾口而出,但现在不是时候,时局之下御敌要紧,她相信夏之秋也如此想,笑而不语便是最好的印证。

    夏之秋还是从前的夏之秋,只是有什么地方似乎不一样了……

    她缓缓转过头去,开始潜心凝聚法印。

    夏之秋的到来无异于雪中送炭,那奔涌激荡的深厚灵力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完完全全撑起了这场对峙的半边天,径直逆改了局势。法印的光芒愈来愈深明,全然压制住了夏之秋的魔气,她不得不全力抵上,与此同时,蛊虫的绞痛仍未停止,不论如何挣扎,都改变不了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的境遇了。

    “哈哈哈哈哈——”凄厉的笑声自太极殿上徐徐坠下,巫溪厉声大笑着,面容随之可憎地扭曲起来,“若不是当年仁心留了你们兄妹俩的贱命,今日又何至于此!李善叶江令桥,隐忍这么多年很辛苦吧?我告诉你们,没错!当年那场大火就是我放的!是我屠了江府满门!可是啊……呵呵哈哈哈,就算没有那把火,你们的阿爹阿娘也回不来!因为我早就把他们给杀了!我剔了江书缘的骨头做琴轴,断了他的头发作琴弦……至于那个女人,浑身的血都被放干了,涸辙之鲋一样可笑,都快死了还眼巴巴地要爬去江书缘的身边——你们知道人血流干是什么样子吗?”

    “你住口!”

    李善叶的双目红如沥血,漆黑的眸子卷积着无尽的嘶吼。自有记忆以来,江令桥从未见他这样怨愤过,那攥着玉箫的指节泛白,随胸膛一同细细颤抖着。

    莫名的酸楚涌上鼻腔,熏红了她的眼眸,迅速洇出潮热的泪水。

    “都是报应!报应!”巫溪啸叫着,瞳孔里泛出可怕的红,嘶哑的声音里夹杂着尖锐破碎的笑,“想要杀我给他们报仇是吗?来啊!同样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谁又比谁怕死?沧海桑田,因果轮转,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你们当真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杀了我么?负心之人罪孽深重,千秋万代都不得好死!”

    李善叶极力抑制下胸膛中涌起的杀意,他再一次吹响了玉箫,催发红慈悲尽数侵吞余下的娘子煞。与此同时,汇聚了众人灵力的法印开始向下寸寸压制,巫溪独身一人,已渐渐无法抵挡这来势凶猛的攻击,败局既定。

    她亲眼看着那溢彩鎏金的巨大法印吞没了真魔的魔气,缓缓倾压至面前。金色的辉光映亮了她天生苍白的面庞,抬首仰看,宛如漫长人生里迟暮的夕阳,天光褪尽,日薄西山。

    “天下该死之人千千万,他们都还未死,我便不能死!我要永生永世活着,亲眼看着这人间化作无间炼狱;我若死,也要这世间所有人为我陪葬!”

    霎时间,华光骤亮,宛若白昼,巫溪隐没在万丈光芒里,看不清她的面容,也再也看不见那身如血的红衣。几乎是下一瞬间,明光湮灭,天地间黑暗得深沉,许久才渐渐恢复视物的能力。

    巫溪死了,尸体横陈于太极殿正门前,纷纷扬扬的雪片自九天落下,无言地埋葬了她。

    至此,江令桥脑中那根一直绷着的弦才渐渐松了下来,身子一趔趄向后倒去。

    容悦接住了她。

    她太累了,望着他苍白地笑了笑。方才运功过盛,早已不剩多少气力。所幸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什么暗潮涌动,家仇得报,劫数已渡,天下彻底太平。

    直至看到灯青小跑上前来搀扶夏之秋,她的目光才重新回到夏之秋身上。

    “夏姑娘,”她看着夏之秋,“你……”

    夏峥之死是一道晴天霹雳,她不知道夏之秋是怎么过来的,但毋庸置疑的是,那是一段难熬的时日。

    夏之秋的笑意艰涩:“此事说来话长……“

    正当她欲开口言说时,一道惊电却猛地打断了她——众人仰首,只见头顶的乌云骤然翻卷起来,一团团黑雾自巫溪的尸身不断涌出,扑落在不见天日的上空之中,向四方激荡开来。与此同时,天空开始电闪雷鸣,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惨白的闪电似要将穹顶生生劈裂开。那雷电交加的暴风口,四散的黑雾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操纵着,凝聚为不可分割的一团。

    墨色愈来愈浓,缓缓幻化出人形——又一阵泼天的惊雷响起,风雪更为之一颤,黑雾散去,巫溪骤然现身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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