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书缘篇

    我的父亲身居高位,重权在握,母亲是皇后亲姊,被尊为一品夫人——这是多少人艳羡不来的名门望族,皇亲国戚,财势两全,纵使南柯一梦,也不过如此了。我叫江书缘,是这一等一的家族中的独子,自我降生起,我的人生就成了棋盘上的定局。

    家中人丁稀薄,父母极珍视我,我自小便熟读经书,通达音律书画,见了我的人无不称赞夸耀,父母很高兴。

    可我却从未开心过。

    我不喜欢这些达官显贵里的条条框框,像枷锁一样把人套牢了,可是我挣不破束缚自己的锁链,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负着镣铐前行的自由人,前路漫漫,长夜难明。

    直到有一天,我在湖畔遇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初见时,她匿于草木之中,未着寸缕。我心中一惊,忙背过身去,直道非礼勿视。

    她似乎只是脸红了一阵儿,未觉有什么不妥,再唤我时,我回头一看,她便着了身明媚清新的衣衫,站在阳光里冲我盈盈一笑。

    她并未如说书人口中那般美得出尘绝世,天仙下凡,她是另一种美,干净无虞,亭亭玉立,像不染烟火的寒英,从穹顶之上飘落而来。

    她单纯,像初入尘世的白纸,她身上有好闻的自由的味道。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自在,像徜徉在风里,像奔走在无边的原野。

    我觉得,她是我的净土,是我的救赎。

    我想知道她的名字,便大着胆子去问她,她摇了摇头,说她没有名字,我大抵猜出了些什么。

    她说她是浣衣女,可每每见她,她都未带过任何浣洗的衣物,却又每次都在湖畔出现,初遇之时她像新生的狸猫般好奇,丝缕未着却又在短短一瞬就换好了衣衫,这有违常理。

    那一刻,我想我猜出了她的身份。

    我信神佛,所以才会时常来湖畔放生,若神明可以听到我的内心,我希望他能让我跳脱尘世的牢笼。

    她没有名字,我想为她取名。本以为第一个被我取名的女子会是我的女儿,可阴差阳错,她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姑娘。

    我思忖着,到底怎样的三两个字可以真真切切地合适她。

    精为九霄月,脉为百川水[1]。她清水出尘,归属山川湖泊,是上苍孕育而出,川水二字,很衬她。

    “元”字淡淡地表达了一些我对她的思慕,她应该没有看出来吧?

    君看百川水,何处不东流[2]。我敛去姓名中所有的本意,将情愫和欣赏潜藏,只告诉她平平淡淡的另一种表意,她看或看不出来都好。

    我时常来此地,但大多时是独来独往。从前只是来放生,权当积些功德,现如今,却有了另一番期待。

    每次来时,我常带些人间的小玩意儿,或吃食,或首饰,或玩物,她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总是欢天喜地的。

    她开心,我便也开心了。

    日子若总是这般恬静多好,纵然我仍身处囚笼,我的灵魂却诚然自由。然天不遂人愿,男子成家立业是父母眼中的头等大事。他们早已开始物色儿媳,母亲最钟意的是嘉瑜郡主,她是个谦良的江南女子,温润柔和,眉目中有江南水乡的影子。

    像她,可我不能误了她。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因为别人而承受苦楚的,我的心里有了别人,她若因为父母之命与我在一起,她不会幸福的。一个在江南中浸润的芊芊女子,该有自己的美满的一生,而不应该葬送在我手里。

    于是,我鼓起勇气向心中的女子表达了我的情意,我不知道她将如何看待我,也不知道有几分胜算,但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只想立刻见到她,告知她。

    她同意了,她同意了!

    虽然我知道我们尚未成婚,不可唐突,但我还是忍不住抱住了她。

    她身上有自由的气息,足以令我心安。

    后来我带她去见父亲和母亲,稽首以求他们可以成全我。

    我知道我需要娶一个同样身居高位的女子,来稳固宗族地位,但我私心想着,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或许我可以一搏。从小到大,我一直对父母之命言听计从,也许,我可以有一次自由的机会。就这一次,就一次,或许他们可以原谅我的任性,余生,我什么都可以听他们的,只要我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我愿意一辈子画地为牢。

    可是,他们不允许我仅有的这次忤逆,他们口中尽是污言秽语,毫不留情地糟蹋着我视若生命的人。

    我起身,把她也扶了起来。

    我哀切地看着我的两位高堂,若不是今日,我都不知道,那整日之乎者也,国道家学的口中,居然也能啐出如此肮脏可笑的粗辞。

    我不再言语,拉了她就要离开,却听见母亲在背后撕心裂肺地呼唤,她说若我今日踏出门,他们便不再是我父母,我也不再是江家公子。

    我脚步一刻不曾停歇,这正合我意,跨出门,门外就是自由的天地,我可以思我所思,乐我所乐,守我所爱,悟我所求,再无陈规戒律,再不必循规蹈矩。

    可我还没走出门,身后就传来母亲昏倒的惊呼。她养育了我二十年,我病时她日夜操劳,守在我床边;我饿时她为我入庖厨做羹汤,这是父亲也没有的待遇。我实在无法走得干脆,于是,我将川水安置于一处院落,叮嘱她好好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她点了头。

    我不敢相信,我不能相信,母亲是为了留住我而故意称病,她将一个儿子对母亲的信仰尽数摧毁。我愤懑,我悲切,转身离开了。

    我回到别院,本想找川水同我一道离开,可推门而入,房中寂静无人。我心猛然慌了一下,忙进屋寻找——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我彻底慌了,出了门,又在院中寻了一圈,还是没有。她就像一阵烟,来时袅娜,去时四散飘零,找不到一丝踪迹。

    我甚至怀疑是母亲的调虎离山之计,可她发毒誓说她没有,我信了,母亲那样一个吃斋念佛、注重体统的人,断不会拿性命和家族荣昌开玩笑。

    我回到别院等她,我想,或许她只是临时有事才会不告而别,她既答应我做我的妻子,便不会不回来的,我且在这等她几日,等她忙完了,会来找我的。

    可我等啊等,门口却总没有她的身影,先人说望穿秋水。我想,大抵明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八载光阴匆匆过。她走那年我及冠,如今要到而立之年了。人们常说三十而立,意为男子三十岁前后需得有所成就,我是不孝子,至今没有成家,没有功名,也未谋得一官半职。父母整日以泪洗面,外头的流言蜚语,儿子的不争气,让二老华发丛生,八年竟像老了二三十岁。

    我还是日日常坐院中,望着那扇整日无人的门出神,我问自己:她还会回来吗?

    答案依旧是肯定的,只是再没有从前那般坚定了。

    一日,门口出现了一位女子的身影,十分像她,我几欲落泪,我等到她了!我奔上前去迎,走近一看,却不是她,是曾经母亲最中意的那位郡主。

    八年里,我未娶,她也未嫁。她是女子,更是皇室,承受的讥讽远高于我。

    她与我同坐于院中石桌旁,解了厚厚的斗篷,屏退下人。

    她笑了几声,自惭地说,自幼时宫中惊鸿一瞥,她心中便再也盛不下他人了,纵然她识我我不识她,她也默默盼望了许多年,所以才会让父亲做主结姻。可那时,我心有所属,容不下旁人,她是深知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于是默默放了手。她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她自己种下的因,苦果自当亲自来受。

    她还说,后来她见我心爱的女子不见了,竟有一丝幸意的时候,觉得自己坏透了,甚至沐浴焚香,为此斋戒三月,祈祷川水平安归来。

    可我们两人终究也没盼到她。

    她走了八年,八年里音讯全无。我在院中等她,郡主在心中等我。

    再后来,母亲生了场大病,弥留之际以泪洗面,她说早知如此,当初便不会阻我,如今即将魂归西天,却再看不到唯一的儿子成家立业,也享不到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了。

    我的眼睛也红了,我想,我可能要做个负心汉了。

    为了不让母亲抱憾终天,我与郡主结了连理。等了这么多年,我让高高在上的父母被他人指摘多年,让一介皇家贵女为我低人一等,我想我等不起了,不得不作别那段离我越来越远的自由时光,纵然我还爱她,今生也相守无望了。

    我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为了弥补夫人,男孩随母姓,女儿随父姓,我定男儿名,她取女儿名。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3]。人心向善,可保一世无虞,此为男孩名。

    女儿叫什么呢?我定定地出了神,直到夫人叫我,我才晃过神来。

    “正名你定,小字……不如叫‘望秋’吧。”

    “望秋……”她思忖了一会儿,道好,“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4]。女子名,合该诗情画意的。”

    一日我与夫人院中弹琴奏瑟,远远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明了八分——她回来了!

    我不自觉地喜了起来,可当即又掩了下去,她未嫁我已娶,我们已经天各一方了。

    看到眼前的场景,她的笑容也迅速褪了下去。夫人大概也猜到了来人,没有言语,只带着孩子悄悄退了下去。

    我有情,却没有两颗心,纵然我还爱她,却不能为了爱一意孤行。我的身上,有两个家族,有妻子,有儿女,于是于非,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一腔孤勇的理由了。

    我的囚笼已全然闭塞,不见天光。我曾经多么爱她,如今就有多么难以割舍。我曾经有多少情意,如今就要下多大的狠心驱逐她。

    我的话语冰冷,无情,没有温度,我希望她能彻彻底底弃了我,另觅良人,只有坠入最无尽的深渊,才能绝处逢生。我希望她一如既往,自由自在,不要被我束缚了脚步。

    她确实如我所见地走了,走得毅然决然。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仰天看了一会儿,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我算来算去,最终没能算到家族覆灭。我用我的命还了她的债,只是,夫人无辜,她什么也没做错,她不该为我殒命的。

    火光里,故人笑得凄凉,她说她要让我知道当负心人的下场。当她的剑刺入我的胸膛时,我不恨她,我只觉得解脱。

    结束了,我年轻时的那段无端岁月,最终成为了一段尘封的过往。

    望穿秋水,望穿秋水,等不来,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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