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夏篇(二)

    小玉初见他时,他昏沉不醒气若游丝,便将他带了回来,温粥汤药伺候了两天,这才堪堪睁开眼,能说话了。

    “在下复姓微生,单名一个白字,家中长兄长姐都唤我小白。”

    本来见他败草似的,脸色煞白,小玉心中还有些忧虑,这番听罢,神色当即舒展开,惊喜道:“我爹爹也这样唤我,叫我作小玉!既然我们名字相似,不如我叫你小白,你叫我小玉,如何?”

    看她一脸欣喜,微生白病脸愁容上晕开一丝笑意:“乐意之至。”

    后来某夜月前,他遽然捉住她的手,毫无征兆地亲了她。那是个如青叶零落,细雨和风的吻,凉凉的,不似盛夏灌木葱茏,而如山间细水长流。

    这是小白第一次亲一个姑娘,他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做,只知道是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夜色之下,情不知所起,而难自禁。在他眼里,小玉就像被霁风朗月镀了身,眉眼脸庞都好看。

    于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小白有些局促,胸膛里的心频跳不止,耳廓生起红晕。他看着她,像做了错事在等她的嗔怪。然而,小玉的惊慌程度不亚于他,当即手忙脚乱地退开,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转头跑了出去。

    她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跳动不止的心好好歇一歇。这件事在她意料之外,以至于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落荒而逃。

    爹爹教过她法术,教过她诗书,却从未教过她怎么面对旁人的爱慕。

    又或许,原本是要教的,只是死亡来得更快了些。

    凉风袭来,微生白被吹醒了些。他开始懊恼自己的唐突之举——自己有使命在身,又并非真心喜欢她,怎可如此鲁莽行事!

    他一面在心里劝服自己,一面又恼怒自己的冒失。来来回回七八遍后,他猛然惊觉,开始认真思量起来。

    或许……这不失为一条近路——或许有些不体面,但仅一次,就这一次,只要师妹能够飞升成功,他必然千倍万倍来补偿她。

    此后,小玉发现,小白变得格外殷勤起来,他开始学习下厨,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屋外有片海棠花林,他每日采来最好看的一枝,置于堂桌之上;他会用野草野花给她做很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会与她一起卧看星汉灿烂;会在天寒时,用自己的手去温她的手;会在她闷闷不乐的时候,立在一旁静静听她吹埙;她视若亲人的蝴蝶,他也总能像对待好友那样与它们玩到一处,其乐融融。

    小玉觉得,她似乎有些为他所动,她好像开始迷恋于这种日子了。

    自有记忆以来,她就和阿爹生活在这片土地。爹爹是仙门弃徒,因天赋不高被搁置于此,终生守山。母亲是他的同门师妹,本来人生失意,有人在旁余生也算有所慰藉,可母亲没能挺过产女的鬼门关,血崩而死。

    在小玉自小的印象里,阿爹就是个冷面少言的人,他所有的心血都用在了发掘女儿天资、帮助女儿修炼上。在他看来,或许正是因为被抛弃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才会在妻子难产之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一度使得阿爹心中满是愧疚。他不甘心因为自己的碌碌无为,造成妻子亡故的悲惨结局。

    他这一生,穷尽心血却未能得道。幸而女儿天赋惊人,一日千里,他也算有所宽慰,只是,没能等到女儿登仙就逝去了。

    他离开得早,那时小玉还未及笄,如今已经快要记不得他的模样了。但这么多年里,她一直虔诚地活着,为阿爹未竟的修仙大梦而踽踽独行。

    那曾是她生命的全部,可那样的日子像行尸走肉,她不喜欢一生看同样的风景,可她没有办法。如今,她似乎寻到了新的景色,她觉得,她可以跳脱出来了。

    她想,这漫漫一生,自己都在为阿爹的志向而活,偶尔停下来,阿爹不会怪她的。

    她想要开心一些,她想成为自己喜欢的模样,她觉得,这是可以被允许的。

    “今日我们去市集好不好,那里热闹,肯定有很多你喜欢的东西!”

    月明中秋,他拉着她的手,穿过一阵又一阵斑斓的花灯,沿街是无尽的叫卖声,吆喝声,喝彩声,他们穿梭其中,像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妇,四周燃着烂漫的灯火,欢乐的人潮盖过了他们的嬉笑声。他在前面牵着她,不时回头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小玉心安地追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月白裙裾拂过盛宏的佳节氛围,纷飞在鼎沸的人声里。

    海棠花初开之时,小玉常在花林中奏埙。小白会缄默地凑过来,在她发间簪一朵新生的海棠。

    “它和你很衬,人比花美。”

    小玉满脸羞赧,笑着要打他。小白则故意作对一般,左遮右挡,偏不让她得逞。

    “小白,让我抓到你就完了!”

    刚开始小玉只凭着脚力追他,后来见追不上,一跺脚召了漫天蝴蝶出来。

    小白自然轻而易举被蝴蝶缚住。

    “你耍赖,你用法术!”他与她谈论公道。

    小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挑衅地绕了一圈:“我有是我的本事,谁叫你不会!”

    ***

    稀了奇,小玉八百年不生病的身体,这几日居然染上了风寒。

    “药太苦了!让我喝还不如杀了我……”她推开药碗,伏在桌上直皱眉头,“生病本来就已经很难受了,怎么还要喝这种古古怪怪的东西?”

    小白也伏在案上,与她四目相对,腾出一只手抚着她额角的碎发:“长痛不如短痛,喝个几服,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可是它真的难以入口啊,我喝不下……”

    “这样,我陪你一起喝,我一口,你一口,你生病,我陪你一起吃苦,心里是不是舒服多了?”

    小玉眼珠一转,想了会儿,笑道:“好吧,就依你说的办。”

    ***

    “饿死了饿死了,什么时候可以吃上饭啊——”小玉用两只筷子敲着碗沿,一面催促,一面把目光往灶台那边瞟。

    “来了来了——”小白端着菜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在我们那,用筷子敲碗可不好。”

    小玉一听,骇了一跳,连忙将碗筷放回原位,端端正正坐好。

    “这样坐在你们那里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小白夹了一筷子菜送至她嘴边:“很对。”

    小玉尝了一口,眉头一皱:“不好吃,淡了。”

    小白一惊,自行尝了尝。

    “正好啊!”

    “我病了,”她说,“舌头不灵了!”

    小白想想,觉得在理,又端出另一盘菜:“这个怎么样?”

    小玉一尝,还是摇头:“咸了些。”

    小白再跑回厨房,将剩余菜肴一并端了过来。

    “还是咸了。”

    “淡了淡了!”

    “这个不行,有腥味。”

    ……

    一轮下来,小白狐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故意的?”

    小玉惊诧:“被发现了!”

    小白怒极反笑要来打她,她这方还未来得及逃开,那边就被他捉住,本以为要受些皮肉之苦,谁知被搂进怀里,他捧着她的脸,带着微愠吻了下去。

    ***

    下雪了。

    又是一年寒冬,小玉立于窗棂前,认真地看着屋外的雪簌簌而落,将青城山一点点染成白色。

    风灌进来,零星的雪飘了过来,挂在她的发间。小白伸出手拂她头顶的雪,一面解下月白大氅给她系上,一面语重心长地唠叨:“可千万别着凉了,否则染了风寒,又要喝苦药了。”

    小白一边系带子,小玉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嘟囔道:“生病其实也挺好的……”

    “什么?”她说得模糊,他没怎么听清。

    小玉摇摇头,冲他神秘一笑:“给你看个东西——”

    她袖中的手伸了出来,掌心摊开,一支精雕细琢的海棠花簪静静地卧在她手中。

    “给你的。”她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小白仔细打量:“这是姑娘用的吧?”

    “啊?”小玉喜色褪了大半,“我觉得它好看,以为你见了也会高兴……我不知道,我以为喜欢就行……”

    微生白心中动容,他将她揽入怀,安慰道:“哪有那么多规矩,如你所言,喜欢就好。”

    闻言,小玉的心松快了些。

    微生白的手擎着簪子,小心翼翼将它簪入冠中:“如何?”

    “好看。”小玉学他的口吻,“这簪衬你,人比花美。”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笑声。

    ***

    鱼尾曳动,画面流转。

    微生白看着小玉手中的请帖,整个人恍惚了很久。

    “这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身子也止不住地战栗。

    小玉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把请帖来回翻看了两眼后,便丢在他手中。

    “此次与我一同飞升的还有位修道女子,我与她之间只有一人可以位列仙班,想来是慈父爱女心切,想与我一叙。”

    “约在何处?”

    “苍梧山。”小玉头也不抬,兀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微生白知道,师尊这是等不及了。

    “可是,他既要与你谈,大可亲自来找你,为何要约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嗯……”小玉思量了一会,“想是年纪大了,不便走动,我是晚辈,理应我去拜访。”

    微生白缄默着,他扶案撑着,缓缓坐了下来。

    他知道,这封拜帖既是师尊对他的敲打,亦是用来昭示让师妹飞升的决心。他一面不曾忘记对师门的承诺,一面又不忍心因自己而伤及小玉。她潜于青城山修习十余载,一未害人二未包藏祸心,有堂堂正正的道行,她有什么错要为旁人让行?可是……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对他恩重如山,他不能不报……

    “你怎么了?”小玉见他有些奇怪。

    “嗯?”微生白晃过神来,有些慌乱,“哦,无碍……无碍……”

    直到动身之日,微生白仍在痛苦之中,不知该如何抉择。

    “我陪你一起去吧?”他央求着,纵然不知该不该说,他还是说了出来,似乎在作最后一搏——

    答应我。

    答应我!

    那样我就把事情全盘告知与你。

    “没事,我自己去就行了,”小玉莞尔一笑,“你没有修为,路途遥远,会吃不消的。”

    小白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难道,天意如此吗?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笑着安慰他。

    到日子了,该走了,纵使再不舍,也该分别了。

    小玉一边走一边回头向他挥手,小白也温柔地回应她,可是她还没走多远,他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几步。

    终究还是不舍更多。

    他想,等她回来,他一定千般万般地对她好。

    可小玉不知道,她折回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等我回来,我有东西给你!”说罢面色绯红地跑开了,在海棠花林的尽头冲他盈盈一笑。

    回去吧回去吧,我会很快回来的。

    我不和她争这一席之位了,等我回来,我们成亲好不好?

    然而,蝶神一生居于青城山,就这一去,终究没能回来。

    偌大的囚笼困了她一生,可踏出去,便是死。

    小白终其一生也没能知道,临行前小玉说要给他的是什么。

    ***

    “好了好了阿沐不伤心了,”青帝抱起小狐狸,宠溺地给她眼角拭泪,“哥哥带你去吃糖葫芦好不好啊——”

    说罢便站起身,缓缓踱步出门,嘴角含笑,边走边温柔地给小狐狸抚顺了颈窝的毛。

    身后,星云镜里的小鱼又欢快地扑棱起来。

    灵泽星君的大殿空空荡荡,一如主人的性子一般清冷,殿内也没有什么华丽的饰物,简朴到有些荒凉的意味。

    唯正堂有一株海棠花,温柔淡雅地静默着,给了无生气的屋子平添了一份意趣。

    已经第三个年头了,微生白像不得见天日的虫豸,久久地蜷缩在榻上,眉宇间拧着淡淡的哀愁,双目空荡。

    光阴荏苒,距离那日,已经整整三载了。

    那一日,他亲手断送了意中人的后路,他明明深谙个中凶险,却仍做了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

    他没有想到,师尊会在请帖上下了咒,以毕生修为作保,封住收帖之人的法术内力。他更没想到,一向谦和正派的师尊,居然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恶鬼,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痛下杀手。

    微生白本以为这没什么,他自恃天赋过人,生来便是要成为一代仙界翘楚,这种劫数合该只是个小历练,在未来漫漫千万年里,回望来路时,大抵无关痛痒,一笑置之后,便也无甚其他。

    可孤傲的天才,纵使年少成名,也还是高估了自己。

    短短三年,于神仙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他们有太多的时间去挥霍,没有谁会注意到,三年又三年,其实是不同的。

    这三载,微生白仿佛踏入了无数个轮回,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个时辰,没有一刻不是煎熬的。

    那日之后,蝶神从此销声匿迹,天上人间再没有她的消息,飞升那日她也没有去,众人猜测可能是因为修为不敌踏雪元君,自惭形秽,遂主动让贤。但这也不过是三两句闲话,没有人真正关心青城山脚下,那个十余年潜心修炼的女子为何没有出现,如今又身归何处。

    师妹阿出一如师尊心愿,顺利位列仙班。按理说他应该高兴的,可是这几年,他没有感到丝毫快乐。

    他日日失魂落魄,看到花,会想到那个为他摘海棠的女子,她曾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冁然一笑。看到偶尔经过的蝴蝶也不再鄙夷,他常常想,是她来了吗?或思念,或愤懑,或怨怼,或质问,他都不在乎,只要是她,就好。

    长夜漫漫,孤独总是如潮水般翻涌而来,他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她了,便重游故地,一桌一椅,一窗一门。落了灰,他便挽袖擦拭,从里到外,再从外及里,来回干上好几遍才肯罢休;深秋,海棠花林的花早就落光了,零落成泥碾作尘,他便用绢花,一朵一朵绑上枝桠,一棵接着一棵,不知疲倦。好像忙起来了,那些钻入心底的疼痛就能稍稍缓解几分。

    然而,往事不可追,斯人已逝,海棠依旧,幽思长存。

    微生白痛苦地蜷紧了身子,他厌恶那日的自己,为什么那天没有跟她一起去,为什么会亲手把她推上黄泉路。他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些什么,不知道师尊是如何了却她年轻的生命和一生的信仰,不知道在生命垂危之时,那个一世纯良的女子会想些什么。

    可他已经没有颜面提她的名字,回忆她的音容笑貌。

    小狐狸哀伤地扭了扭身子,只见星云镜中小鱼儿一摆尾巴,画面流转,微生白素衣散发长跪于诫仙台,身后是往生潭。他匍匐在地,跪谢青帝贬他下凡历劫——

    他终是承受不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禀明青帝。

    青帝派人查证,谁想那师尊在解决了蝶神之后不久,咒法反噬自戕谢罪。想着所有的事都是自己一人所为,便也怪罪不到他们二人身上了。

    青帝没说什么,只一纸令下贬微生白和六出花下凡历劫,一个沦为家门不幸的凡人,一个化为漠漠湖水中的水草,至于能不能顺利归来,且看造化了。

    “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六出花的震惊和愤懑溢于言表,“你为了一个外人,将我置于何地!将我爹置于何地!”

    下凡前,她还在嘲讽自己那从小仰慕的师兄,有朝一日居然会为情所困大义灭亲,她不理解,不明白,她觉得这是他一生的笑话,更是她的一场笑话。

    微生白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只是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于此,两个人都被辜负了。

    他卸下玉冠,取下结发簪,褪去顶端光华——

    于阿出,他愧对师尊的关爱与照拂,他曾口口声声答应铺平师妹的得道之路,一朝功成,又被他亲手碾碎,哪怕这是师尊对他的唯一嘱托和最大心愿。

    可是于小玉,纵使自己身死百遭,尸骨无存,也难抚万一。若时光可以重来,如今也不会是这般两败俱伤的光景了。

    然而,海棠花开,故人不再。

    微生白双手解开鞶革,褪去仙气氤氲的外袍——

    世人皆求得道成仙,他年少得成,却从未有一天觉得神仙的快乐高于凡世,如今被贬,心底竟生出一丝松快。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样的惩罚还是太轻,他的内心,只稍稍愈合了一点。

    不过已然足矣,年岁还长,余生尽数用来赎罪,也强过前半生碌碌无为的修炼。

    而后,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数年来难得一次的轻快。

    ***

    至此,小狐狸低低地呜咽了两声,青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它揽入怀中,温声道:“别伤心,你瞧——”

    镜面微波一荡,只见一个少年跪坐在地,额头扎着一条白麻布条,面前,是一幅粗糙劣质的麻布,上面稚气而执着地写着“卖身葬母”四个字。

    他的眼泪簌簌地砸在地上,好几个时辰了,依旧无人问津。

    一辆马车骤然停下,有少女自车驾上下来,她走到他面前,如感同身受般取出全身财帛,顿了一下,又取下头上钗环,一并递到他手中。

    那是一支精致的银簪,通体闪着柔和的光芒,簪头镂着几朵淡雅的海棠花。

    少年叩头致谢,表示愿意入府为奴,做牛做马。

    少女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长街巷尾,车水马龙,少年跪坐着,沉思着,手心轻轻攥着那支发簪。

    远处朝阳乍泄,漫天彩云,晨曦重归大地,世间又迎来了新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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