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臾区篇

    这几日天界热闹得很,缘是今年又从下界点化了一批仙童上来,供各路神仙挑选,作为往后衣钵的传承者。说的好听点,是老少同乐,继承衣钵;说得难听些,无非是给我们这些老鳏夫寡妇们塞几个孩子,一方面承袭我们这老一批神仙的毕生所学,浪费可惜;另一方面必是昭彰要他青帝的仁德。

    我们医仙世家,不使那些个打打杀杀的法术,心态平和,寿命自然要高出别路仙家不少。作为一个糟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一身医术,和一个“老不死”的美称。自他父君还是孩子时我就杵这了,一路看着他父子俩长大,焉能看不出他的小九九?青帝这小子,小时候就淘气,不爱读书,肯定是恨死我们这帮老顽固了,这才想着法子拐弯抹角地折磨我们——哦不,是我,毕竟别的仙家倒是无比乐意。

    如今身居六界之首,不见青帝像他爹那般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日子惬意不少,性格也比年少时沉稳许多,就是有时有些滑头,成天正事不见他干,却整日抱着只灵宠到处转悠,一会儿叩叩这家的门,一会儿看看那家的院子,还时常上天入地地窜着。说他忙吧,感觉啥正事儿也没干,说他闲吧,政事又没出过什么问题,顺便还一个人包揽了三界的治安问题。

    果真,人性之复杂也,我等难下妄断。

    我一向是不喜这种将孩子挑来拣去的活计,所以从不稀得去。青帝也从未说过什么,可能是懂事,知晓我大他这么多,他内心敬我爱我。

    当然,也有可能是怕我讹上他。

    总之,这些都无所谓,我纵横天界那么多年,说老油条都是看轻了我,当年与我年纪相仿的仙界老伙计们,尸骨都要烂上十数回了,我依然身体硬朗。我可是仙界的定海神针,谁要是敢惹我,看我不从阴间召些老朋友们回来好好孝敬孝敬他!

    是日,我本不想出门,因为瑶池那边有选仙童大会,孩子多,聒噪,我可受不了。本想安安静静窝在府上看看医书,谁知青帝这小子偏这时给我传音,道他殿中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请我速速过去瞧一眼。

    真是的,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折腾我,真真是不懂事。虽然我就算是违抗他的命令,他也不敢有二话,但医者仁心,万一真的有急事被我耽搁了,我的良心怕是会疼上个几天。不可不可,切不可因小失大!

    于是,我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且去上一遭吧——

    去青帝殿中,势必要路过瑶池,果不其然,那儿围了一圈老神仙,叽叽喳喳的。平时没见过天庭如此热闹,习惯了,所以一旦闹腾开来反而不甚习惯。远远瞧着,侧耳听着,似乎还有人在骂骂咧咧的,想来定是看上了同一个仙童,两番争执不下,不惜大打出手。

    毕竟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

    我摇头笑笑——丢人丢到家门口了,竟为个仙童做到了这个份上,全然不顾仙家气度涵养,那一个个急赤白脸,粗脖跳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市集的菜贩子和市井小人在斤斤计较那几厘银子,真是白瞎这千万年的日月精华润养,可悲也,可叹也!

    我无眼再多看,遂加快了步子,匆匆穿过,径直往青帝那边赶。

    然而,待我赶到他殿中,真想翻个绝世大白眼,顺便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

    “臾叔,您快看看阿沐,”青帝满脸愁容地抚着怀中的小狐狸,“它一上午郁郁寡欢的,都不怎么理我了!”

    怎么?除了医人医仙,如今我已经沦落到不挑食的程度了么?我可是神农氏第十世医仙!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老夫我千里迢迢跑来,不懂事!太不懂事了!这青帝人高马大的,怎么越活越回去了!真是气煞我也!

    本来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没想到只是一只灵宠!(当然我也不是瞧不起它们,我只是控诉一下我的愤懑,绝无不敬之意!)但凡它有点大毛病,什么头疼脑热的,我也不至于想抽死他。

    于是我转身就要走。

    “臾叔!”他作势喊我,抱着怀中那只狐狸疾步走了上来。

    他披了件浅碧色大氅,身姿极挺拔,像青松,神明爽俊,颇有三界之主的风范。

    只是我正恼他把我不辞辛苦地把我喊来,所以没摆啥好脸色。

    “臾叔,您看看阿沐吧,平日里它跟我玩得很欢的,今日都两个时辰没有与我说笑打闹了,必然是生病了,这天上地下数您的医术最高明,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可就全指着您了!”

    青帝自小生得玉质金相,明眸含笑,是个女子都爱的白面小生模样,但又极具风骨,气质绝佳,不似断袖那般扭扭捏捏姑娘做派。我猜,他便是如此让那一水儿的女神仙们心悦诚服的。

    但我是男的!而且一把年纪了!可不吃这一套!虽然他嘴边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但我就觉得他笑得没安好心。

    “我看青帝您是没事找事,老夫一把年纪了,哪经得住您这么呼来喝去的啊!”我没好气地说。

    他反倒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那表情好像在问我为何无缘无故骂他。

    我装模作样挤出个笑容,而后拂袖而去。身后传来一阵更装模作样的挽留声:“臾叔!臾叔!您别走啊——”

    我眉头一皱,真想大喊:真是的!当我闲啊!

    不过我确实很闲。

    而后我原路返还,没过多久又走回了瑶池。去了这么久,那边人不少反多,打闹声不绝于耳,估计一架还没打完。

    成何体统!我真就不懂了,不就是仙童吗?又不是只有一个,人人有份,何必如此行径!

    真是叫人笑话,莫不要将人家小孩子教坏了!

    我看不下去,疾疾走过去,扒开一圈围堵着的男神仙女神仙,一瞧,果不其然,两个老头子跟斗鸡似的,头发凌乱,衣冠不整,老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搁这掐来撕去的,有失体统!

    我忙上前将他们拉开,劈头盖脸就骂了下去:“一把年纪了还嫌不够丢人?!”

    俩人喘着粗气,冲各自“哼”了一声,跟俩斗败的公鸡似的,受了训斥,登时蔫了半头。

    “不就是个仙童么!至于么!又不是分不到!”我继续训斥着,俨然一副为老不尊样,更何况我的岁数摆在这,纵使他们也是两个老不死,但四海八荒有谁能比我这个老不死还要老不死?

    “臾叔!”一个老头略带委屈地叫我,他一头华发,我一头华发,他却叫我叔,那场面属实有些诡异。

    “你不知道,那仙童十分合我眼缘,第一眼瞧过去我就觉得他是我座下门徒。”他说得声泪俱下,就差把一把鼻涕一把泪揩在我衣角上,我连忙抽身——这老不知羞的!

    与他对峙的那个老头累得够呛,已然没啥精力说话了,哼哧哼哧着说了个——

    “同!”

    前一个老头又接着哭诉:“若不能将他收入门下,我这身绝学还有何意义啊臾叔——”

    “同!”

    第二个老头又在他的哭嚎声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字来,气得他直翻白眼。

    我撇撇嘴,心中直道没必要:“哪路仙童啊如此受欢迎?第一天来就搅得我不得安生!”

    话音未落,他俩往孩子堆中齐齐一指:“他!”

    我的目光顺着望过去,只见一群半大的小孩子站在一处,好奇地四处张望着,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打有的闹,中间有个男童格外显眼,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我们跳脚。

    看到他第一眼,我的身子猛然战栗了一下,瞳孔骤缩——阿年?

    我名唤鬼臾区,身系上古医仙世家,千万年代代传承,后经仙界大帝点化入了仙籍,成了这四海八荒唯一的医仙药王。

    我本不是一个人的,我有个弟弟,他与我一同飞升,只是后来……

    算了,伤心事暂且不提,千万年风化,它早就成了我心口的一道疤,时间长了,嵌入皮肉,再不能揭开。

    我每天混混沌沌地过着,心比人老得快,一心等待坐化之期,我的使命也就尽了,我也能去寻他了。

    难道……他是阿年……他回来寻我了……

    不,不是,他早就灰飞烟灭了啊!况且这只是个三岁孩童,阿年若还在世,早就是个如我般的糟老头子,如何能是他?

    我一面否认着,一面脚步又不自觉地往前走着。

    可是,他们长得真的好像啊!那鼻子,那眼睛,那眉毛,那嘴巴,简直和阿年幼时如出一辙,我是兄长,如何能忘呢?

    已经记不得他离我而去多少年了,天界的日子清朗,可数着数着,却叫人发浑——我入天庭多少年了?我的殿宇修葺了多少日子了?我如今几岁了?都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我仍然十分清晰记得,阿年是我弟弟,我是他兄长,我大他三岁。

    这个我永远也不会忘。

    我记得,在一个风和日朗的天气里,在人间的高崖之上,在那个满是血腥之气的狭小山洞中,一道禁忌法门将我们阻隔开来,此后,我便永远离他而去了。

    他会回来寻我吗?

    我不知道。

    我思考了这个问题很久,也等了很久,久到我一头青丝慢慢褪尽墨色,成为满头的华发,久到我从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慢慢成为了一个去人间翻看夕阳的迟暮老人。

    可我没能等来。

    古书上说,用了那种法术的仙人,会灵魂消散元神俱灭。凡人之死是身死,是灵肉分离,若得机缘再入轮回,便可浴火重生。可神仙不一样,元神与灵魂都没了,便是世上再无他的气息,直到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消失,他便永永远远、毫无转圜之地地死去了。

    如今千万年白驹过隙,这世上唯一记得他的人,只有我了。

    我缓缓停下,半蹲在他面前,细细地看着他,

    我想对他说:你与我那早夭的胞弟真的很像啊……

    他也偏着头看我,也不怕生,径直说了句:“你这老头好生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句话本没什么,可却催得我鼻头猛得发酸,我知道,是他回来了!

    天杭璨璨,蕙路漫漫,我踏过千座桥,行过万里路,终在万万年之后,在灵识湮灭之前,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我知道,哪怕记忆被抚没,你也会存下一缕残识前来寻觅我,而届时,我也定能于千百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你。

    于是,我揩揩泪顺道清了清嗓子,牵起他的手冲人群中喊:“既然你们僵持不下,我便做个主,将他收入我门下,这般,你们也不用争来夺去的了!”

    说着,我抬腿便要昂首阔步地离开。那两人登时来了劲,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开始一致对外。

    “不行!我不答应!”

    “我们先来的!您怎么可以捷足先登!”

    我颇为善解人意道:“若我将他留下,只怕你们二人不好抉择,又要争闹可就有失仙家体统了,不好,不好……”

    “我们打了半晌却仍分不出高下,便不会再打了,臾叔尽管放心。”

    “那你们如何定夺这孩子的去留?”

    “无妨,”老头将手一挥,“实在不行,我们便将权利给这小娃,看他愿意跟谁走。”

    “既然这孩子如此有根骨,便不能如此草率,要为他谋个好去处才不至于埋没了他。”我还在挣扎。

    “臾叔,你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说我们道行不够?!”

    看到他俩怒目圆睁,我知道我触及所有仙家的逆鳞了——对于神仙,可以质疑他的相貌,可以质疑他的人品,但若是质疑他的能力,那就自求多福吧……

    我回头看看阿年,直骂他小鬼头子,怎么千万年下来还总是这么招人喜欢!

    于是心一横,脚一跺,豁出去了——“今日若不让他跟我走,我便一头撞死在这瑶池之上,这世间除了我无人可医,届时你们都是元凶!谁若想要我这老朽的命,就看着办吧!”

    我在地上撒泼打滚,一时看呆众人。

    那俩老头嘴角抽了抽,说话间便要过来扶我起身。

    “臾叔你这是何必呢?这样,我们算你一个,看这小娃跟谁走,若他选你,我们绝不多言,您看如何?”

    我看如何?我看不妥!这种没十成十把握的赌我可不打,万一这小鬼临阵脱逃选了别人,后悔药我可熬不出来。

    我不说话,腮帮子作出气鼓鼓样,眼睛瞟着一方圆柱,像毛毛虫一样慢慢蠕动过去,生怕他们不能及时拉住我。

    逼死神仙可是重罪,更何况是我这种德高望重,都快老成古董的神仙!两人沉默了一阵,眼见我就要挪到圆柱那边,这才狠下心来忍痛割爱。

    “行吧!这仙童您带走好了!”

    听着语气,牙都要给咬碎了吧!我内心窃喜,有失仙家尊严这方面,我称第二谁敢称第一!只可惜我不轻易露一手,今日你们有幸得见,也可谓死而无憾了!

    我满意地站起身,抖抖仙袍上的灰,牵了阿年便扬长而去。

    有趣的是,我倒还不觉得此番行径有我想象中那般下不来台,甚至觉得,这脸,丢得真值!

    不过有一说一,这小鬼委实可怕,第一天便如此荼毒我,我仰首望天,长吁了口气,仿佛已经能看到日后一个面容扭曲的老泼皮样了……

    我给他取名容悦。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书史足自悦,安用勤与劬。[1]

    凡人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一世,我可得好好筹谋筹谋我这不辞辛苦才得来的宝贝徒弟的未来造化——

    我满脸慈爱地看向他:你小子啊,福气在后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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