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观火

    循着笑声,众人回首向人群更深处探看,目光掠过珠围翠绕的世家小姐,穿过雍容华贵的老夫人,绕过朱门绣户的官眷,只见尽头处一女子趾高气昂、居高临下地笑着,眼神中尽是不屑。

    宋景玉扬着下巴:“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登过夏家的门吧?”

    “哎呀呀,怎会如此!”吴氏第一个跳出来,“宋小姐莫要说笑,我那二姑娘容貌才学都不及夏姑娘,这月都登第三个媒人了,夏姑娘这等天姿,我可不信!”

    张氏也点头称是:“我家那庶出的小妮子相貌平平又胸无点墨,我瞧着都不喜,居然还常有人登门说媒。为了给她挑人家,可没少花我功夫!更别提夏家姑娘相貌好,家世好,天爷!宋小姐可要谨言慎行。”

    宋景玉唇角一勾,得意道:“如今天下昌平,少有战乱,夏将军已经有多久没有挂过帅了?且我爹正当年,又受陛下青眼,余下年岁,夏将军倒可以告老还乡,安心守着他的女儿,守着他的一隅之地了。”

    今日赏瓶花之艺,四处皆是各有姿色的瓶器,举目可见。宋景玉说着,随手把玩起一个富丽的金瓶:“这瓶剥了金身,徒有其名,就算名声再好听,哪个聪明人愿意买椟还珠?我有没有在说笑,夏之秋,你亲自来说说,迄今有几个人上过你夏家的门?”

    宋景玉的小丫鬟适时跳出来狐假虎威:“宋府门槛都没时间歇着,我家小姐眼都要挑花了,现下正心烦,夏姑娘,需不需要匀一两个给你?”

    说的什么狗屁话!灯青颅内轰鸣,拳头痒得实在受不了,腾地一下就要蹿上前讲“硬”道理了,眼前却蓦然一暗,叫人攥住了手——

    夏之秋及时抵在灯青面前,深吸一口气,迎上宋景玉咄咄逼人的目光,镇静道:“是,确实无人来夏家提过亲。”

    “哎哟哟……”吴氏低唤一声,暗自用帕拂了拂挽她的手。

    “但我嫁不嫁,又与旁人有什么干系?宋姑娘,你只手遮你宋家的天理所当然,但手伸太长,到我夏家的院墙里来就没有道理了吧?我自视从未逾你半分规矩,辱我就罢了,何苦要扯上家中长辈?你也是名门贵女,说话这腔调,可一点也不像文墨圣贤养出来的闺秀!”

    平日里不发脾气的人,陡然生气时最吓人。夏之秋的语气沉稳而锐利,她向来不轻易动气,灯青知道,她是气极了,才会这样针尖对麦芒。

    宋景玉思绪有些钝,不及夏之秋灵活,也不能出口成章,现下被她气哽了,正不知如何反唇相讥,一位年轻女监适时朝这边跑了来。

    “见过各位夫人小姐。”她福了福身,“今日瓶花所用花枝阻在路上了,东厅也正忙,移不出来人手,能否请各位贵人的侍女随小人一同前去,免得耽搁太久,扫了贵人们的兴。”

    高案前的许老夫人是位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此般颤颤巍巍地开了口:“自当如此。”

    她咳声唤了身边的侍女:”周婆子,你携朱砂丫头一起去吧。”

    这老夫人都以身作则了,下头的人也争相效仿,一个个呼来唤去,寻着自家的侍女,场面顿时聒噪开来。

    宋景玉努努嘴,瞥了夏之秋一眼:“夏小姐贤名在外,怎么不一同前往啊?见你那活色生香的模样和气性,像个习武的小坯子,谁知竟也是文墨圣贤养出来的闺秀!”

    怎么说自家小姐也是名将之后,家世煊赫的千金小姐,与下人一同搬东西是什么道理?灯青气得要跳起来——同样是世家小姐,同样是将门之女,你怎么不去?还使唤起我家小姐来!

    来请人的小女监应该也是想到了这层,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宋小姐,这万万使不得……若出了差错,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夏将军砍的啊……”

    “你怕他?”宋景玉冷笑一声,“看来是不怕我爹,当朝的镇国大将军了?”

    小女监吓得魂飞魄散,几乎都带了哭腔,匐在地上不住地发抖:“宋……宋小姐……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夏小姐乃将军府独女,又是贵妃娘娘的妹妹,实……实在……是不便……”

    宋景玉行至她面前,脚踩上她伏在地上的双手,径直压了半个身子上去,恶狠狠道:“你瞧着正值大好年华,眼睛应该也是雪亮着的。怎么,夏将军和宋将军孰轻孰重,难道还需要我替你分辨么?”

    她的声音逐渐阴冷:“况且,就算贵妃娘娘是她的姐姐,那也是七拐十八绕攀来的亲缘,究竟有几两重,要不要我替你掂量掂量啊?”

    宋景玉说着,加重了脚下的分量,小女监疼得直落泪,却也只能忍着不敢吭出声,咬得嘴唇都泛了白。夏之秋听不下去了,也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冷脸撞开了宋景玉,挽她起身,灯青忙小跑上来去搀小女监的另一侧。

    “别怕,我陪你去。”夏之秋暗暗握了握小女监的手,柔声道。

    小女监被吓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还没缓过来,闻言,一股暖流自心头涌起,正欲回个感激的笑容,背后宋景玉不怀好意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你看,我就说吧!夏小姐名声在外,怎么会介意这等小事?随便使唤,她最见不得旁人受苦受难了!”

    夏之秋没有理会她,反正说了她也听不进去,只能是火上浇油,倒不如省些口舌,免得大家都不好过。说到底宋景玉就是个小孩子脾性,嚷半天没人搭理自然就消停了。

    前头的人先走,路途不算远,走了半晌已可见有侍女揽了花枝沿途返还。

    女监歉疚道:“夏小姐只需陪着走一遭就行,几位夫人小姐的侍女去得够多,哪能真让您动手……”

    然而等三人到了地方,小女监有些傻眼——按理说那么多人手明明是绰绰有余的,可如今再看,还剩下好大一堆花枝。

    “这……”

    灯青一跺脚:“我就说刚才那群人怎么每个都只拿了一小捧,原来是被风吹折了的墙头草,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夏之秋倒是见怪不怪,像是早有预料,偏头去看那小女监的手,轻声问:“你的手如何?可还能干得了活?”

    小女监点点头:“不碍事的,宋小姐那一脚只是重了些,擦伤而已。”

    说罢上前抱了一大把花枝,一回头,灯青早已卷起袖子,上来就左右开弓夹了两大捆,纵然如此,还是剩了一大捧。她努力够着,期望能再多拿些,这样的话,夏之秋就可以不用拿了。

    “好了,”夏之秋按下她的手,安慰一笑,“剩下的我来,你们先过去吧,免得扫了兴致,又要怪罪下来。”

    小女监有些过意不去:“夏小姐,今日真是对不住了……”

    “不打紧,”夏之秋摇了摇头,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无非是搬些东西罢了,何况也重不到哪里去,别忘了,我可是大将军的女儿!”

    走的时候,灯青还是忍不住回头:“小姐,你等我,我送过去就立马回来找你。”

    “好好,好,我知道了。”夏之秋笑着催促她们,“早去早回。”

    两人依依不舍地走后,夏之秋转身,看着面前堆得如小山包似的花枝,第一次觉得花不喜人。长长地吐纳了一口气后,她敛起衣袖,俯身去抱那摞半人高的花堆。

    然而流沙难握,花枝也不乖巧,并不听人使唤。抱起一摞,视线被遮去了大半,夏之秋只能偏过头去看。一瞧,还有一小摞,她不敢掉以轻心,一手紧紧环着已经抱在怀中的花枝,一手腾出来,艰难地去够那剩下的一小摞好不容易够着了,手上抱着的又细碎地落了几枝下去。

    夏之秋蹙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蹲下,屏着气伸手去拾地上的枝桠。怀中的花挡了视线,她只能凭直觉去摸,摸了半天,总算是摸到了,欣喜地站起身,手上原本环着的那一大摞又哗啦啦地掉了大半。

    夏之秋的动作凝在半空中,呆愣了许久,眼睛渐渐漫上一层水雾——明明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怎么偏偏就自己做不好?是数目太多了么?她不是没想过分两回送过去,可一闭眼,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宋景玉讥讽的景象,能想象到一众女眷看戏的窃笑。

    自己受辱没什么,可是她听不得旁人侮辱自己的父母。夏家曾经也有无上荣光,那时谁会当着面冷嘲热讽?谁会在她伤口上撒盐?谁敢当着将军府独女的面去辱她的双亲?如今天下承平日久,文臣当道,纵然朝廷还需要那么一两个能征战沙场的,但终不会是军中威信斐然的父亲。掌权之人要的,终归不是一个手握兵权,权倾朝野的常胜将军。

    夏之秋仰头,努力眨了眨眼睛,褪去眼底那股潮热,而后深深吐了口气,重新忙活起来。静心之后倒顺利不少,没几下就都拾干净了。她欣慰地笑笑,而后忙沿途返还。

    来时不觉路长,回时真觉得天高地远。夏之秋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艰难地加快了脚程,跨过月洞门,踏上石阶。然而没走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润的男子声音——

    “姑娘,你的花落了……”

    ***

    江令桥见陈晚材照例捧来一碗红艳艳的血,笑盈盈地赞许道:“二公子果真孝心可表,感天动地。”

    陈晚材一路疾走,喘着粗气应道:“小……小事,只要能助父亲心愿达成,便不枉我日夜挂念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子如此,陈大人定能得偿所愿。”容悦道。

    “容先生!”一见容悦出来,陈晚材的两颊喜得都能拈出朵花来,“承蒙容先生在父亲面前替我美言,才有我今时今日的风光!”

    他拍拍胸脯:“先生大可放心,陈新材那家伙能给你的,我定能双倍奉上,也不枉容先生——慧眼识珠啊哈哈哈……”

    容悦也笑:“二公子言重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本就是分内之事。”

    “好!好!”陈晚材止不住地赞叹,“识时务者为俊杰,孺子可教也!”

    “……”

    容悦的嘴角不由地抽搐了一下。

    陈晚材瞅了瞅一旁火势正盛的紫金炉鼎,其间烟雾缭绕,炉内沉闷之声轰鸣,似藏着莫大乾坤,一看便知高深莫测。他假模假样地凝视了片刻,佯做出看懂了的样子,笑道:“容先生,好好干,必定前途无量!”

    说罢,大腹便便地走出了小院。前方日光倾泻,琳琳琅琅落了一地的金色,春日新抽发的嫩芽吐着绿,希望无尽。陈晚材迎着洋洋洒洒的暖阳,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啊!

    江令桥睨了眼手中那碗殷红,转身尽数倒入炉膛之中。缭绕的火焰狞笑着将艳红舔舐殆尽,而后雀跃欢呼,扭动着怪异的舞姿,火苗噼里啪啦,喷发出干柴溃败的声音。

    容悦走上前来:“何苦要他每日一碗心头血供奉着,瞧着不吉利。”

    江令桥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对他道:“凶符驱恶灵,功夫下得狠,才能开出最旖旎的花啊。”

    “不过……我总觉得,陈二公子好像不太正常。”

    “是么?说来听听。”

    容悦学着她双手抱肘的模样:“照我们所说,欲炼成丹药,需每日以血作引。陈二公子倒也殷勤,每日规规矩矩地来了,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血,只是……”

    他眉头紧蹙:“只是这时日渐长,他就算是头牛也该有气血两亏之相了,怎么面色依旧红润,和从前一般无二?”

    江令桥转过身,玩味地看着他:“头几日他不正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么?”

    “话虽如此,但这亏损之相应该加重才对,如今这面色……不太像啊?”

    “何以致此?”江令桥问。

    “不再取血,调养数日便可。”容悦答。

    “那是血有问题?”

    “血没问题,是人血。”

    “那便不是他陈二公子的血?”

    “他难道不怕没了药效,被陈大人冷落么?”

    江令桥的唇边缓缓浮起一抹危险的笑意,转身迎着天光,沐于暖阳之中。她抬手触摸着炽热光明的金辉,阳光掠过指缝映在她的脸上,裁剪出温柔的明暗相间。

    默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却深冷而阴沉——

    “容先生有多久未见过陈大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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