龃龉不和

    得亏江令桥是修道之人,不至于像那徐斯牟一般车马劳顿上好几日才能风尘仆仆地赶到虔州,御剑一路悠悠地便过来了,捎带着没有法术的容悦也过了把九天清风贴面过的瘾。

    虔州地广,物博人丰,昔日重檐飞峻,丽采横空,繁华壮观都城,如今透过稀薄轻蒙的云雾向下看去,却再难见到五光十彩。满目尽是烟黄色,无青枝点翠,无花红写朱,远看与那风沙灌天的大漠相异无几。

    两人早早换了身粗缯大布,以便混迹于百姓之中,四景在一个不惹眼的地方停落下来,而后化作发带藏于江令桥发髻之间。

    虔州城门,背负青天,巍峨非常。而苍穹之下,禽鸟不至,草木无光。

    江令桥和容悦由城外向城中走去,若非亲眼所见,断不知天子脚下,繁华中都之外竟有此无间炼狱——榆木横卧,却只见惨白的躯干,树皮早已所去无踪;大路崎岖坑洼,虔州地界像是被掘地三尺,生生翻了个底朝天;能果腹的翠叶野蔌不见踪迹,早已被抽丝剥茧挖了个干净。

    尚有气力的要么拖儿带女蹒跚着远走他乡,却往往骤然栽倒再不能起身,每每此时,便可见周遭如狼似虎般猩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滩血,那具尸;要么便如捧珍馐地啃啮着一节尚有寸缕树皮的榆木,腹中空响,鼻子跟着骨碌碌乱转的眼睛,四下细嗅着新食物的味道。

    灾民遍野,无气力地卧在旮旯里,水俨然成了奢侈之物,人皱成一张干巴巴的皮,风一吹便要散尽了。还有一口气的也是咳个不停,咳一次便抽尽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许久许久才缓得过来。

    两人在其间走着,步履维艰。城外白骨森森,城内饿殍遍野,每走一步,容悦的心便下沉一分。他又想起此番历劫的目的,想起师尊传授医术前的教诲,每一个字,都与此情此景完全背道相驰。

    迎面走来一对母女,母亲一手拄着一支木杖,半大的女儿小心搀着她另一只手。江令桥没有多看,兀自缄默地走着,而在擦身而过之际,那妇人意识消弭,倏地直直栽了下来。

    江令桥手比心快,下意识伸手挽住了她,才没跌在地上,又陨一条人命。

    妇人的意识回笼,没怎么受惊吓,有气无力地向江令桥道了一声谢,倒是面黄肌瘦的女儿吓得没了血色。

    她没有多加理会,双手抱肘,继续向前走去。

    “虔州都这样了,皇帝坐镇八方,也不出手管管?”容悦忿然,心中不平。

    “徐斯牟不是在路上了么?”

    “他来与不来,一般无二。”

    “不尽然。”江令桥十分严谨地纠正他,“他要是来了,这里只会更糟。”

    她顿了顿,道:“这里一众官员勾结为朋党,行不齿之事,将新鲜粮食倒卖出去牟取暴利,粮库中却以发霉的粮食以次充好。若被发现,便对外宣称时令天气欠佳,才致使粮仓发霉,亦或是借打雷闪电的由头,干脆将粮库点燃,烧个精光,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容悦明了:“时间一久,纵使上头有人发现,也只需稍加贿赂,把知情人一同拉下水,虽然分成少了,但压榨猖獗,油水就多了,故而于他们而言,处处都走得通。”

    江令桥点头:“是这个理。”

    “可这城中饿殍无数,死去的人只会与日俱增。那些尸首既不掩埋也不火化,只怕不日……瘟疫就要盛行了。届时饥荒和疫病两重施压,这虔州恐会变为一座空城。”

    “那便趁瘟疫来之前,取了徐斯牟的狗命,即刻回中都。”

    气氛默了半晌,容悦没有说话,环视四周,民不聊生,行医之人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那这里呢?”他的声音很轻,抬眸期盼着她的回答。

    “这里?”江令桥不以为然地蹙了蹙眉,“天灾人祸,自当随风随缘,无为而治。”

    “可是情况并非不可救药,还有挽救的余地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扛得过扛不过,都是命数缘法。”她似乎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说罢便径直向前走去。

    容悦叹了口气,回望身后荒风阵阵的古道长街,大路无尽延长,遍地尸骸腐肉。幼童的啼哭,流民的咳喘,微弱的呼吸,垂危的呻/吟,一时如风一般灌进他的耳朵里、胸膛里、血液里。

    他感觉体内灵力翻涌,奔腾无歇,这里干旱多时,颗粒无收,他很想驭水降一场甘霖,可是又能如何呢?一场雨解救不了饥荒,土里的草根秸秆早已被刨了个干净,这样贫瘠的土地,如何能一夜生出万亩良田,又如何能解万民之饥?

    他紧攥的双手又松开来,正如体内那翻腾的灵力,重新回归于无。

    ***

    夏之秋窝在通红的灶膛前撑着肘,老老实实等锅中的汤热腾开,灯青挨着她一起等,却伏在她膝前睡得正甜。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七次将羹汤热了又热了,父亲自晌午下朝回来,便闷进书房一整日都没出门,饭食也未进一口。夏之秋知道他心里难受,吃不下东西,可还是执着地一遍又一遍热了端过去,以备他若是饿了,当即就有一口热饭食。

    灶膛内火光澄明,将夏之秋的脸颊也染得暖烘烘,她呆呆地看着燎灼的火焰舔舐内壁,心里却在绸缪着其他事。

    近来南疆不安稳,时有骚动,日前甚至大肆进犯漠南数座城池,大有将漠南漠北收入囊中的野心。而战事一发,迫害的无非是边城子民,拖得愈久,民殇愈深。父亲为当朝怀化大将军,前半生尽数奉献在了疆场,以至于错过了女儿的降生,错过了妻子的最后一面。

    他这一生征战无数,功勋无数,生来就该是在沙场驰骋的。这几年边关安宁,父亲为了她一直留在中都,如今战事又起,她知道,家国天下之大,需要他时,他必两肋插刀,马革裹尸。

    较往时,今日父亲早起了一个时辰有余,将官服细致地穿好,方才郑重踏出门去。然而归来时,却像是散了全身的筋骨,倦容怠面,缄默地进了门,缄默地走过厅堂,缄默地把自己锁进书房,再也没有出来过。

    夏之秋清楚,但凡有一丝希望,父亲都会在朝堂上力争一个挨刀流血的机会,眼下瞧来,定是穷途末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皇帝没有给阿爹这个机会,而是委派了镇国大将军宋坤乾带兵征讨。这不仅仅只是让阿爹的心愿落空,更是毫不留情地下他的面子。早年阿爹还是轻车都尉时,宋坤乾便在他手下做副将,跟了他十余年。后来父亲留任中都,宋坤乾借机笼络军心,一路青云直上,转眼便超过了当年的顶头上司,成了当红得令的镇国大将军。

    昔日主仆,一朝反目,自那之后,两人之间便再没了交集。众人皆道夏宋两家自此便是不对付的仇家,别个没长眼的两头巴结,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但夏之秋知道,阿爹从未真正记恨过他,偶尔谈起来,也只浅浅笑着称赞他有进取之心,从没说过他的不是。此番重上疆场,也并不是要与他争一席之地,不过是想全了忠君报国的夙愿,再论其他,或许,也是想让夏家重拾风华,不再倾颓下去。

    她又想起了她的母亲,虽然素未谋面,可心里却总忍不住去描摹她的样子,那个一颗孤胆,一条路走到黑的女子。

    府里原先有个刘阿嬷,是看着母亲长大的,幼时夏之秋听她提过一些当年的事,可母亲走后没几年,她也早早过身了。

    在她的言语里,母亲是个书香教养出来的女子,外祖是盐铁大亨,富庶一方,家中仅家僮就有八百名,华堂绮院,高车驷马,母亲是家中长女,恃宠而不娇,清扬婉兮,通音律,善抚琴,精文墨。

    然而这样一个无可比拟的女子,却在十八岁那年,在烟雨迷蒙的江南,遇见了让她倾心了一生的毛头小子。

    秋娘——大家都这样唤她。待字闺中时,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配给了一位王孙,奈何那王孙命短,未能捱到大婚之日便陨了命,十七岁的她年少新寡[1]。

    那年岁末冬寒,她乘画舫回扬州祭祖,归来时路遇水匪劫道,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子带着她一路杀了出来,两人从水中游上河畔,像两只落汤鸡,却对着河面上被付之一炬的画舫捧腹乐了许久。

    那是个穷小子,兜比脸还干净,却因放心不下执意要护送她回家,他说双亲早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人最后就这么一路风尘仆仆地走了回去。

    穷小子耍刀剑卖艺,她就在一旁敲锣收钱,他们睡过破庙,也曾奢侈地把仅有的二十个铜板用来换一顿饱饭,一起走过下雨天的石板路,一起膛过没过小腿的河,等到不辞辛苦回到府宅的时候,已俨然凌乱成了两个小叫花子。

    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门不当户不对,天便不遂人愿。

    家中长辈嫌弃他家世地位,厌恶他是个草莽的武夫,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母亲当夜第一次翻墙而出,同他远走高飞。

    再后来,外祖震怒,要将她从宗族中除名,而那年北地战事频繁,父亲为了不委屈她,远走参军。但就算后来他浴血搏杀,声明在册,捧着功勋去求得认可,得到的却也只是外祖骨子里对武夫的不屑。

    后来的后来,硝烟四起,挂帅从征,家妻寒舍守着他的归来,只是那年春天还没来,将军凯旋的消息还没来,夫人难产血崩的消息就先一步传了过来。

    当年外祖虽然气极,要将母亲划出族谱,却终究没能狠得下心,封了一笔嫁妆,遣刘阿嬷带去,这便算是陪嫁了。后来母亲身死,外祖没有等夏峥从战场回来,就命人将母亲带了回去,葬于合族家冢之中。

    就在江南,那个烟雨朦胧、山遥路远,他们初相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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