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

    江令桥端着两盏香茗,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一杯奉于徐斯牟,一杯置于容悦手边,而后在徐斯牟如狼似虎的目光下挥了挥帕子,盈盈退了下去,临出门时,还不忘回头脉脉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让小姐亲自奉茶,下人呢?”

    容悦正抿着茶,闻言,抬眼看了一看,放下茶盏,笑道:“我与小女初至此地,原想着生意做完就走,只是天灾哪里通人情,一时半刻走不开,也不知何时可以再启程,索性就买了处小宅子。两个人嘛,事少,也清闲,干脆亲力亲为了。”

    “哦?不是虔州本地人?”

    “不是,从中都来。”

    “中都?”徐斯牟两眼放光,“我也是从中都来的!”

    他乡遇故知!

    徐斯牟歪了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你在这儿住了这么久,觉得虔州如何?饭食如何?民风如何?较之中都如何?可还习惯?”

    看他那紧皱的眉头,容悦心中了然,放下便无奈地慨叹起来:“自然是比不得中都,这里飞沙走石,食如糟糠,我到现在都还没能习惯。”

    徐斯牟简直同意得不能再同意,那群唯唯诺诺的小官就是井底之蛙,把差强人意的东西当宝,真是没见过世面。

    “江老弟在中都做什么营生?”

    容悦毕恭毕敬答道:“祖上起就是做买卖的,如今在中都也算是小有起色,现下已有良田千亩,铺面七十六处,当铺十二家,以及一些零七八碎的家当,哦!近来还新开了家绣坊,叫罗绮斋,不知大人可有耳闻?”

    看来是大户人家啊——徐斯牟一嗯声,这绣坊他听过,确实是近些日子新开的,他还在那儿做过两身衣服。

    门外江令桥也点点头,她没走,只是靠身于门外抱肘细听。腰间的玉坠见了月光,纹路活色生香起来,本就是山水田园之景,迎着皎明的夜色,愈加灵动有野趣。

    “那……令嫒可许配了人家?”话茬七拐八绕终于还是拐来了这儿。

    容悦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笑道:“尚未,还在物色,我们家大业大,总要寻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免得日后吃亏不是?”

    “这就好办了!”徐斯牟一家子妻妾,一把子年纪,仍贪心不足,总觉得还有更好的,如今觊觎人家女儿,嘴上还硬,不肯明说,旁敲侧击地问,“从商着实不错,只是这么多年,就不曾想看看仕途上的景色?”

    “仕途……”容悦心中一动,却又面露难色,“从商之人向来官途渺茫,这……这也只敢想想罢了,子女的路还长,我本就打算给小女寻个秀才作夫婿,若是个争气的,将来有望入朝为官,我也算是给江家积功德,日后下黄泉,也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一听爹老子要把如此一个美娇娘嫁给寒酸的书呆子,徐斯牟当即便不乐意了:“江老弟,你一个生意人,怎么账算得如此糊涂!嫁给一个穷秀才,哪有直接进高官大户的门来得妥当痛快!”

    “徐大人的意思是……”

    “你我同为中都人,相遇在此便是缘分,本官又与你谈得来,实在不忍心看你烦扰,这样,即日起便提携你为官,先于此处……就先管管……粮食吧!”

    反正一时间也没有旁的职务,徐斯牟是能想到什么就扯什么。

    容悦虚起眼——好大一碟子空城计!大抵是没实权空挂个名头的小官,就想着空手套白狼。倒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中下怀。

    “这……这这……”他喜不自胜,“当真可行?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徐斯牟笑——果真钱权能使鬼推磨。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天塌下来上头自有个儿高的人顶着,更何况,这天,也塌不下来。”

    “家族荣光,家门有望啊!”容悦激动得就差给他跪下来了,“叫我如何感谢大人才好……这……实乃天大的恩赐啊……”

    “让令嫒入我徐府。”话已至此,徐斯牟直截了当,也不拐着弯子了,他看得出来,这江父做梦都想过过官瘾。

    “啊……这……”容悦一怔,略显为难,“徐大人不是早有家室了吗?”

    徐斯牟嘿嘿一笑,显然早已熟稔于心:“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常事……”

    “爹,女儿不做妾——”

    话音还未落,江令桥现身于门外,委屈得要落下泪来。她梨花带雨地碎步奔过来,伏在容悦膝前,“妾的日子有多难,您是知道的呀!”

    “我……”容悦云里雾里,“我如何能知道……”

    “爹——您忘了吗?您不记得了吗?”江令桥边落泪边晃他身子,晃得他晕头转向,“你不就是入赘的吗?那种低三下四的日子,您该是感同身受的啊——”

    “我……”

    身旁的徐斯牟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容悦尴尬地笑了几声,忙去稳住江令桥的手。

    江令桥不多理会,只是兀自以帕拭泪:“当年您尚是个读书人,家境贫寒,是外祖出财供读。您以入赘为报,甚至改姓为江,叫祖母一阵好打。后来您也知道,入仕无果,常年名落孙山,在家中抬不起头来,处处受气,您既已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怎么忍心让女儿再受这样的苦……”

    容悦后一仰,短短一瞬,好似走尽了这糟糕的前半生。

    徐斯牟于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原来竟是如此,怪不得一点蝇头小利就欲罢不能了。

    江令桥将头伏在容悦膝前,泪如碎玉:“女儿绝不为妾!宁嫁无名小卒为糟糠之妻,也不愿在高门大户里仰人鼻息…………”

    容悦面露难色,似在犹豫。

    徐斯牟生怕他变卦,忙抢着话说:“你这孩子,为官乃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怎好这般阻拦,江老弟半生求仕,好不容易有点苗头,你这是误他前程啊!”

    此刻扮演江父的容悦沉默着,犹豫着,又不好直说,语重心长地看着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女儿,目色哀切,好似在乞求给他一个机会。

    江令桥看尽了其中深意,眼泪扑簌簌地落:“你这是卖女求荣!母亲在天之灵……外祖在天之灵……”哀到深处,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徐斯牟见不得美人落泪,急急忙忙去劝:“江姑娘,婚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替你寻得好人家,自当感激啊!更何况,你就是如愿嫁与一个穷酸秀才,未来他能不能平步青云还不好说,但入我徐府,境遇可就大不相同了。人呐,总不好太过自私,你至少也要为你父亲想一想,为你江家,为你以后的孩儿想一想啊!”

    江令桥啜泣:“徐大人,我并非是不愿嫁给您,只是我心傲,容不得其他妻妾凌驾于我头上,故而只愿为妻,绝不做妾。您若是真心喜欢我,定然也不愿意看我受苦。既如此,要么娶我为妻,若不成,倒不如成全,放我去为他人之妻……”

    娶她为妻?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徐斯牟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当初就是为了攀附权贵去向丁太保那丑得嫁不出去的大女儿示好,好不容易娶到手,大半辈子都靠着这棵摇钱树,怎么舍得连根拔起!纵然两人情淡,但徐夫人对他四处风流、小妾满箩筐的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妇复何求!

    休妻?绝无可能。

    但到嘴的鸭子可不能飞了,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难得的尤物,徐斯牟忙不迭地给她画饼充饥,什么“别担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只要你入府,我天天宠着你,旁人不会找你麻烦的!”云云。

    江令桥珠玉般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红尘自古多离殇,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只怕大人一旦有了新欢,便利索地将我抛诸脑后了……”

    “不会不会,绝无可能!”徐斯牟又开始给她喂护心丸,“你我缘乃天定,三见三遇,第一次相见我已为你倾心,谁知缘分如潮水,拦也拦不住,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这天赐的姻缘,辜负了可是要遭天谴!”

    江令桥心中愀然——老男人说起情话来真是让人直打冷颤。

    不过这倒是徐斯牟的真心话,一次相遇已是偶然,本以为再难相见,谁知竟然多次相逢,他这人都颇信神佛,仔细揣摩其中法门,忽地参悟——这绝对是天赐良机,这美人绝对是旺夫命格,想想日后官途坦荡,财势两全,心中就乐不可支——紫薇星保佑,定要将她拿下!

    “爹——”江令桥又去晃容悦,晃得他脑袋直发晕,“你当真要卖女儿么……你狠得下心嘛……”

    见劝不动女儿,徐斯牟又巴巴跑去拱容悦的火:“江老弟,我提你的官,让你与那群本地官平起平坐,如何?我告诉你,你可要想好,谨慎决定,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江令桥一手掩泪,一手悄摸垂了下去,隔着衣物,山路十八弯似的毫不留情地拧在容悦腿上。

    “嘶——”

    容悦疼得“噌”的一下窜了起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他轻咳一声,作愠怒状拂了拂袖,狠厉道:“徐大人实属良配,此事不必再议,为父心意已决!”

    如有一道惊雷劈在江令桥头上,抽光了她所有气力,身子疲软,一下瘫在地上。

    徐斯牟见状,满意地点头笑了笑。

    容悦也挂上笑脸,拱手谄笑道:“让大人见丑了,我送您出门去,回来定好好劝慰小女,绝不会再那般任性!”

    “好,好,好!”徐斯牟一连说了三个好,起身,满面春风道,“那我便恭候江老弟的好消息了!”

    “自然,那是自然!哈哈哈——”

    说着,两人便客客气气走出门外,一路笑靥生花,恍若未见这房间还有泣不成声的第三个人。

    待容悦送完客再回来时,江令桥早已从地上起了来,这会子已经临着茶桌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这一通哭啊笑的,着实累人。”容悦撑肘靠在桌前喘着气,疑惑道,“诶?你这大喜大悲半天了,怎么气也不喘?”

    江令桥抬手拂去脸上残余的泪水,笑道:“熟能生巧。”

    “你倒别说,开门时见你,真吓我一跳,我本以为你早歇下了,谁知这大半夜跑了出去我竟一点察觉也没有。你说这要是让那狗官知道了,岂不是白费?”

    “他不会发现的,”江令桥从容不迫地说,“有我在,他只会知道他该知道的……”

    “你杀我这么个措手不及,就不怕我嘴一瓢,说漏了,或者与你想法背道而驰?”

    江令桥笑了笑:“你看,我们演了多么默契的一场戏。”

    容悦默了片刻,撤手坐到方才徐斯牟坐的位置上,叹了口气,道:“江令桥……”

    江令桥手肘倚在桌上,托着腮,脸上的泪水还未褪尽,零星亮晶晶的,听见他软着声唤她,带了一丝浅浅的笑看了过去:“嗯?”

    “我觉得……”容悦沉声道,“我觉得你不信任我。”

    “为什么这么说?”江令桥噗嗤一声笑出来:“若我不信任你,怎么会在不告知你的情况下,任凭你在那狗官面前说道?”

    “就是这个!就是因为你有什么谋划,不管是转瞬一过的念头,还是早已成竹在胸,你从不对我透露。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你做什么。我觉得……我觉得我就像蚂蚁一样在热锅上团团转,这滋味……不太好受。”

    江令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措,脸上的笑意霎时退了下去。

    两个人均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耳畔静得只能闻见蝉鸣鸟啼。

    “原来你想要的是这种信任……”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容悦没太听清。

    江令桥回过神来,道:“我知道了,以后有什么事我会告知你的。”

    说罢,她站起身要走。只是走到门边,突然顿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看着容悦,出神似的脱口喊了一声。

    “容悦。”

    容悦看着她,轻声应道:“怎么了?”

    “我脚崴了……”她看着他,讷讷地说了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容悦一抬眸,走了过来,蹲下身,一手托起她的脚,一手在脚踝处轻覆了两指,低声问道:“这里疼吗?”

    手中的暖意隔着衣物也能传来微许,江令桥大梦初醒,抽身似的撤回脚,道:“没事了。”

    “嗯?”容悦有些云里雾里。

    江令桥凑下身,一把揪了他的假胡子,戏谑地笑了一声,而后利落地转身而去。

    “很晚了,该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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