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风长雨

    眼前人嬉笑的模样,让楚藏觉得他话里有话。

    “你们……”他看了看官稚,又复看向夏之秋,“是……”

    “我同夏姑娘是朋友,”官稚先一步开了口,“夏姑娘虽出身高门,却没有架子,秉性温和,深得我心。我们常一同参禅论道,相谈甚欢。”

    他说话时不着调地笑着,那一脸得意模样,仿佛是在扬威宣战,亦或是嗤笑,嗤笑砖头砌墙,后来者居上。

    有来有往,夏之秋也很客气地回敬他的夸赞:“官稚公子喜好云游,这几日才来的普觉寺。虽然年轻,却是阶庭兰玉,深受禅佛熏陶,对世事独有一番见地,不随波逐流,不拘小节,是个……”

    “嗯……”她微微歪着头想词来形容,“是个颇有意趣的人。这山林庙门,不好扰僧侣清修,故而闲暇之时,我们会结伴相行。”

    闻言,楚藏看官稚的眼神不觉多了几分难以窥测的敌意。

    “诶?”官稚眼神一定,拨开楚藏径直走到她面前,“夏姑娘,灯青姑娘,你们在放生?”

    “对啊……”

    “住手!”他当即大喝一声,吓了两人一跳。

    “让我来。”官稚笑盈盈地抢过水桶,“有我在,岂有让姑娘们做重活的道理?”

    这番欲扬先抑,引得女子们笑出声来。楚藏立于一旁,面上作着云淡风轻,心中却道油嘴滑舌,哪有半点阶庭兰玉的模样?

    “楚公子!”远处一声呼喊。

    楚藏抬起头,官稚正弓着腰提桶看他。

    “楚公子也想做姑娘家?”

    这话似乎有些不妥当的意味了,夏之秋见状不对,忙走上前:“这事合该我来,怎好劳烦你们动手……”

    “无妨。”楚藏止住她,迈步走了过去。

    “这才像话嘛!”官稚得逞窃笑,待他走近了,低声道,“楚公子再这样板正,就是有心仪的姑娘,怕是都要吓跑咯……”

    此人实在古怪,楚藏觉得,十分有必要叫人好好查探一番。

    他面上浮着冷笑:“那我便恭祝官稚公子妻妾成群了!”

    楚藏背对着夏之秋,这个角度,只有官稚能看见他脸上凛然冷峻的神色。

    官稚恍若未见,提着水桶,对着澄明的水面倏一倒扣,桶内霎时见了底,只瞧着十数条花色各异、大大小小的锦鲤打着摆俶尔远逝,似与来者相乐。

    “楚公子,我可不是你的敌人。”

    官稚笑得神秘,用仅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幽幽说道:“你的敌人嘛……另有其人……”

    ***

    回了宅院,容悦关上大门,几步走回正堂,看着气定神闲正喝茶的江令桥,声音不住抬高了三个度。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嫁给他了?之前也没说过啊!”

    江令桥咋舌品茶,心虚地不去看他:“这茶有些苦,你别喝。”

    容悦坐在她对面,质问道:“上回明明是你说,以后有事都会同我商量的,到底是你忘了,还是我记错了?”

    “我是说过,你也没记错。”摆事实讲道理这方面,江令桥一向是楷模。

    “那这次算什么?又是先斩后奏?”

    “喝茶么……”她殷勤地递过来一个茶盏。

    “苦。”容悦偏过头去。

    江令桥悻悻地将茶搁在他面前,忿然道:“那个狗东西丧尽天良!我生气了!受不了了!我恨不得冲上去一剑杀了他!可我忍住了,我就是为了杀他才要嫁给他,你现在知道了吧?”

    “那……”容悦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放缓,“那……这和嫁给他有什么关系?”

    江令桥眼神一沉,嘴角扬起一个可怕的弧度,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犹如催促亡魂的声音。

    “我要让他在最快乐的时候黄粱梦醒,在希望最盛的时候坠入深渊,这绝对比一刀了结……来得更有意思。”

    容悦侧目:“所以这么快就下了决定?也不想想我这个被抛诸脑后的爹?想着要不要同他商量商量?”

    江令桥停下手里的动作:“还说我呢!你来的时候身上的杀气比我还重,徐斯牟脑子缺根筋没发现,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我拦着,只怕那狗官现下早已魂归天外了吧?”

    容悦听见了,却不看她,仰首将那盏茶一饮而尽,口中还在细细回味:“嗯……是有些苦……”

    容悦脾气和缓,从未见他这般气极,以至于要杀上门来的。江令桥凝眸看他,问:“他做了什么,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说到这个,容悦忍不住气血上涌,肚里刚刚平息下的怒火,顿时又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他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让外城那几万百姓生生饿死在焦土之上,让他们反目成仇,让他们自相残杀!等到屠戮殆尽,他抽脱事外,正好来捡这个便宜,把过错统统推到无辜之人身上,自己好尽享功名利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救他们于水火,他就是来催命的阎王!”

    怨忿是会传染的,江令桥想到那几条恶犬,想到那白骨森森,血肉模糊的孩童尸体,眼尾渐渐泛起狠戾的红,恨不得现在就剁了徐斯牟喂恶犬了事,让他好好尝尝鬣狗铁牙之下血肉被撕离的快感!

    “你呢?”容悦问她,“他做了什么事,竟让一向沉得住气的你也忍无可忍了?”

    “他骗了我。”

    说这话时,江令桥目光阴鸷,几乎是咬牙切齿。

    容悦闻之一颤,完完全全沉溺于这四个字和紧随其后的狠戾神情,心下想的不是徐斯牟——

    而是他自己。

    “你……”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很讨厌别人骗你吗?”

    这叫什么话?

    江令桥睨了他一眼,没答,反问道:“你不讨厌吗?刚刚因为我先斩后奏同我大呼小叫的是谁?”

    容悦听毕,心凉了半截。

    完蛋了,骑虎难下了,若是让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想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顺下一口气,劝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若是被发现了,便提此事同她翻旧账扯皮,正好礼尚往来,互不相欠。

    但愿他还能活着同她扯皮。

    “什么时候成婚?”容悦岔开话题。

    江令桥不紧不慢地拈起一盏茶:“三日后,酉时。”

    ***

    又是一日夜,又是悲台极乐之时。冯落寒一如往日,高坐于二楼栏台之处,眼睛睨着下方起坐喧哗,觥筹交错,心思却不在其上。

    她在思索着那幽竹绣纹,那香风绣户,那绮罗宝斋。明明所有迹象都表明那个地方该有线索,该让她发现些什么,却偏偏什么也没有。

    她甚至曾偷潜罗绮斋,夜探绣坊,将里里外外都寻了一遍,零星蛛丝马迹都未探查到,甚至还入了偏房,将熟睡着的绣娘一个个都仔细看了,仍是没看到任何与阿娘相似的脸。

    如此一来,事情兜兜转转回了原点,好不容易寻觅到的线索又断了,多年来积攒的萤火之光,就这般倏然长逝。

    冯落寒暗暗攥紧了手,她不甘心。

    悲台暗香阵阵,常引得人神往迷离,醉生梦死。彼时楼下热闹得紧,舞姬轻姿曼妙,旋身其间;乐伶聚坐于正堂玉台,转轴拨弦,吟吟切切;登临的男子年纪各异,样貌各异,却个个推杯换盏,面色醺红。

    冯落寒抿着唇,忽然站起了身——她突然不想看了,像是看倦了似的,再不想往下瞧上一眼了。她缓步下了楼,掠过亭台水榭,徜徉过九曲攀花回廊,回到悲台主人独有的僻静院落之中。

    然而门还未开,便知有客来访。

    那是一阵若隐若现的味道,很好闻,却不是花香,更不似食香,像是以一束川穹,一瓢雪水煨着,封尘了很多世人不闻不觉的岁月。

    冯落寒第一次见巫溪时,不知如何形容这香味,但只一嗅,脑海中便飘闪过一个词:凄美。

    这或许该是这香的名字,世间没有比这再贴切的形容了。

    她推开门,果然见一红衣墨发女子立身院内,月光落在她脸上,病态又苍白。

    “你回来得很及时。”

    冯落寒掩了门,半跪于她面前:“座下冯落寒拜见主人。”

    巫溪面色阴沉,像是主人待驯养的猫那般:“近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不寻常?”冯落寒不解,“主人是指……”

    “罢了,瞧你这神色,便也不是有奇事发生的样子。”

    冯落寒仍是半跪之姿,低着头道:“悲台一切如常,各处各地的不良人也无异样。”

    巫溪静静立着:“忘川谷这几日倒是出了些不寻常之事,想听听么?”

    冯落寒毕恭毕敬:“主人请说。”

    她转过身来,道:“忘川谷害命谋财,谷中之人统修魔道,一向绝无失手,而这几日却频出差错,几乎难有得手,这背后,必有人从中作梗……”

    “主人是想,想让属下查探出这背后之人?”

    “正是。”巫溪的声音空灵似响自远方。

    冯落寒垂眉低首,临危受命。自她离开忘川谷,着手建立悲台的那一天,便鲜少再见到巫溪。而这次她竟然亲自登门,足可见事态严重。哪怕巫溪的口气平淡依旧,未发作分毫,冯落寒也知晓——此事非同小可。

    她默默抬起头,腰间一条普通的祥云伴月鎏金禁步缓缓垂落下来。她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一袭血红的衣裙,蓦然有股想要脱口而出的冲动——

    “你和我娘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而她只是颔首恭谦道:“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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