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璋之喜

    “冯妈妈——”

    秦娆珎扭着盈盈一握的腰,万般风情地走了过来:“有消息了。”

    冯落寒原本正在屋内翻找,看能否寻到些从前的东西,想着下次去罗绮斋,可以让阿娘减轻些戒备心,同她说上几句话。这厢闻见此语,目光一顿,立起身走向门边,向长廊左右扫视了两眼,才回身将门紧闭。

    “可是忘川谷的事?”

    秦娆珎微微福身:“如冯妈妈所言,忘川谷近日派出的人中,鲜少有得手的。依你的法子,我暗中跟踪了几人,发现果然有古怪。”

    冯落寒问:“此话怎讲?”

    秦娆珎玉手扇香风,娓娓道:“单说那几个人,倒没什么问题,完成任务时尽心尽力。可怪就怪在,每每要得手之时,总会状况百出,要么是突然通体麻痹,行动不得;要么是目标土遁水遁,没了踪影;再或者,敌手直接现了身,将人囫囵带走,杀伐果决,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他们一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冯落寒看向窗外:“你的意思是,忘川谷内潜了细作,祸起萧墙?”

    “谷中若没有策应,他们必不能如此精确地知道那些人的行踪。依我所见,此事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有查出来幕后主使?”

    秦娆珎嫣然一笑:“那是自然!伯乐遇千里马,冯妈妈如此栽培,天底下哪有我揽不来的消息!”

    ***

    “忘川谷向来不留无用之人——”

    霞露壑阴风森森,巫溪红衣鬼魅,苍白枯槁的手倏地一松,深渊万丈之下又是一声恶诅响彻凌空,而后愈来愈弱,直至被百毒饿兽吃干抹净,世间才重回寂静。

    猎猎之风拂面而来,每多一缕生魂,霞露壑的地界便又冷上一分。

    李善叶静立其后,忽有一股灵力珠鸣阵阵,自天边翱翔而来,宁静平和,并无戾气。他抬起左臂,仰天而望,一只琉璃青鸟便稳稳停落于其上。

    “主人,”李善叶看向巫溪,“悲台有消息来报。”

    巫溪转过身,周身淬着凛冽寒气,只一伸手,青鸟就乖乖飞向她手中,她瞑目调息,体内灵力翻涌,青鸟幻做一道残影陡然消逝,万点华光大噪,全数沉没于她的元神之中。

    风滞光止,灵力渐渐归趋于平静,巫溪睁开双目,脸上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相思门……相思门……相思门……”她喃喃着这几个字,“呵,有意思……”

    劲风从脚下的霞露壑窜袭上来,带着罪恶的腥气啸叫着,凄笑着,掠起她鲜血般殷红的裙裾。霞露地界遮天蔽日,终年暮色沉沉,唯有的光,不过是幽深壑底那一双双嗜血猩红的狰狞兽眼。她伫立于荒凉壑顶之上,面容苍白,红袂纷飞,由远处看,宛若一朵嗜血的彼岸花。

    风啊,雨啊,万钧雷霆啊!日啊,月啊,孤卷残云啊!

    尽归脚下尘吧——

    ***

    江令桥还真是庖屋里的一把好手,叮里咣当几下,眨眼间就端出好几盘菜来,白的是姜汁鱼片,绿的是山珍刺龙芽,黄的是佛手金卷,红的是糖醋河藕,花花绿绿地依次摆开来,光是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我这莫不是歪打正着捡了个御厨回来吧!”大娘盛赞道,“曾不见满月,今日得见,岁岁年年相念。江姑娘,你这若是走了,日后我怕是再难有心思吃得下饭了!”

    容悦看着她,语气有些酸溜溜的:“江令桥,你到底背着我学了多少好东西?”

    忆及初涉庖厨之道,尚是十年前,那时不过七八岁的光景,父母双亲皆在人世,钟鸣鼎食之家,足以请得动御厨来教习。众人皆以为她不过是过家家胡闹几日,谁知有着三天两头举家湖畔烤柴火鱼经验,小江令桥倒是学得很细致。后来有一日心血来潮,与兄长一同外出捕鲜鱼采山珍,要亲手给父亲母亲做一碗羹汤。

    但也正是那日,一场大火永隔阴阳,江家阖家被抹了踪迹,她与兄长幸免于难。但不论是从前还是现今,翻来覆去地看,仍不知是幸与不幸。

    江令桥撑坐在桌边,小心翼翼道:“大娘,你尝尝味道如何?”

    她乖乖伏在桌前,出神地看着眼前人——当年阿娘未曾品尝的遗憾,大抵也算在此弥补两三分了吧。

    大娘接过容悦递来的筷子,满心期待地想要好好品鉴一番,然而谁知,却在筷子将要触及菜肴的那一刻,蓦然顿住。

    一股巨大的痛楚无端袭来,她的身子开始止不住地战栗,额角沁出薄薄细汗。容悦和江令桥见状,当即变了脸色,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连声音都唯恐高了些。

    “大娘,你怎么了?”

    容悦关切询问,江令桥以袖替她拭汗。

    “我……我……要生了……”虚弱地说完这句,妇人当即便疼昏了过去。

    产妇临盆,如同阴曹地府里走一遭。关键是身边仅有的两个人也是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的抓瞎子,江令桥自己没生过,也没见旁人生过,只知道这一过程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会命丧黄泉。她自己是个没母亲的,自然也见不过刚降世的小娃娃也没了母亲,更不愿见到老来得子的妇人辛苦十月怀胎,最后缘分散尽,空欢喜一场。

    危急关头,江令桥看向容悦:“你你你……你不是大夫吗?该你出手了,别犹豫啊!”

    容悦哪里见过这阵仗,且不说天上压根儿没见过几个生过孩子的女神仙,就是有,那也轮不上医仙来做这档子事,她们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一迭声:“我……我不会啊!”

    那还愣着干什么!叫产婆,备东西,扶大娘回房啊!

    两个人骨碌一下爬起来,容悦外出喊人来帮忙,江令桥则以法术将人送回卧房,守在床边看护,一刻也不敢离。

    汗水浸透了妇人的额前发,唇上血色褪尽。殊不知生孩子这样磨人,要叫人流上成斤成斤的汗,湿了里衣,湿了外衣,沁得被褥都汗涔涔的。她醒了,却痛得说不出话来,哑着声又昏了过去。醒了又昏,昏了又醒。

    想着阿娘一连生了两个孩子,当真是英勇无畏地在黄泉路上打转,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听得却叫人心里直泛苦。江令桥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大娘,紧紧握住她的手,好像这样便能有慰藉人心的效用,减轻些痛楚似的。

    乡野之间,街坊四邻都是种一片地,要闲一起闲,忙时一起忙。如今都在家中,闻呼喊声尽赶来帮忙了。张家娘子备了妇人生产时的用具一路小跑过来,王家阿婆径直拽了接生婆急急奔过来,男人们插不上话,便一股脑冲去私塾,抬也似地要将大伯扛回来。

    有专人上阵,容悦和江令桥退居门外,也算是可以长松一口气了。两人立于闲静的庭外,百般聊赖地打发着时光。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江令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呛他:“某人一向自诩妙手神医,什么病症都手到擒来,今天这样的大场面,怎么也和我这等闲散人一同干瞪眼?”

    “我……我,我没学过……”容悦气势栽下去一半。

    “都说药理之道殊途同归,杏林圣手难道这样古板,都不能融会贯通的吗?”江令桥阴阳怪气一通后便笑,像是好不容易逮住了他的短处,要狠狠取笑半天才肯罢休,笑得脸颊绯红,眉眼弯弯。

    容悦心里直嘀咕,鬼臾区机关算尽,叫他学了法术学武功,学了医仙之术学人间岐黄之术,却没承想百密一疏,有一天竟然栽在了妇人产子上。打量着等劫数渡尽回了天宫,定要拿此事好好为难为难他,看看他这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医倌,一世清名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

    再抬眼,江令桥仍在笑,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别笑了!”

    “怎么,被戳中短处,心虚了?”江令桥呛他。

    “不许笑!”

    江令桥倒也给面子,只是掩嘴吃吃地笑,只不过掩得不算严实,笑声毫不客气地从指缝偷摸溜了出来。

    容悦大步上前,一手擒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目光带了些许恶狠狠的警告意味,语气却又软软的。

    “不许再笑了!”

    他的身量高出她不少,揽着她时,女子像是生生嵌入了他的怀抱,一时有些动弹不得。他俯着头言语时,声音轻轻的,却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两双眸子直直相视,隔得那样近,近得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眸里的那个自己。

    “哎,好吧好吧……”江令桥点点头表示作罢,声音从容悦的手后传来,虽然浑浊但也可辨。

    容悦这才撤下手来,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谁知刚解了禁锢,江令桥就忙不迭边跑边大喊道:“杀人灭口了——”

    声音一出,惊飞了原本地上安然看戏的一群麻雀,抱头四散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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