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及池鱼

    “会不会是饿了?”

    难得看见一根救命稻草,容悦连忙端来一碗温热的米汤。

    “哦——哦——不哭了——不哭了——吃饭了——”江令桥抬起右边手肘,将小安陵的头垫得高些,方便容悦喂他吃食。

    容悦极其郑重地舀出一匙米汤来,放在唇边轻吹了吹,而后小心翼翼地送到娃娃嘴边。

    “啊——”他张圆了嘴,企图想让小娃娃照猫画虎。

    在此之前,小娃娃还算安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在弄什么幺蛾子。这厢饭送到嘴边了,眉头一皱鼻子一拧眼睛一眯,嘴倒是张开了,却不是要吃饭的,而是山崩地裂般地嚎啕起来,迄今不见一滴眼泪。

    “哇哇哇——”

    “哇哇哇哇——”

    “哇哇哇哇哇——”

    有那么一瞬间,江令桥耳朵里嗡鸣一片,像是扔了个蜂窝进去,感觉脑袋快要炸了。第一次无比迫切地渴望成为一个失聪之人,这样不论什么招数,都只能是轻飘飘打在她身上,而不损分毫。她甚至可以笑盈盈地抱着他,从村头走到村尾,不管是吵是闹,就是叫破喉咙吵破了天,她也照样可以云淡风轻、宠辱不惊——同时满脸慈爱地看着他。

    “哦——哦——不哭不哭——安陵不哭——”啼哭声把她从美好的幻想中强拽出来,无比憋屈地继续咿咿呀呀哄着他。

    哄着哄着,小娃娃眼睛骨碌一转,停止了哭喊,面色含笑,和眉善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人畜无害地看着两人。

    看得容悦和江令桥心里有些发毛。

    难道他良心发现,愿意普度众生了?

    下一刻,只见他“喔”地一下张开嘴来——两人本能心中一紧,屏声敛气做好了他排山倒海式来袭的下一波哭闹。

    一……

    二……

    三……

    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两人静在原地,炯炯目光齐聚一堂,十分认真地盯着他。然而等了许久,苍蝇都懒懒散散飞过去好几只了,却迟迟不见他下一步动作。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容悦和江令桥面面相觑,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喔——”小娃娃再次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口型。

    “要吃饭?”

    “要吃饭!”

    话音刚落,就看见小安陵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里流露出赞许的光。

    江令桥大喜过望,只想赶快打发这个小祖宗,脑子里虽然还是一片混沌,嘴上却已经含混不清地催促起来:“饭……给他……他吃……”

    容悦揩了揩额头的汗,将之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舀米汤,吹凉,递到他嘴边。

    小娃娃果然如约张开嘴来喝了下去,两人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容悦正欲喂下一勺,谁知刚欢欢喜喜地凑上前来,一团米汤突然在他眼前炸了开来,毫不留情地崩得他满脸都是。

    容悦凛然就义了。

    再睁开眼,正对上小娃娃那张春风满面的脸,妥妥的胜者模样。

    作为一条绳上的另一只蚂蚱,江令桥当然懂他心中的辛酸苦楚,却也实在有些忍不住,深知当面嘲笑实属不该,只好敛着笑意将头别去一边,无声地笑着。

    旁人瞧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她笑得两肩颤抖。

    可惜并没能笑上多久。

    娃娃小小年纪,却也人情练达,知道世上有句话叫雨露均沾。

    “啊——”

    某一刻,江令桥只觉得怀中突然骤然湿热,登时惊叫出声来。

    “他尿了……”笑意霎时褪尽,惶恐之色毕现。

    容悦向下一瞧,一片水渍自她怀中缓缓洇开来,然后向下晕染,逼近腰际,向四景发起攻势,四景不堪其辱,却又不愿离主脱身,只能怀着忧愤被迫沐了个浴。

    江令桥此刻动也不敢动,仿佛抱着的不是孩子而是爆竹,面色比打翻了的酱醋坛子还要五味杂陈,平日杀伐果决的目光如今哆哆嗦嗦直打颤。

    容悦也实在忍不住,悄悄背过身去无声笑了出来。

    捉弄一通,小安陵心情大好,摇头晃脑地又开始嚎啕大哭。

    江令桥周身猛地一颤,吱哇乱叫起来:“容悦——你快把他抱走——”

    容悦见她实在慌乱,忙上前接下了小娃娃。

    手里空了,江令桥如释重负,一把瘫坐下来,顾不得身上湿漉漉地,只想安安稳稳、八风不动地坐上一会儿。

    舒心了片刻,她心情又好起来,开始同容悦拉锯。

    “你得去给他换尿布!”她面色十分认真。

    容悦眨了眨眼:“为什么是我?”

    江令桥振振有词:“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可以去给他换尿布?”

    想到她在悲台同他说的那些放浪形骸的话,想到她同其他男子耳鬓厮磨,容悦诘问:“你确定?”

    江令桥的表情看起来很纯洁:“当然。”

    容悦眯起眼睛打量她,没有反驳,然后抱着小安陵去了房中。

    说实话,换尿布这事儿他也不甚精通,毕竟一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兄弟,天上人间兢兢业业地行医问药,哪里有空去添这当爹的光辉履历?

    容悦把小娃娃放在榻上,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脑子里琢磨先如何再如何。小安陵歪着脑袋,饶有兴趣与他互相端详起来。

    大致拟出一个周密的行动,容悦便着手打水来替他擦拭,粗枝大叶地扯下尿布,又笨手笨脚地换上干净的。端详一番,觉得挑不出错后,欣慰地松了口气,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换下的尿布走了出来,高高举着,像擎了面兵临城下的战旗。

    江令桥本来心情大好,甚至十分闲适地赏看起村中的花鸟来,见容悦这般耀武扬威地走出来,心里暗自道了声不妙。

    “换好了,”容悦得意洋洋地扬起尿布,在她眼前转了转,“江兄可以去洗了!”

    江令桥脸色堪称得上是精彩,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哑了半天又咽回去,瞥了他一眼,便灰溜溜接了尿布去洗。

    好不容易洗完了,将将抻腰揽颈走回堂屋,以为总算是能清闲半刻了,谁知小安陵瞅准时机,又“哇哇——”地闹腾开来,吵得人心焦。

    江令桥叫苦不迭:“玩也玩了,饭也吃了,尿布也换了,我的小祖宗,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啊!”

    她走上前,伸出手在娃娃面前一拂,灵光一闪,屋内被重重夜幕包裹笼罩,一片缄默过后,霎时华彩俱现——

    千万朵含苞待放的花栖息于子夜,环饲翕动,茎叶鸣颤,一片琉璃彩蝶飘然经过,萤萤蝶粉簌簌而落,落在青草地上,落在含羞花苞上,数百成千的花朵怦然绽放开来——

    紫色的鸢尾花,荼白的银合欢,明黄的花菱草,粉白的紫叶李,金红的瑞香,靛蓝的八仙花,嫣红的扶桑花竞相展颜,你方唱罢我登场。更有郁葱的旅人蕉,姹紫嫣红的柽柳,苍劲的雪松,丹凤之冠的凤凰木。萤火之光熠熠生辉,爬上细弱花蔓,攀上遒劲的枝干,百花顿时浓妆淡抹,添上其本源的绚烂颜色,清风激荡,百年树木宏伟盛大。世间所有的斑斓,所有的溢彩流光,都在此刻粉墨登场,斗艳争奇。

    容悦抱着婴孩,江令桥立于其旁,三人一同置身于这水木清华,暗香疏影之中。小安陵看得呆了,以至于忘记了哭泣,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总算是消停了!”江令桥松了口气。

    容悦将娃娃小心放回摇床,两人并排复坐了下来,赞叹道:“好漂亮的法术。”

    “幻术而已,他喜欢就好,只求别再折腾人了。”

    很快,江令桥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逼问道:“话说你方才答应得那么痛快,是一早就打量好遣我去洗尿布的吧!”

    容悦佯装没听清:“啊?”

    “我说,你早就憋了心思诓我去洗尿布的吧?”

    “什么?”

    “我!”她气结,“你可真聪明哪!算得真是妙啊!”

    “没有没有,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这会儿又听得清了?江令桥拉高了声音:“那你是故意诓我洗尿布的?”

    “啊?你说什么?”

    她看破不说破,戏谑一笑,怀着鬼心思,凑到他耳边尽力一吼——

    “我说你耳朵有问题!!!”

    一语毕,简直提神醒脑!容悦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通透了,就是脑子嗡成一团,混混沌沌的,听不清,也看不真切了。

    叫这小阎王折腾了许久,两人有些累了,也倦了。一番有的没的谈说之后,江令桥倚在容悦肩头睡着了,容悦下颌抵着她的头,也沉沉睡去。

    午后的光影正耀眼,落在二人周身,晕抹开一层温润的底色。其间小安陵看倦了,常是“哇——”地一声嚷起来,江令桥便睁开惺忪的双眼,知道又该换个法术讨他开心了。捏个诀,结个印,待他新鲜感上来了,玩得不亦乐乎,不哭闹了,两人又才打着哈欠继续睡了过去。

    果真,世间唯“小人”难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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