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行于黑夜,便豢养出一双黑色的眼睛,恍然见白昼,风云是刺目的,雨露也是刺目的;正如走出半生,沐光而行,驻足于老城深巷前,推开古朴厚重的木门,忽地被暗潮汹涌的黑铺天盖地裹挟着,黑夜便也就更黑了。
一月未至,重回忘川谷,这是江令桥生活生长的地方,她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十年。从前未发觉,这次回返,意识里却荡起三分涟漪,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潋滟。
霞露壑是永远潜藏在暗夜里的,幽深,禁忌,从那联拱石桥上轻轻走过,偶尔还能闻得恶魂几声残存的幽鸣,犹如余晖之下归鸟的啼鸣,轻轻贴着水面掠过,一沾水便踪迹全消。
可是霞露壑没有余晖,也没有飞鸟,活物飞不来这里,只有无心无神的青鸟会带着主人的应召登临此处。
遥遥望去,大殿之门是开的,一月、四月和九月见她回来,欣然笑了,或柔软或温润的声音两两相告:“护法回来了,护法回来了!”
旁人见了也笑,只是那笑扑簌簌的,脸颊一挤,就会有积年的伪善抖落下来,一块两块,斑斑驳驳。
江令桥常常想问,他们知道这些粉饰出来的假面,其实从来没有遮住过躯壳里的真面目吗?
太极殿依旧那般巍峨耸立,像只雄卧于世外的麒麟巨兽,利爪锋锐,目光凛凛,皮毛泛着倨傲的光,它半坐其间,睥睨四方。
走进殿,她望着那高台,默默站定,颔首道:“见过主人。”
殿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巫溪和江令桥两个人,偌大空堂之下,耳畔的回声隐隐作响。
巫溪没有说话,也没有旁的动作,雨点般紧密地凝视着她,鼻息间一吐一纳却仍是平和的,轻缓的,好像今天仍旧是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日子。
她在看,她在寻,刀子一般钝钝的目光将江令桥从外探及到里,再由里搅碎拉出,直至看到刃上没有乌黑叛变的脓血,目色才缓缓归趋于平和宁静。
她不说,江令桥便一直未起身,巫溪无声笑了一笑,乌的发,白的脸,泾渭分明。
“护法此行可还顺利?”
“回主人,”淡淡的口吻,淡淡的言语,淡淡的神情,“属下幸不辱命,徐斯牟现已被斩杀,魂飞殆尽。”
即使没有抬头,即使没有看到神色,即使不知晓巫溪的疑心,江令桥也能明显觉察出一丝吊诡的不同来,这是往日里从未有过的。
她隐隐觉得,忘川谷,或许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好!右护法还是这般,从未让我失望过。”巫溪手指捻着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忘川谷内鬼频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量谁知道这颗毒瘤究竟是何时滋长,又蔓生于何处。江令桥积年累月地不在眼皮子底下,今日忽至,倒突然提醒了她——天时地利人和,这位终日羁旅的右护法,多适合做相思门的内鬼啊!
她兄长知道背叛的下场,他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滋味,因为每个完满的月圆之夜都会在他耳畔凄厉悚叫,提醒他,告诫他,他不能,他不会,他不敢。
但她……可就不一定了……
这么一个卵壳里避风躲雨的婴孩,谁知道会不会耍些家里人都不知道的小把戏……
在那缄默的一盏茶时间里,巫溪鹰隼般的目光来回审视着——很好,没有破绽。直觉自心底里升腾,告诉她,江令桥于此事,是置身其外的。
她的目光一顿,半像犹疑,半像慰然,看不出来是愠怒还是高兴。
“贾太师之侄,大理寺正,周子音。”巫溪一拂手,幽冥异路帖便闪着流光,翩翩而至。
“属下领命。”江令桥抬手隐了那帖子,叩首受命。
“另外,”巫溪冰冷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低低的笑声,宛如地狱的火烧了进来。
“替我送样东西给他……”
***
夜半子时,悲台后苑隔绝尘嚣,舞乐烧不进来,床笫之私也烧不进来。冯落寒白日里去了趟罗绮斋,远远地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回来后一整天都分外愉悦,倦意袭来,睡得也比平日早些。
午夜梦回,在久违的梦境里,她看见了花,看见了草,看到了山,看到了水,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1],那是这辈子都不曾领略过的明丽风光。
忽而自云波浩渺处飘来一阵紫烟,绵延悠长,如梦如幻,落在眼前,山水花草都轻柔曼妙起来。而后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响起,幽幽咽咽。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2]
月光捅破窗棂,冯落寒突然睁了眼,眉心突突地跳着——这歌声不是梦里的!
她猛然坐起,披衣出了门。门开的那一刻,歌声受了惊,戛然而止。一个紫色的身影飞快逃窜,从面前一闪而过。冯落寒在忘川谷待的时间不长,灵力不及左右护法,但武功尚可。此时意识骤醒,连忙紧步追了上去。
那紫衣人身量小,瞧着像个女子,身手却好。冯落寒觉察得出来,她的功夫在自己之上,如若两两相斗,绝对讨不到什么好处。可是那人却并无敌意,此番开门见山,像是只为引她出来,这般大费周折,究竟意欲何为?
追逐仍在行进,冯落寒不敢松懈,紧锣密鼓地跟着,越过长街,越过坊居,最后来到一片荒郊野岭。而那人身手矫捷,身影在眼帘里愈来愈模糊。待到完完全全消失时,先前那歌谣又像雾气一般四下蒸腾开,自渺远之处浅吟低唱而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歌声不知自何处而起,在四面八方盘旋着,直往耳朵里钻。
可雾气又能如何?伸出手,抓不住,摸不透,摊开来看,只有一层涔涔的薄水渍,不消风吹,一会儿便杳无踪迹了。
大雾来渐成弥天之势,起初还是隐隐的,淡淡的,后来便像沸了的汤一般愈来愈浓稠,如纱,如绡,只能看得清方寸之地。冯落寒拨着雾气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致似乎仍然丝毫未变。
就在此时,远处似乎有什么光亮自眼前骤然升起,宛如无数明晃晃的烛火在摇曳生姿。冯落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疲倦的身子里不断汇着涓涓细流,遍及血脉经络,通体又活了过来。她加快了步子,向着那光的来处疾疾追赶而去。
亮了,更亮了!明晰了,更明晰了!裙裾被心底里的急切催发着,一次又一次盛开来,步步生花。终于走近了!依稀可以看出轮廓了!到了!
这时,冯落寒的脚步顿滞,微微站定,没有继续前行。
因为缭绕云雾渐渐稀松,飘散,面前赫然立着一座熊伟的空中楼阁,拔地而起,然不见根基。其间门窗紧闭,抿口不语,像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缄默地看着面前这位造访者。移目换景,可见一楼之顶,悬着一尊乌木纹金的巨幅匾额,飞龙舞凤地提着三个遒劲的大字——相思门。
相思门……相思门……
冯落寒立于原地,大抵猜出了背后之人的用意,不由忖度这是多早之前便设下的一盘棋。
难说之前种种不是刻意而为的巧合,既如此,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背后布棋的又是何人?
她深吸了口气,无数人影在她眼前掠过,走马观花似地看着,却没有一张脸可以恰如其分地走进这座楼阁里。
她想知道幕帘之后独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她心甘情愿地跳进一连串精心勾画的圈套里,而无丝毫怨言。她想知道他还掌握了多少鄙陋的真相,竟叫一个外人了解她比自己更甚。
然而,一道门隔绝黑白,想知道的话,需得越过这雷池,去岸的那边看。
这不是鸿沟巨壑的难事,却也不是蜻蜓点水的易事。只是跨过这一步,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去了,便昭示着绝无回到这一刻的可能。
冯落寒抬起目光,相思门的楼阁显得既虚幻又真实,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随时会在触及的那一刻轰然崩塌,遗骸四溅。
弱弱的晚风吹来,楼阁里的烛焰也跟着一同摇曳,斑驳的光影像是在跳一曲生命迟暮的入棺舞,烛泪顺着僵直的身躯垂直落下来,好似在垂问,这是否最后的萤火?
冯落寒想去一探究竟,却又畏缩,脚步在原地试探着,摇摆不定地踮着地。
她在犹豫,在迟疑。
踌躇之间,恍惚又见雾气聚拢来,越来越浓,相思门近在眼前,却愈来愈远,隐在云雾之后,跌破了,揉碎了,散落在尘埃里,再也看不见了。
“别……”
她失声喊了出来,然而一切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