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尾春冰

    “手艺着实不错。”周子音看了身侧的东丹一眼,又复看向容悦和江令桥道,“我记得东丹说,你们二人,是从雍州来的?”

    雍州是个好地方——山高水远,蓬草漂泊无根无依……

    “大人果真好记性,我不过提了一嘴,竟然仍记在心里,果然是人中龙凤!”东丹呵呵笑着,上来就一顿奉承,心底里却是战战兢兢的——

    这样的小事都牢牢放在心上,焉知歹心什么时候就生出来了?焉知虎狼的爪牙在第一次见到饿殍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伸出去了?

    周子音漫不经心地问道:“雍州与中都相去甚远,怎么想到不远千里,来这里谋生的呢?”

    虽然语气淡淡,但那目光却是牢牢钉在两人身上,像审问犯人那样望而生畏。

    江令桥垂下目光,手里紧张地攥着衣角,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倒是容悦先开了口。

    “回大人的话,”他作了一揖,道,“雍州偏远,地广人稀物不博,想要挣上三厘银子已是艰难。家中老夫老母如今也年迈了,我们做儿女的不忍见他们劳苦一生,老来也没有好日子过。听闻中都是个金堆玉砌的好地方,若是做得好,一个月几两银子也是常有的事。我们是小民,生在雍州,长在雍州,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才忍不住想来中都瞧一瞧,开开眼,也多给父母双亲挣些银子回去。”

    周子音听罢,挂了抹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开口道:“是一双孝顺的好儿女!独在异乡,也是件不痛快的事。早前我在那里任过职,也识得不少在职的官员,念在你们差事做得好,且上次我也说过要赏的,只管说你们家在何处,我好知会他们多加照拂,让双亲日子也好过些。”

    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不堪信,容悦作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应道:“小人惶恐!大人乃天子朝臣,高门显贵,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唯恐脏了大人襟袖,怎敢劳大人挂心!”

    周子音抬了抬眼皮,沉声道:“不要?”

    平淡的语气像是从咽喉深处泛出来的泥水,个中究竟有几分份量,让人捉摸不透,跟了他五年的七常倒能隐隐约约猜出些。尹文当即敛着眉头,作申斥状一拍桌子:“不识好歹!我们大人一言九鼎,既然发了话便不是要为难你们,这天上掉下来的恩赐若是不接着,以后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容悦也很配合地眼前一亮,当即便行礼跪谢:“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习水街七弯巷江家五口叩谢大人恩情!”

    周子音点着头,似乎很享受这朝圣似的夸赞——江姓,在泱泱百姓的中都里,倒是个没多少人的小姓。

    “这姓氏少见……”他瞑目喃喃着,“从前倒有个姓江的簪缨世家,后来一把火烧没干净了,中都里的江氏人就更少了……”

    江令桥低着头,容悦看不清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那眉头不为外人察地蹙了一下,而后很快舒展开,好似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们叫什么名字?”

    本以为围绕七常府里生面孔的话该说尽了,谁知并非如此。周子音不曾移开半分的目光表明,他对此,还饶有兴味。

    这回是江令桥先开的口,只见她福了福身,眸子里氤氲着笑意,道:“民女江令桥,身边这位是我兄长,容悦。”

    而后见周子音嘴角翕动,像是要问什么,又十分贴心地补了一句:“我随父姓,哥哥随母姓。”

    江令桥这么直截了当报出名讳,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十二年前的那把火确实烧得干净,烧得阖府上下与一人生还,只知道那堆余烬姓江,而骸骨再新鲜,也看不出来名字了。

    清风拂书卷,最容易被历史掩埋的是历史,最容易被发寻的,是流于表面的浮尘。江家先祖为开国宰辅,赫赫有名,江氏后人难出其右,再兢兢业业也是庸碌,以至于日月流转,庙堂更迭,还在被后人津津乐道,却也只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烈火,和满门消弭的谈资。

    日久天长,没趣了,或是出现了更有趣的——十年里天下会有多少趣事让人趋之若鹜!横亘在江令桥心底里最深的疮疤,很快成了旁人心上轻飘飘的一尾羽,落地了也不会再有人察觉。

    “女孩随父姓,男孩随母姓?”周子音忽然一笑,“倒是不常见。”

    容悦解释说,乃是雍州人丁稀薄,父家又比不得母家有脸面,不得已才答应的。

    周子音支坐起来:“你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江令桥点点头,道了句是。

    他又坐了回去,贾氏祖上向来后嗣单薄,满院的妾室通房,也只育出一子一女,便是如今的贾太师和自己的母亲。贾太师银须白发,仍无子嗣;周家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一个后人。高门阔府,没有弯弯绕绕的表亲,也没有兄弟姊妹,孤寂萧冷。如今见了旁人有,心里愈发有些恨意。

    七常见他脸色不对,连忙岔开话题——“大人,今日是有何喜事要同属下们说?来得这样早,害属下们都没准备齐全,莫要扫了您的好兴致才对!”

    “喜事,呵!”周子音冷哼一声,“但凡朝廷里的那只蛀虫仍在,就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蛀虫?”杨闯憨憨地搔了搔首。

    谷梁一拍他的脑袋,翻了个白眼道:“大人口中说的,除了那个白面国师,还能是谁!”

    杨闯遂恍然大悟:“对对对!”而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也是一时间没想起来么……”

    杨广还是比较关心这位国师又给自家大人整出了些什么幺蛾子。从前并不常见这二人有什么不对付,甚至可以说,国师对周子音一向谦和的,倒是自家主子常常冷着一张脸,见了楚藏眼皮也不抬一下,足见其不屑。

    事情隐隐有了些变化的时候约莫是一月之前,实际上也并没有见两人撕破脸,只是途遇国师,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点头致意了,两人即便是擦肩而过,也像谁都没看到谁似的径直走过。再联想到那日里在鸿雁楼两人相遇的事,连蒙带猜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

    楚藏想同周子音交好,无异于无米之炊——自楚藏入朝的第一天,周子音就没瞧得起他过。

    杨广不觉得这事难以理解,反而觉得在情理之中。周子音出身显贵,眼高于顶,本就对一般的人瞧不上眼。谁想突然有一天,一个籍籍无名的鼠辈,不过是在皇帝南巡时,逢上当地怪症频发,死伤无数。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却借着些乡野土方使其转危为安。

    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他不仅凭此入了朝堂,还封了国师!一无身家背景,二未殿试武试,在芸芸众生里合该是最下作之人,却转眼爬到了自己的头上,叫周子音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果然,周子音对此并无什么详尽的说法,压根没有理会杨广的发问。不知是不屑于谈论他,还是不屑于将这些鸡毛蒜皮都向下属一一交代。总之什么也没说,脸色黑了半晌才渐渐转晴,像是心情好些了,嘴角荡起一抹胸有成竹的怪笑:“不过,纵然他是铜墙铁壁,好日子也就要到头了……”

    杨广眼前一亮:“大人莫非是有了什么扳倒他的好法子?”

    他说这话时眼神看着周子音,手却暗戳戳地在一旁给容悦和江令桥两人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趁现在周子音不注意,赶紧消失在他眼前,免得回头见了又生歹心。

    “现下还没有消息,故而不便多言。”周子音看了看东丹和徐宿,此事是交由他俩去办的,故而也只有他们知道话中深意。

    东丹和徐宿见此神色,有些微微得意地坐直了些。

    “但以我周家财权两势之雄厚,绝对会是最丰厚的条件,若不替我卖命,还会有更好的选择?”

    说罢,空气里又静了下来,尹文见周子音眼神有右瞥的趋势,急急用话拽住他:“还是大人神武!拔掉这颗眼中钉指日可待!哈哈哈——”

    周子音的脸色总算是堪看了,语气还算轻松,道:“这些都是后话,放心,若此事能成,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还有你们——”他忽然一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两个将去的背影,不点名戳破,却让人有种指鹿为马的意味,这让在座的七常心里猛然揪了一下。

    “你们既在七常府办差,有好处自然也是少不了你们的……”

    而后便见那一男一女身形一滞,生硬地转了过来,面色尴尬而惊惧地不敢抬头看他,颔首谢了恩。

    一切似乎很顺理成章,并没有什么逾越之处,但却总有什么地方透着不安,让一颗心悬着放不下来。七常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在目不转睛的看顾下,周子音总算是移开了目光,不再盯着面前战战兢兢的两人,而是望向远处——天更蓝了,朝霞更艳了,青砖石上纷红骇绿也更浓了。

    雍州真是个好地方啊——山遥水远!那习水街七弯巷的江家,还有一对年迈的老夫老母,白眼望青天,惟愿闯身远远乡的儿女们平安喜乐。每日掰着枯树藤般的手指,细数着自己剩下的时日,数算着他们何时归来共享天伦。

    “兄妹……”他若有若无地说着什么,忽然便邪佞笑起来——有趣……有趣……

    这伦理纲常的戏码,他还没有看过呢……

新书推荐: 鸿雁归春 娇哄 虚情假意 (业她)春华秋实 成为书中男二的病弱妹妹 葡*******水 与你同世界殉难 恋爱史不可为空 [全职高手]大狗狗是狼 大帝重生,把战神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