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与委蛇

    东丹端来汤药的时候,江令桥正蜷着身子,寂寥地倚坐在阑干上,身着一件薄薄的石青色单衣,没有朱颜,没有挽发,双手抱膝,偏头望着天边那轮不圆不满的月亮。

    苍凉的月光落在她更苍白的脸上,映得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深无底,宛如一道堕入死寂的深渊。

    东丹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心比她还要痛,忍不住捧着碗走上前:“桥妹妹,夜深了,你的身子尚虚,我们把药喝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坐着的人没有答话,面色仍是淡然无波,好似永夜清寒,不闻人声,只有她一人端坐于此。

    风来了,不大,却将那层薄衣拂出道道涟漪,纤长细密的青丝不堪撩拨,迎风微动,女子瑟缩着身子,像是冷风直直灌进了骨头里,寒凉入心。

    “桥妹妹……桥妹妹?”见人没反应,东丹心里不安,走上前去看,“桥妹妹……”

    谁料手刚触及一边衣角,女子突然惊叫出来,像是感知到什么莫测的梦魇,头埋在膝前抖若筛糠,吓得东丹连连后退。

    “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他安抚着,缓步向后,直至江令桥的情绪不再如最初那般激动才堪堪停下。

    须臾,女子才恢复了平静,簌簌颤动的肩膀如风卷残叶,仍有呜咽声从埋着的头下传来。初春的冰化了,脆弱得一碰即碎,沉入水底,像无数细碎的冷刃,连带着东丹的心也一同坠入寒冰深窖。

    周子音是个没有心的人,一旦他的眼睛落在了猎物身上,绝不会有好下场。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什么样折磨人的法子没见过,什么样的血腥气没闻过,单是从七常手里经过的无辜亡魂,就已经是无从计数了。

    而这次,周子音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开杀戒,也没什么血气灾祸,已经算得上是极温吞仁慈。不伤桥妹妹的性命,她也不必承皮肉之苦,只要渡过此劫,便可逃出生天。

    故而七常铤而走险下了赌注,他们赌这是最好的结果,天大地大,性命攸关,他们的第一要务,便是要能护住她的性命。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桥妹妹……”东丹酸涩地唤她,“你要相信哥哥,我们的所作所为,定然是全心全意为了你好……”

    “是啊……”江令桥惨淡的脸上浮出一抹虚弱的笑,“哥哥们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泪痕清澈,月光依旧,淡漠依旧,脸上没有血色,眼里没能留住一丝光芒。

    东丹知道她没能听得进去,本想将前因后果细细同她说来,却又有些畏缩不敢开口,只能语焉不详地把话吞了下去。

    “桥妹妹,我们……我们是有苦衷的……”

    “东大哥……”江令桥望着那月亮,忽然开了口,“今晚的月亮好亮啊……”

    东丹循声望去,那轮皎月明晃晃悬在天边,光芒之盛剥得星汉无存,确如其言,亮,很亮。

    强光之下,影影绰绰,江令桥蜷在阑干旁,模糊得像一道黑色的剪影,泼墨而出,只有脸上掬着明柔的月光。而风戏弄着她的发梢,丝丝缕缕长发乘风而动,像雨,像云,像遮羞的薄雾。

    东丹忍不住靠近了些:“桥妹妹,乖,把药喝了。等你身体好了,东大哥带你去鸿雁楼看月亮好不好?那儿的露台又高又气派,你一定会喜欢的。”

    夜里的晚风中,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女子静静地坐着,出口的话轻似秋风落叶,她望着月,好似在说旁人的故事。

    “东大哥,你知道吗?雍州天高地远,人丁稀薄,那儿的人疯了似的想要男孩,女孩别说是长大成人,就是活下去都是难事。我一度觉得自己是其中最幸运的那个,我的爹娘并不受这样的想法束缚,家里人人都待我很好,也是读过书,识得几个字的。”

    “可是后来啊,好景不长,外祖家式微,得靠自己来挣日子了。爹娘为了养育我们,操劳十数年,人老了,背弯了。我们不远千里来到中都,不是为了挣一桩丑闻回去……让他们二老晚年还被人戳脊梁骨的……”

    话中隐有哭腔,她顿了顿,和着感伤一同生生咽了下去。

    “我降生在一片净土,来到中都又遇见了你们,像亲人一样待我,我曾一度觉得人间最佳不过如此,我便是全天下运气最好的那一个……可是如今,如今我将如何面对你们,面对哥哥,面对爹娘,面对亲戚族老……从前的那个我死了,找不到了,我也回不去了……”

    “胡说!怎么回不去?”东丹几步走到江令桥面前,苦口婆心道,“只要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桥妹妹,你还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只要我们不说,旁人就不会知道。忘记它,你依然可以过得很好。我们也会加倍对你好,你就安安心心住在这儿,以后衣食无忧,不会有人来欺负你的!”

    江令桥扭头看着他,淡淡问他:“周大人也不会让雍州人知晓吗?”

    “……”

    东丹一时语塞,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对此也给不出什么肯定的承诺,当即哑然在风里。

    江令桥眸子里的期许一闪而过,匆匆来,匆匆去。她虚弱地笑了笑,抱着双膝又看向了月亮。

    “桥妹妹,喝些药吧……”东丹坐在她面前,换了迂回战术,“如你所言,你的爹娘待你千般好万般好,你就是这般回报他们的?不肯吃,不肯喝,难道是要把自己拖垮吗?乖,听东大哥的,把药喝了。不然,莫说是生你养你的双亲,就是我见了,也是要心疼的……”

    江令桥目光凝滞,仍是一言未发,却也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不知听进去没有。东丹试探性地舀了勺汤药,凑去她嘴边,也能喂进些。若不是面容一如既往地绮年玉貌,真叫人以为是眼前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东大哥……”江令桥别过头来看着他,“你说,周大人为什么盯上了我呢?我和他无冤无仇的啊……他吃了我做的饭,还夸过我的啊……”

    这该如何解释呢?东丹锁着眉头,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这不怪你,不怪你,都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

    “肯定是那次去牢狱……他那个时候的眼神就很可怕……”

    江令桥喃喃自语,好似什么也没听到,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不,应该是他来七常府那次,他说他要赏我们……对!我早该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是我……怪我……都怪我的……”

    东丹喂着汤药,却再也喂不进了,苦涩的药汁顺着嘴角流落在江令桥的薄衫上,他忙提袖去替她揩净。

    “好妹妹,别想了,事已至此,再想也是于事无补。日子终究还是人来过的,振作些,远在雍州的二老还在盼着你们回去啊!”

    “我没有脸面回去了……”江令桥仰首,缓缓瞑上了双目,声音与尘埃混杂在一处,一同沉向地面。

    东丹喉结动了动,憋了许久的话忽然脱口而出:“桥妹妹,我不嫌弃你,你若是……”

    “我哥哥呢?他怎么样了?”几乎是紧随其后,江令桥也开口了,东丹话未说完,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是巧合,还是她故意搪塞的借口。

    “他……”很显然,东丹现在并不想谈论这个,却又不能听而不闻,只好老老实实道,“容悦他,他发烧头疼,眼下卧病在床,神智有些不清醒。”

    江令桥静静地听着,没有什么大反应,像是入了定,外头的话不入耳;又像是被抽干了气力,听到了,却也有心无力。

    她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来,而后伸手接过东丹手里的药碗,将剩下的汤药饮了个干净。

    她将碗递了回去:“东大哥,药喝完了,你回去休息吧。”

    东丹端着个空碗,有些依依不舍:“桥妹妹,夜里凉,你也该回去好生歇着了。”

    江令桥倚着阑干,目光空远悠长,那是明月的方向。

    “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声音淡淡起,“累了自会回去的……”

    “这……”东丹有些不放心,“那我陪你一起坐着。”

    “你放心,”江令桥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也没有看他,宛若在与风交涉,“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待够了,无趣了,也就回去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那……好吧。”东丹这才站起身,捧着那只空药碗,慢慢走了回去。只是心中有疑虑,一步三顾首。走至半路旁,正逢江令桥也悄然回了头,两人的目光刹那间相逢。

    “东大哥——”她忽然抬声轻唤他。

    “嗯?”

    “这件事不是你们的错,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们。我自是感念你们的恩德,你们依然是我的好哥哥,就算重新来过,我也愿意来中都,愿意与你们相见——”

    一滴清泪从江令桥脸上滑落,那盛着泪的眼里亮晶晶的,漫天失色的星辰仿佛是落进了此处。东丹听见了,也看见了,禁不住泪如雨下,涕泗横流——心里悬了这么久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能落地了。他报以慰然的目光回望过去,揩了揩脸上的泪,这才释然,一身轻松地转头进了月洞门。

    见人彻彻底底走了,江令桥方转过头来,以手擦净脸上的泪水,翻身下了阑干,在花香幽密的长廊间荒凉地走着。未束的长发披在脑后,与久不停歇的晚风相映成趣。黑暗里,一个伶俜的背影在廊下独行,薄薄的衣衫遮蔽不住夜里的寒凉,女子抬手抱住双臂,像是冷了,而无所依靠。

    风起,石青色的外裳从肩头滑落,轻委于地。女子的脚步未停,长长的廊道,只余一个行走着的墨色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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